下卷 恰似故人归
第六章 阿纪，不回头
“难过，但比难过更复杂……”林昊青沉默片刻，声音又沉又慢，“我梦见我以前很恨的一个人……”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只有阿纪一人还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道：“跟你说了他是被逼的。杀人前，能不能讲讲道理？”
长意一言不发地瞥了跪着的侍从一眼：“什么事？”
或许连纪云禾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被炼人为妖后的这么多年里，她自然而然地有了两条命，一条在她作为驭妖师的身体里，一条在作为妖的内丹里。
“总之，师父在梦里，不管以前对那个人有多怨多恨，而后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还要和那人协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
见她如此，林昊青的情绪微微缓了下来：“你是九尾狐，天生便该有九张脸，变幻之术当是你的看家本领，你好好练，一定可以控制好。”
“是。”思语答后，顿了顿。
长意伏在书案之上，默了片刻，握着笔的手微微攥紧，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松开拳头：“这么多年，你对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虽无破解之法，但亦可缓解症状，你可愿南行……”
少年抬头看她，满眼的血丝，苍白疲惫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我……我是国师府的弟子……现在外面的人都想杀了我们，你……你要帮我吗？”
长意猛地放下笔，他有些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
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少年看着阿纪身后，登时脸色苍白。
“梦里梦了便也罢，醒了，就不要念念不忘了。”
见阿纪又陷入了沉默，林昊青收回手，故作严肃地问她：“你有这么多时间沉溺于一个梦境，可见是将我教你的法术都学会了？”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在月光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长意走下床榻，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屋外，日光倾洒，照在他身上，他却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湖水太透彻，以至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照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为天下办丧……
“我……我还梦见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纪说着，双眼都在发光，她的神情让林昊青瞬间失神地想到了驭妖谷地牢中，初见那鲛人的第一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阿纪将泪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林昊青沉默了片刻，想了许久，终于道：“吃东西吗？”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阿纪的头，看着她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觉得，不知道是老天对她垂怜，还是要给她更多的磨难，天意让她一朝忘却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阿纪一愣，果然被岔开了心神，挠了挠头道：“师父，你教我别的法术，都简单，结印、画阵，都没问题的！但是……那个……那个变脸的法术……”阿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林昊青一眼，“我会是会了，但变了脸，总是不自在，情绪一动，稍有不注意，就又变回去了，没办法一直保持另一个模样……”
空明和尚摇头：“很不好。河水带着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饮水，寒霜对普通人无害，却令不少有双脉之体的幼儿中毒，不幸中的万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释不少，未致人死亡，却……也害了他们一生。”
在他漫长的一生当中，纪云禾出现的时间那么短，而他与纪云禾遇见的时间，更是短暂，但就是那么奇怪，如此长的生命跨度，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的人生。以至在她离开之后，长意竟然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间，都有纪云禾的影子残存。她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而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时而在他眼前轻浅地微笑，还偶尔在他闭眼的瞬间笑着唤他长意。
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这一丝熟悉的感触，便足以支撑他在一夜更比一夜凉的刺骨寒冷中入眠。
因为再也无法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与有趣了，所以苍生倾覆，天地颠倒，也都与他无关。
入了夜，阿纪跟着母子两人来到他们暂时栖身的小破庙里面。
但这些话林昊青没办法与如今的阿纪解释，因为一旦他说了开头，便又将面临着一大堆的“为什么”，而这些过去，林昊青并非懒于解释，他只是认为，既然新生，便彻彻底底地新生，那些繁杂的过去，就都抛下吧。
