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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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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 第四节

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

第四节

她胡乱琢磨一阵,转脸儿看见新儿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抱怨什么,奇道:“谁惹你不受用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军统领,家业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进府第,五六十个家丁仆役,细论起来日子过得。亏就亏在他是个孤儿,早年北地闹旱灾,父母兄弟都饿死了,他靠着一个老太太施舍的半个馒头活了下来,逃难到了南苑,投在南军锻造处抡锤子打兵器,调到伙房烧火挑水,转而又进了绿营军,复进神机营,慢慢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上。
抬眼朝远处看,见梅嫔的肩舆出了景阳门,才想起来今儿锦书晋位,东西各宫的人都要去道贺的,自己不去显得轻慢,便道:“回去换身衣裳吧,这会子乌泱泱全往毓庆宫涌,人多了我头疼。咱们和她们错开了,点个卯就是了。”
锦书站在一边道:“瞧您说的!我还是原来那颗心,不论什么时候都敬您是姐姐。”说着对那两位笑,“往后二位协理后宫,我就赖二位替我拂照宝答应了,我有顾念不到的地方,请二位多周全。”
宝楹满心的疑惑,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好当着外人问,只得葫芦应了。目送母亲跟着护军下了城楼,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银角子,让新儿往达春手上递,只道:“大恩不言谢了,这是一点儿意思,本来拿不出手的,大人别嫌弃,随意买壶酒喝吧!”
笔直的永巷那头通景阳门,道上没遮挡,看得见太监宫女们已经开始走动。
新儿噘着嘴说:“我打量他是有病!我舅说了,别看这人不哼不哈的,脑瓜子又灵又尖的,可不像面上看着那么老实。”
真是犯浑昏了头!那是什么人?是万岁爷开了脸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当存着对天家威严的凛凛敬畏,怎么敢动起那歪脑筋来?天爷,这可是剥皮抽筋的死罪啊!
淑妃看看锦书,不由哂笑起来。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看得透通嫔打的是什么主意,后宫无后,锦书位份已经是这内廷独一无二的了,传闻她不好作养孩子,万一这辈子没和*图*书得生养,十一皇子由她带大,凭着万岁爷爱屋及乌,说不定能夺嫡封皇太子。退一步说,最不济也能挣个亲王,做个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这是条通天捷径,皇帝儿子多,不能个个封亲王,总要郡公侯的分出个高低来。十一皇子由皇贵妃带大,便有了最扎实的根基了。
头一拨道贺的散了,锦书端坐在宝座上,下首是通嫔和淑妃,三个人喝茶剥杏仁,似乎相谈甚欢。见宝楹进来了忙站起来相迎。
锦书笑道:“二爷言重了,课业政务顶顶要紧,我这里多早晚来都使得的。”
皇子们起身,复给座上三位小主行了礼。金迎福带着苏拉们搬杌子来给皇子们坐,为首的二皇子微前倾了身,道:“母妃晋位,儿子们本当一早就来的,可上书房是天下中枢之纽,规矩最是重的。儿子们只好等总师傅放了话才过毓庆宫,请母妃恕罪。”
一边的六皇子原本还正襟危坐,突然忍不住闷声笑起来。七皇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六哥瞎乐什么?拾着狗头金了?”
锦书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在慈宁宫偏殿里见过他。那时候他和六皇子一道来找太子,太子嫌他们聒噪,仨瓜俩枣地打发了上景仁宫玩蝈蝈葫芦去了。
锦书斜倚着竹篾肘垫子,和那一妃一嫔闲聊宫里的琐事,宝楹在边上也不搭话,只细细地瞧她。越看越生疑,一忽儿辰光心头动了百样想头,半是心惊半是惆怅,只低头捧着小茶盅出神。
达春推了推,谦恭道:“小主别客气,奴才家道不艰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们儿家攒不住钱,东手来西手去,再多的银钱也是填了泥沟粪坑,您留着打赏下头人吧!”又道,“您出来有时候了,还是即刻回顺贞门上的好。神武门不在内廷,宫妃在这里逗留久了欠妥当。”
达春木着脸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正懵懂懂的飘忽,脑仁儿里猛然一激灵,神思刹那清明起来,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新儿撇了撇嘴,“还不是那个达www.hetushu.com.com将军!您没发现,他偷着瞧您呢!这是个什么人,眼睛像偷东西贼似的!”
