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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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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手种红药 第九节

第十四章 手种红药

第九节

皇帝叹了口气,“着诸皇子换孝袍子扶灵至正阳门,文武百官衮服跪送。”手上的朱砂笔一颤,墨汁落了一滴在折子上,边上的顺子忙拿帕子来拭,他说,“罢了,越擦越乱,搁着吧!”
皇帝无可奈何,他皮厚得很,骂也没用,况且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只好由得他去。他随手抽了折子来批,问:“皇贵妃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李玉贵起身却行退出去了,庄亲王正了脸色,道:“万岁爷,湖广的案子办妥了,太子近两日就要抵京,您预备怎么处置?就这么听之任之?”
皇帝转过脸定定看着他,“朕活着,就不会让人动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时顾不上了,只有撂开手各自超生了。”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亏你还说他心性儿好。他以为篡了位就能抢走锦书?不管他成没成事,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能叫锦书活着了,红颜祸水,锦书死路一条!”
皇帝默念,神天菩萨保佑,叫这份安稳延续下去,再别出什么岔子了。他允文允武,只这情关难渡。枕边人抵得过千军万马,她一个就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盼着今后能顺风顺水,且过几天受用日子吧。
庄王爷搓着手跑过来打千儿,“臣弟给皇帝哥哥道喜儿了。昨儿夜里宿在毓庆宫了?”
皇帝闲适歪着引枕上,突然笑道:“你办得好,上内务府换牌子去,升你做六宫副总管。”
皇帝神情落寞,蹙着眉道:“朕心里也烦闷,这会子就办,朕下不去那手。”
庄亲王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东篱心性儿不坏,断不能做出弑父的事来。”
锦书听了唏嘘了好一阵子,手上动作也停了,只愣愣看着庑殿顶,隔了半天才抹着眼泪说:“真个儿造孽的呢,原来檐角兽还有这样的故事。”
锦书抿嘴笑,伸手揽他,“主子离我原本隔着十八层天呢,没曾想还有今天。”
锦书忙跪下磕头,“老祖宗,奴才都知道了,回头一定同万岁爷说,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想和*图*书了想,点头道:“我记得这么号人,也可怜见儿的。你想去就去吧,也是你心善念着她,给送些吃的喝的,瞧准了时候和你主子爷求个情儿,把禁足的令儿撤了吧,容她走动。年轻轻的,关到多早晚是个头啊!”
“你不叫说,我往后就不说了,放在心里就是了。”皇帝亲亲她的额头,“说说你头回见朕,你是怎么想的?”
庄亲王道:“丧仪办得差不多了,钦天监定了时辰,明儿就出丧发送。午正二刻从神武门出紫禁城,鼓响三遍上御路出正阳门。”
锦书料着老太太必然又有一番说辞,心里提了起来,唯恐她过问今儿皇帝晏起的事儿。太皇太后见她忧心忡忡,便和塔嬷嬷相视而笑,“好孩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儿皇帝打发敬事房的人来回话儿,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他御极十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昨儿晚上留宿在你那里了?可行了房?”
皇帝到底自律,怕落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名声,加之锦书不是个缠人的,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一盏奶|子就往乾清宫办正经事去了。
庄亲王往前凑了凑,“最难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着青呢!昨儿夜里累坏了吧?几回啊?”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地抚,“今儿奏本送军机处,延后一日没什么,咱们说说话儿,多好!”
能让庄亲王脑仁儿疼的事真不多,这就是一桩。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决的好方法,他说:“万岁爷,臣弟求您一桩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请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儿上,别要了他的命。至于豫亲王和勒泰,用不着您发话,臣弟替您代劳,自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皇帝眯起眼,“你说,如果东篱篡位成功,他会怎么处置朕?”他涩然笑了笑,“他那样恨朕,八成会杀了朕。”