忽然间，小孩微微抽搐了两下，小小的身躯在无助的母亲的怀抱里显得更加可怜。阿纪没再犹豫，握着他的手掌，便将自己的力量灌入了孩子身体之中。
南方已经回暖，但北境依旧苦寒。
林昊青看着她，她头发披散着，手里还抱着枕头，因为情绪有些不安，所以头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颤抖着。
她在门口蹲了半日，半日后，她再敲门，屋里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声音。她厚着脸皮，推门往里面闯去——院中清清冷冷，地上凋落的杏花无人扫，庭院间一片萧索。
空明离去后，空荡荡的大殿里，长意独坐主位之上，笔尖在纸上顿住，不一会儿便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当她着急地转头，想要再看林昊青一眼时，身后“嘭”的一声，院门已经关上。
但他不愿和图书意。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周围的水。
阿纪点头：“但师父……为什么我明明是妖怪，却有驭妖师的双脉之力啊？思语姐姐是剑妖，她没有双脉之力，师父你是驭妖师，但你也没有妖力……”
林昊青笑笑：“长到她原来的个头便不会再长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书，“而今国师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带她出去且小心些。”
阿纪默了片刻，手紧紧地将果子握住。她下意识地觉得她师父说的是对的，她应该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但是……但是为什么，一想到要将那个长鱼尾巴的人忘了，她就又难过得心口都抽紧了？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思语道：“从内丹化妖形，才十来天，睡一觉便蹿个头，这样下去，屋子怕是装不了她了。”
比如找到这条溪水的源头，至少想想办法，让喝了这溪水的双脉小孩不再中毒。
阿纪抓住他的手腕，壮汉面上神色渐渐从吃惊、挣扎，最后变成痛苦。
鲛人泪……
大抵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月色之下，她眸中有点漆之光：“他不过是被逼至此，何必赶尽杀绝？”
“我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启程，哪怕能解一个孩子的苦痛，也好过在这里空坐。”
一声一声，笑中似带叹息，几乎将他所有的神志都要唤走。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么办？”空明最后开口，问的却是这句。
林昊青一愣，阿纪也是一愣，阿纪抬头望向林昊青，只见她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么醒目。
“好看。”林昊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思语。思语颔首恭敬道：“留意了，无人跟来。”
她在院中待了一会儿，便只好转身启程，走出小院，走过杏林，当她踏出杏林的那一刻，身后的杏林突然化为飞花，簌簌而落，被风一吹，穿过她的发间，转向长空，随即化为无形，她转头一看，身后哪儿还有什么杏林，阳光之下，这里不过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荒草之地。
长意，长意……
“我可不敢嫌你。”
躺在床榻上的银发鲛人眼睑动了动，猛地睁开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瞳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直到外面敲门声再次传来，他才缓了缓情绪，捂着头坐起身来。
来人一怔：“尊……尊主？”
“我知道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公子救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给公子添乱。只是这深山老林的，公子若是也要躲避什么，不如和我们娘儿俩搭个伴，一同去北境？”
又是一年春花开。
林昊青点头：“只是这样而已。”
“我……”阿纪抱着包裹更加无措起来，“可我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女童双瞳漆黑，笑声爽朗，只是头上冒出的两个黑色耳朵显示了她并非普通的人类。她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银色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更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了几分。
他偏执地要抓住这一丝毫无意义的联系，不理智，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有些不管不顾。只因为……
林昊青转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阿纪一个果子。阿纪果然不哭了，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林昊青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
“抓回来。”
这渺渺人间，山川湖海在他眼中都已无甚趣味。长意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听过的，国师府的那个大国师要为天下办丧……
阿纪点头：“我都记得的，但是……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
阿纪接过思语手里的包裹，有些蒙，她看看包裹又抬头看看林昊青与思语，随即变回了自己的模样，还没开口说话，便见林昊青眉头一皱，她会意，立马又变回了男儿身，她挠头，有些不解：“师父，你们不跟我一起吗？”
“就像这个！”阿纪激动地将自己戴着的珍珠取了下来，“师父，你说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呀？”