通嫔原先怕她不痛快,听她说了这话,又觑了脸色,这才放下心来。垂着眼转手上的镶宝套戒,不轻不重道:“主子,不是我说,惠姐姐虽厉害,却不会做人,我们十一爷从皇后主子那里抱给她养,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的,她自己是个污糟猫,别把我儿子养得和她一样儿。依着我,不如把东阳抱到翊坤宫去,主子人品贵重,出身又好,我们十一爷要是有福气长在您身边,那才是几辈子的造化呢!”
锦书不搭话,抬眼往祥旭门上看,一溜束明黄卧龙带的贵胄鱼贯进殿里来,齐齐甩袖打千儿,恭敬道:“儿子们给贵妃娘娘请安!”
六皇子笑得犯咳嗽,边咳边道:“难为你把师傅教的都记住了。我记得……上回在慈宁宫,你还说母妃……咳咳,没规矩,坏了宫廷律例,要打板子撵出去呢!目下又成了……第一大节端正的人,你这么的,叫兄弟我也没脸!”
通嫔一怔,忙又换个笑脸道:“可不,我真是糊涂了呢!”
通嫔和淑妃对视一眼已经会意,忙起身蹲福,“请主子娘娘放心,宝妹妹就交给咱们,咱们自然料理得妥妥帖帖的。”
原本倒也夫妻恩爱,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经受不住,舒心日子过了小两年,后来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见着身子一里一里弱下去,耗了几个月就撒手去了。那时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儿子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头心里舍不下死鬼婆姨,一头想着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独个儿一过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锅冷灶触景生情,横竖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里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锦书浅笑着携她坐下,下头人给宝楹上了茶点,她温声道:“自己姊妹,不必客套。”
新儿哼了一声,“您不知道,我舅是三王爷府上的管家头儿,王爷和达将军交好,我舅伺候着吃过几回酒。这人是个鳏夫,老婆死了五年hetushu.com.com了,家里又没有姨娘小老婆,看见女人可不馋吗?只是他忒没王法,瞧别人还成,怎么敢瞧您?我回贵主儿去,禀告了皇上挖他眼睛!”
七皇子东箢拱手应承道:“母妃贤德淑懋恩宽待下,最圣明不过的。儿子上年在皇太太宫里和母妃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就知道母妃是天下第一等大节端正的人!”
宝楹窒了窒,胸口嗵嗵地跳,“混说什么?敢情是你多心了,人家不是那样的人。”
宝楹笑着蹲身请个双安,“奴才来晚了,给贵主子和通主子道喜啦。”又对两位主位请安行礼。
太久没女人,他脑子都不好使了。身后人轻声细语的,他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毛头小子似的,腔子里怦怦疾跳。下台阶,每踩一步都是腾空的,颇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正说得热闹,金迎福进来通报,说诸皇子上书房下了学,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会子到了惇本殿,就要往继徳堂来了。
她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达春心头竟扑腾起来,耳膜隆隆的震得头晕。太久没有女人照料,猛听见一句体恤的话便让他找不着北了。
宝楹皱起眉头,“越说越不着调儿了,在朝中处事,哪个不是又灵又尖的?外头勾栏妓院遍地开花,律法不许官员宿妓,可有几个是恪守的?他是没俸禄没冰敬,去不成那种地方?何苦馋得……那样!”
六皇子拉着脸道:“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日我奶奶?你小子胆儿肥!回头谁不下场子,谁就是孙子!爷怕你?非把你王八盖儿揭开,看看下水是不是黑色儿的!”