林昊青道：“你不用知道，拿好行李南下吧。”
阿纪顺着这条溪走了两天，入了一座大山。她找了个地方睡下，想等明天天亮了再探看一下溪水的源头。
林昊青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愣怔了片刻，被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浮现。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样的时候，面前的这人也如现在这样，对他笑得灿烂。
他的脾气他自己也越来越无法控制，他看着这人世，便如同看着一片荒草一般，枯寂无聊，看着那些人脸，也如同看牲畜一般，没有丝毫触动。
阿纪眉头一皱，突然觉得这名字莫名地熟悉。
“来人。”他声音嘶哑地唤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门去，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外面阳光照入大殿，长意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没站稳身子。直到被他唤进来的仆从扶住了他，他才缓过神来。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开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睛，刚哭过的眼瞳像被洗过一样明亮，她呆呆地看着林昊青：“啊？”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当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油灯光亮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轻轻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右手拈着一片轻薄如纸的物什在细细地看，他看得十分专注。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卡在书页里，将书合上，贴身放好，这才迈步走向门边。还未开门，他便问道：“怎么了？”
阿纪琢磨着林昊青让自己看过的一些书，心里犯起了嘀咕。
ｈtｔps://ｍ•ｈeｔushu.coｍ•coｍ“尊主。”又有其他侍从走上前来，长意转头看他，他这张脸与之前那个侍从的脸，在长意看起来差不了多少。侍从道：“前一阵子降于北境的驭妖师卢瑾炎与在北境的蛇妖发生了冲突，两人动手，引起了驭妖师与妖怪的一次争斗，而今争斗已然平息，但双方仍旧心怀不满，尊主，驭妖师与不少妖怪而今都在我北境，此前人少，众人也算齐心，而今从几方驭妖地降来的驭妖师却……”
“师父……”她抱着枕头，不安道，“我又做梦了。”
林昊青看着她，笑了笑。“大概是这世上我最想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吓到阿纪了，阿纪眨巴着眼看他，没敢搭话，林昊青便继续道，“可我梦见的这个人，所做的让我憎恶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世上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大抵都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得已的缘由的。没有无端的善，也没有无缘的恶……”
阿纪带着自己的包裹，用变幻之术化成了男儿身，一路南下。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茫然无措或者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但没想到，她的适应能力总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林昊青收了手，将阿纪手中的花环接过。
而在这驭妖台北境尊主的房间里，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不应该啊……听说这北境尊主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前些日子被林昊青丢下的怅然与不快也都释怀了，她觉得林昊青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很对，她会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我不是，但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阿纪打量他，“是不是你在这条溪的源头投的毒？”
“进来。”他开了口，外面的侍从才推开门，一时间屋内的寒气涌出，侍从踏进来的一瞬间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又恰巧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登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东倒西歪，宛如耍杂技一般挣扎了许久，才终于稳住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她想离开那儿。”林昊青道，“帮她一把而已。”
“你也歇歇吧。”空明终于道，“而今再如何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所以他在冰湖冰封中取出她的内丹，根本没有费多少工夫，将养几日，便让她在天地之中再凝成形。
林昊青走上前，抓着她的肩，将她的身体推过去，面对大门口，林昊青在她身后，推着她向前走，一直走到门边，而后，不由分说地将放在她背上的手一用力，轻轻一声响，她被推了出去，也是在推她出去的这一瞬间，阿纪听见林昊青在她耳边低语：“你总会找到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
阿纪不惊不惧，依旧眨巴着眼看他，他的手将她的嘴捂得很紧，接触后，她察觉出了他身体里的双脉……一袭白衣的驭妖师……这白衣的料子还如此好……
“思语姐姐，你和师父总说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
在山水间走过，她发现自己意外地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求得，不畏失，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任逍遥。
一顿饭，阿纪吃了五十个林昊青的量，桌边的饭桶没一会儿便被掏了个空。吃完一整桶饭，她似还有些肚子饿，思语便将自己碗里的饭都给了阿纪。她吃了个肚子滚圆，这边一吃完，马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师父，我困了。”
…………
大半个月过去。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他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阿纪抱着包袱，呆呆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反复思量着，难道是最近自己哪里行差踏错，惹师父不开心了？
阿纪的手看似轻轻一推，那来势汹汹的壮汉便连连退了三步，右手登时握不住手中巨斧，手一垂，巨斧落在地上。
“嗯。”长意应了一声。
这北境的尊主自打离开湖心小院之后，身上寒气越发厚重，脾气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换作以前，空明与洛锦桑还在，见侍从出丑多半是要笑上一笑，他们便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但而今……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林昊青看她：“怎么了？”
长意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但我怎么控制自己的梦境，才能算不回头呢？”
“好看吗？”
冰霜在他身上凝结，自他身上蔓延至床榻，一直到殿内地上与墙上，皆覆盖了满满的寒霜之气。
“走吧，别和我闲扯了，他们要追来了。”
“属下只是不明白……”思语奇怪道，“当时……纪云禾身躯刚刚断气之时，主上明明知晓解救之法，却为何没有救她？而后又为何大费周折，将她从湖底带走？”
长意点点头：“嗯，我守在北境，你带百人南下，救人之时，警惕朝廷之人。”
竟然是个有双脉之力的孩子……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以人的身躯承载妖力，而是以妖的身躯承载双脉之力。只是她的记忆，算是彻底留在了那具被冰封的身体之中。
但愿这一路南下，还能见更多繁花。
“阿纪，这叫珍珠。这茫茫世间，万千江河湖海，里面有许多珍珠，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而已。你的梦也只是万千幻梦中最平常的一个而已。”
是日艳阳高照，阿纪在小溪边走着，忽听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声。
“闹事者，诛。”长意留下这话，转身便走了，徒留侍从在原处呆呆地看着长意的背影，一脸错愕。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书上，思绪
和_图_书却飘到了别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看到的纪云禾枯槁的脸颊……
“去屋里睡会儿吧。”
“思语姐姐嫌我吃得多？”
侍从一怔，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连忙退了出去。
此言一出，长意微微闭了闭眼，复而才转头看空明，一双蓝瞳此时因血丝遍布，几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让他看起来像是入了魔一般，有几分可怕。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来抓我的吗？”
阿纪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失落地耷拉了下来。“可是……”她握紧了手中茶杯，“为什么那个大尾巴人出现后，我……”
侍从为了不让自己再摔倒，跪着趴在地上往外退。长意忽然开口道：“明日你不用来了。”
火光摇曳，阿纪看着母亲略显沧桑疲惫的面容，恍惚间，她脑中有一幅画面闪过，也是一对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仓皇逃走的画面……
前方溪边，一个母亲抱着浑身乌青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阿纪：“只是梦而已。”
翌日，阿纪与母子两人分道扬镳，她顺着溪水而上。她答应了林昊青，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但她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去做点什么。
而阿纪没想到，当她用变幻之术呈现完美的男儿身站在林昊青面前时，林昊青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也好，也该离开了。”
阿纪便自己回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在那简易的床上一头倒下，登时呼呼大睡了。
冰封纪云禾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成这样了。长意知道，是因为他在纪云禾身上留下的印记，才让自己受这苦楚。他在纪云禾耳朵上咬的那一口，是鲛人给伴侣的承诺，这会建立他们两人之间的无形联系，在她活着的时候，这印记能让他感知她的所在。
而激动完了，阿纪又垂下头，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水，有几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开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里漂着，看着我，然后有珠子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我脸上……”阿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还有冰凉的触感在她肌肤表面停留。