宝楹见过母亲,心事算了了,可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又不免犯嘀咕,车轱辘来回倒,猜测着锦书和母亲一定是有渊源的,难不成是娘家户族里的宗亲?真要那样,当年之所以要逃,不单因为父亲是大邺高官,怕是更碍于皇亲国戚这一层。
他打小苦,富了也没有一般人的骄逸奢侈。二十六岁上头讨了房媳妇,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灾民,死了丈夫,还带个两岁的小子。黄连对黄连,相怜相惜日m•hetushu.com.com久生情,一心一意地待人家,别说娶妾,就连个通房都没有。他这样的高官厚禄能洁身自爱的不多,夫人是个惜福的,寡妇封了诰命,天天说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遇着他这么个菩萨,更是拿他当天一样的供着。
七皇子脸色憋得通红,磨着牙道:“你等着,回头咱们布库场上见真章!我日你奶奶的,不打趴你个坏种,我就不姓宇文!”
那帮皇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三四岁,认真算起来姐弟相称才合适。这会子碍着辈分在她面前自称儿子,锦书略有些不自在,抬抬手道:“爷们快起喀,心意到也就是了。”
“通嫔妹妹糊涂了,贵主儿年轻,哪里会带孩子?你说这个不是让她为难么!”淑妃掩口道,“况且你也知道惠妃那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孩子她养得好好的,一气儿又抱走了,她不得咬碎了牙的恨贵主儿?”
达春微虾着腰,照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儿。宝楹瞧着那包小银角子皱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董夫人浅浅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来,还是一派温婉优雅,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似的,对宝楹道:“小主儿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递了牌子我再来瞧你。”走了两步回头,温声道,“和贵主儿多来往,跟前好生侍候着,她……很难得。”
锦书想起太子,心里只是难过,极力敛了神振作了,点头道:“你上前头迎爷们进来。”
这位也是苦人儿,在宫里头过得并不滋润。万岁爷一门心思在皇贵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要是这么个体人意儿的宝贝叫他拾着,他一定当观音菩萨似的供奉,天天盥洗斋素,剪干净指甲捧着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达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挂在刀鞘上,打袖谢了赏道:“奴才家里没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这个吧,回头夜里当点心吃。”
宝楹听他这么说也作罢了,跟着下城楼,一面道:“天热,搁到晚上怕要坏,打发人吊在井口下头,吃的时候再取吧。”
金迎福领旨去了,通嫔脸上尴尬,对锦https://www.hetushu.com.com书道:“皇子们都来了,只我们家十一爷缺了席,真叫我没脸。怪惠妃姐姐失礼,自己一头来,不知道让奶妈子把老十一抱来见娘娘。”
宝楹让了让,“主子别这么说,您如今不一样了,是副后的衔儿。奴才对您当栗栗然如对天地,可不敢再和您称姐妹了。”
撂了话,脸上不禁一红,暗笑自己也闲得发慌,和个半大丫头说什么馋不馋的,犯不上啊!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听见锦书扑哧一声开了头,轰然便大笑起来。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
锦书不是个计较的人,笑道:“你别这么说,十一爷还小,那么点孩子还要拿规矩压着,多累得慌!”
痴痴目送她入了顺贞门,他不由落寞长叹,这等的人物,真作孽的!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他除了悄悄看她的背影,别的真连想都不敢想。
达春铠甲下的中衣都给汗浸湿了,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极力自持着退到城墙根下相送,等她翩翩然去了,才敢抬起头偷觑上一眼。
新儿知道她不爱凑热闹,应了声扶她回古鉴斋,慢吞吞更衣梳妆了,直磨蹭了半个多时辰才往继徳堂去。
宝楹无奈道:“你讲理不讲?人家帮了大忙,你不分青红皂白要挖人家眼睛,这不是不厚道吗?快别说他偷瞧我的话,传出去像什么?”顿了顿又道,“我听你编排他的那些道理倒觉得怪呢,人家是二品大员,死了婆娘不续弦,明明是个情深意重的好人,怎么到你嘴里成了见不得人的短处了?你这脑子怎么想的?这世上男人在女人上头大多靠不住,他这样的还能有几个!”
没了贴心的女人伺候其实很难,大老爷们儿形单影只,下了值无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赌钱。身边的小厮奴才再伶俐,终归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时候也动心思,想娶个填房太太做伴儿,哪怕是给他焐焐脚也好。无奈命格摆在那里,谁和他亲近谁就折阳寿,他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图别人死活,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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