他们以为自己抱怨的时候无人知晓，殊不知这些话语一字一句都传入了长意的耳朵里面。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轻轻接过阿纪手中的珍珠，将那珍珠链子又戴上了她的脖子。
纪云禾虽然不是鲛人，但她被他打上了鲛人的印记。只要长意将纪云禾的尸身放入大海，海水便会夺去她这身体上的鲛人印记，或许还会将她化为泡沫。而只要印记消失，长意便不必再受这冰霜之苦。
阿纪不解：“我不能去？那你们是要去北境，还是京师？”
“师父……我听不太懂。”
“小安爹早年被官兵抓住杀了。而后我就带着小安躲在山里，东躲西藏，就盼着那大国师死了，朝廷倒了，我们也就不用躲了，好不容易等到北境起兵了，不承想京城里的公主竟然把毒都投在了江河里。我让孩子不要喝河里的水，每日接了露水，还有下雨时接点雨水给他喝，但那哪儿够，孩子口渴，实在受不了了，趁我没注意，就趴在溪边喝了水……我宁愿他喝我的血，也不要他为喝一口水变成这模样……”
阿纪听得心惊，对母亲口中的公主更是直觉地感到厌恶：“那公主怎么如此丧心病狂？”
母亲称他们是从家乡逃出来的，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她看着睡着的孩子，抹泪道：“小安生下来，大夫说他有双脉，我和他爹连夜带着他就逃离了家乡，为了不让他被抓到那四方驭妖地去……”
“师父！你看我给你编的花环！”
阿纪闻言微微转过头来，看见身后站着的壮汉，那人双手拿着一把巨型大斧，盯着阿纪与姬宁：“国师府的走狗，休想逃走！”
阿纪的鼻尖碰在脏兮兮的院门上，触了一鼻子的灰。
这个鲛人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是以林昊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阿纪，不回头。”
林昊青这下是真的严肃了起来。“其他的法术，你若能学会，自是好的，但变幻之术，你必须会。”他严厉道，“阿纪，这是你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你真实的这张脸，除了我与思语，谁都不能看见。我让你死记的规矩，你忘了？”
“尊主，你已经许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少年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也算是……”少年靠着树，好像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了似的，他无力地坐下，双目失神，“我……和我师兄，受命前来，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中过毒的小孩……他浑身乌青……我……我不想执行任务了，但师兄……师兄还是把寒霜投入了溪水里，后来北境的人来了……师兄被他们杀了，我逃到这里来……”
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思语轻轻摸了下阿纪的头：“我们不是要抛下你，只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阿纪退开两步，看着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
杏花林间一个女童嬉笑着，左右奔走，一会儿在地上拔根草，一会儿在树上摘朵花。
于是思语一言不发地转身收拾了东西，当即便给了阿纪一个包袱，道：“阿纪，你该南下了。”
“怎么样的？”
他抓着头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少年情绪有些崩溃，“我也不想害人，我也不想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石桌m.hetushu.com.com旁，蓝衣白裳的男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未觉外面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直到阿纪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盖上一趴，脑袋顶掉了他手里的书，阿纪将手中的草编花环递到他面前。
少年脚下一软，再次摔坐在地。阿纪此时却站起身来，挡在姬宁面前。
“怎么了？”阿纪连忙询问。孩子母亲没有回答她，阿纪低头探看，只见孩子周身冰凉，浑身皮肤都是极不自然的乌青色，阿纪眉头一皱，将孩子手腕一握，发现孩子体内隐隐藏有双脉。
思语闻言，沉默下来，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后，站在院中，淋着这杏花雨，静静地陪着他，如影子一般，又度过了一段时光。
长意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苍白，他每喘出的一口气，都在寒凉的空气中卷出白雾。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阿纪看着他，审视着他，而后相信了他。她下定了决心，蹲下身来，对少年道：“我不抓你，你走吧，后面的人来了，我帮你糊弄过去。”
“情况如何？”
…………
“师父做梦，也会这么难过吗？”
长意听着这些话，心底并无任何感觉，他觉得他们说得对。
阿纪不是一个好听众，她迫不及待地问：“有多恨？”
而这天夜里，她听见了山背后传来一阵阵搜寻呵斥的声音，她在树上睡着，坐起身来抬头往远处一看，便看见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山林间寻找着什么。
女子摇头：“那公主再如何做，我们也只得认倒霉，我想带着孩子去北境，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那里冰天雪地，至少有口干净的喝的。”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阿纪，蹭着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我叫姬宁，我师父是国师府的姬成羽……”
他哪里是在惩罚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来。
“唉……”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睁眼了！”母亲破涕为笑，看着孩子，不停地摸着，“没事了，孩子没事了，阿娘在，阿娘在。”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先进来吧。”林昊青将门让开，阿纪便走了进来，她熟门熟路地将枕头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后坐了上去，将他叠好的被子抖开，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道：“师父，还是那个梦，我又看见我躺在湖里，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他的严厉让阿纪有些瑟缩：“阿纪记得……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用双脉之力……”
那着实是一条令人惊艳的鲛人尾……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以后，便不与你一起了。”林昊青看着阿纪呆怔的脸，道，“记着我与你说的话，北境、京师都不可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用驭妖师之力。”
侍从出了丑，悄悄瞥着长意，一声不敢吭。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极快，周围的水将他戴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林昊青。
“嗯，还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将一封信摆在了长意的书桌之上，他肃容道，“京师的那个公主约莫是真的疯了。”他顿了顿，声色透凉，“见北伐的驭妖师阵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当真命人在几条主要的河流源头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回尊主，空明大师从南方传来消息，说受寒霜之毒影响的人甚多，他或许要耽误回北境的时日了。”
院里的杏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枝开始冒出新芽。阿纪终于不再疯狂吃饭长个，也终于可以好好地控制自己的变幻之术了。
“还想有日后？”
空明点头，转身离开前，身形微微一顿，他看着书桌后的长意，在长意身后，是驭妖台主殿颜色深沉的屏风，他的一身墨衣几乎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银发与苍白的脸色很是突出。
他走了很远，出了好几个门，这才与相熟的侍从交头接耳道：“还说北境比京师好待呢，我看咱们是来错了地方，这个尊主不比顺德公主好伺候，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
他不可以。
没一会儿，小孩的抽搐微微停歇，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这一身乌青虽然没有消退，他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中毒了……”母亲哭诉着，“这水里都是毒呀！”
而这边，少年确认她没有要惊叫的意思，这才颤巍巍地放开了手：“你别怕，我不伤害你。”
纪云禾喜欢哭吗？
壮汉不甘地抬头盯着阿纪，阿纪身后的姬宁也是一脸震惊。
长意摆摆手，从主座的台阶上走下，他走在朝阳初升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着千斤铁链，每一步，都让大脑眩晕，但他还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驻足，因为一旦犹豫片刻，他便会彻底迷失。彻底忘记，他这副躯壳，到底是为何还在这儿行走……
阿纪心里奇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而她刚一落地，忽听旁边草丛里传来一声惊呼，她往旁边一看，月光之下，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满脸狼狈地摔坐在草丛里。
“没有，阿姐，你答应我，明日离开这儿之后便将我忘了，千万不要记住今天的事。”
但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小孩送死吗？
时间已过了半月，阿纪个头长得极快，这眨眼间便已是少女模样，出落得与以前的纪云禾别无二致，只是神色间少了纪云禾暗藏着的冷硬与果决。
听到这么一句话，林昊青愣了一会儿。
“哼，哪儿来的臭小子？休要扰大爷办事！”他说着，脚下一蹬，手持巨斧径直冲阿纪奔来，壮汉每踏一步，大地好似都震颤一下，他一声大喝，冲到阿纪身前，举起手中大斧，狠狠劈砍而下。
…………
他知道自己对这人间越来越没有兴趣，只因为他所有的执念和www.hetushu.com.com顽固，都已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而她将这些都带走了……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她是个心极硬的人。
忽然间，阿纪心头一空，心头便似长了几寸荒草一样，她感觉自己成了一棵没有根的浮萍，一无所知地从虚空里走出，没有父母，没有过去，一身的秘密无法得到解答，这世间，她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长大，又莫名其妙地回到孤寂一人……
而当她死了……
这个时辰来敲他门的，总不会是他的妖仆思语，他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阿纪。
“出了那湖心小院便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妖邪法术，你看这每日起来，殿里面冰天雪地的，还不如让我在外面站着吹冷风呢。明日不让我伺候他了，正好正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以层层寒冰封住纪云禾的尸身，将她沉在湖底，便是不愿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阿纪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让她有些失落：“只是这样而已？”
阿纪自顾自地问着，林昊青不知如何作答，纪云禾被林沧澜炼人为妖，拥有双脉之力，也拥有妖力，而拥有妖力则必定会凝聚内丹。而妖怪只要内丹不破，便不会身亡。
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好似这一天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惊吓。
阿纪接过茶，摇头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别的梦，但是……但是不是像这样的……”
阿纪闻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阿姐，你莫伤心，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露水。”
不过半天的时间，院里已经人去楼空。
“杀掉吧。”
林昊青这才点头：“饿了吧，吃饭了。”
也是在离开了那杏林之后，阿纪才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原来她这么喜欢蓝天，喜欢艳阳，喜欢暖风习习，喜欢在溪水里抓鱼，也喜欢吃饱之后躺在草地里，一睡一整天。
女子看她：“多谢小公子了，今天也是多亏了你……”
阿纪眸中光华一动，眉眼一凝，一抬手，“嘭”的一声，她一手顶住壮汉的手腕，手掌与壮汉手腕相接，气浪荡出一丈余，震颤了四周树木。
思语沉默了下，随即道：“你以前比现在瘦多了。”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他手中一掐法术，光亮自他指尖而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这周身的寒冷，让长意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好似能躺在与她同样的冰湖里，好似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哑声低唤：“长意……长意……”
“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思语牵了阿纪的手，带她从杏花林间走过，一直走到杏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院子。思语带着阿纪推门进去，里面院子不大，正好有两个房间，院中有一棵杏花树，飘下来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阿纪摆手：“不了，我还要去做别的事。”
一个什么过去都没有的纪云禾。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如果没有经历驭妖谷的过去，她就该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
而神奇的是，在她睡着后不久，她那吃得滚圆的肚子便开始慢慢地消了下去，每消一点，她的头发便也长长一点，翻身的时候，刚还合身的衣服这一会儿时间便已经露出了手腕脚腕来。
鲛人一生都生活在海里，所以当鲛人身亡之后，便如同陆地上的妖怪身亡一样。陆地上的妖怪身死，化为无形，如粉末一般在空中消散，越是力量精纯，越是消于无形，或成一抔土，或直接在空中消散。
阿纪没有回答他，动了动鼻尖，她嗅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她转眼一看，少年的左手臂衣袖破开，手臂上好长的一条伤口，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我之前……也做过梦。”
姬成羽……
纪云禾可以走，可以放手，可以自由。
她眨巴着眼看了少年两眼，一个字还没说，少年忽然蹦起来将她的嘴捂住。“嘘！”少年惊慌道，“别说话！”
少年未察觉到她的情绪，继续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若日后……”
“你是国师府的弟子吗？”阿纪问，只一句话，又让少年重新戒备起来，他退开两步，背抵在树上，戒备又惊惧地盯着阿纪。
“阿纪。”一个女声从杏林另一头传来，一袭蓝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女童笑嘻嘻地一头扑在女子身上，咧嘴笑着，仰头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么是个这么闹腾的性子？以前可不这样。”
阿纪转头看了一眼溪水，她也日日喝着溪水，也未曾这样。她握着孩子的脉搏，眼见气息越发微弱下去，她皱眉道，她该帮他护住心脉，但孩子有双脉之力，她万万不能将妖力灌入他的体内，林昊青之前与她说过，寻常人只有一股力量，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像她这样，所以她要藏好自己，不能动用自己的驭妖师之力……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地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没有人可依靠，她咬咬牙，只好独自踏上南下之路。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转，看向阿纪颈项间的银色珍珠。
声音没有起伏，还是如平时一般严肃，阿纪却忽然感受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而在海中的鲛人亦是如此。他们的力量来自大海，所以当身亡的那一刻，周身力量也都还于大海，他们会化成海上的泡沫，在无形中消散。
阿纪一愣，连忙跑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