皇帝一扬眉梢儿,但笑不语,那神情魇足,想是满意非常。忽地作势面上一凛,“这事是你命人干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贵,“只怕还有内鬼。”
hetushu.com.com理儿他是亲叔叔,侄儿办错了事他该给提个醒儿。可他不敢,万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锦书笑逐颜开,蹲个福道:“老祖宗您真好!”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论夫妻。”锦书笑道,“宫里能和您称夫妻的只有皇后主子,您往后别这样说,叫人听了说我逾越。”
太皇太后顺手替她整了整对襟上半松的葡萄扣儿,笑道:“可不是吗,最难得就是个‘情’字。人活一世,遇上个真正爱的有多不易啊。像咱们这儿,皇帝妃嫔多,年年选秀女充后宫。大伙儿都拍着胸脯说爱皇帝,争风吃醋也常有,可争得最多的还是谁的妆奁头面值钱,谁的衣裳料子贵重,谁家哥哥兄弟提拔进了军机处……有时候想想啊,你们万岁爷也罪过的,他没有贴着心的人儿。那些妃嫔,一人一个打算,千方百计的献媚邀宠,转头就求赏赐,多叫人寒心哪。”
李玉贵上下牙磕得咔咔响,腿一弯就跪下了,响头几乎把金砖碰出个洞来,哆哆嗦嗦道:“主子嗳,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饶了奴才的狗命。”边说边偷觑庄王爷,心道这位爷真是不能倚仗,还说出了事他兜着,这会儿没事人似的,和他浑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们容不得锦书,您又如何自处?”庄亲王加着小心地问,“那头赐死,您怎么办?”
太皇太后笑着捋她鬓角乌沉沉的发,缓缓道:“鸱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顶两坡的交汇处,有它坐镇着,脊垄才能坚固不渗水。它爱占高儿,可有个毛病,一遇着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没人镇守啦,于是东晋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剑,拿大铁链锁住它,留它看守殿顶。”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头而视的檐角兽,“那是鸱,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没法动弹,她在下头瞧着,日夜流泪,却没有办法,只有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奋立地往上游,好替丈夫擦一和-图-书擦脸上的雨水。殿里的人言笑晏晏,他们夫妻就在风雨里相依为命。你说说,这样的一对儿,可不可怜?”
“世人只说鸱吻鸱吻,却不知道鸱和吻原是一对。”太皇太后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着屋脊正脊两端的神兽说,“这里头有个传说,是我年轻那会儿听来的,你想不想听?”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只道:“皇帝话里话外的,估摸着是要晋你的位份。我原也不反对,只不过你封嫔才半个来月,进了一趟幸立马又册封妃位,怕引人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念过书,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依着我说,御赐的东西照赏不误,晋位的事儿放一放再说。这升位份和升官一样,得一步一步地来。等有了喜,晋妃,生了皇子,晋贵妃也好,皇贵妃也好,都使得。你知道你主子爷,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你说的话他还听些个。你要多劝着点儿,社稷为重,再爱也不能逾矩,这才是真的对你好。万不能由着性子来,那么多的眼睛看着呢!”
李玉贵眼泪巴巴的磕头,“奴才谢主隆恩,奴才一定尽着心的当差,好吃好喝先紧着谨主子,请万岁爷放心。”
李玉贵苦着脸对庄亲王道:“王爷,奴才原说不成,您瞧……”
庄亲王端着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声。
她不好意思了,扭过身去道:“别混说。”
皇帝把他的胳膊掸开,“别动手动脚的,失了君臣礼数。”
才走到乾清门上,就看见庄亲王在隆宗门上探头探脑。他顿住了脚,“怎么这会子来了?”
“甭介。”庄亲王一下揽住他的肩,“瞧瞧今儿,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嘿,比进了补药还美!”
太皇太后拉她起来,“你最懂事,我都瞧着的。说真的,你们俩真能安稳过日子,我也就放心了。女人家,娘家好也罢,歹也罢,都算不得长久的。嫁了人,有了婆家,那才是正经自己的家。我上回听说苓子在宫外挺好,嫁了个男人也是稳当人。你们姐俩好,你又没个亲戚走动和_图_书,等得了空闲,把她传进宫里来叙叙,给你解解闷子。”
锦书应个是,又道:“老祖宗,奴才讨您一个恩典。您还记得景阳宫的宝答应吗?她怪苦的,奴才想去探探她,原本昨儿就去了,后来一忙耽搁了。再说没您的示下,院子里住了别的小主儿,怕叫人说嘴。”
庄亲王也不介意,跟着进了暖阁里,不等皇帝赐座儿,大剌剌往圈椅里一瘫,“咱们哥们儿,人前做做样子就成了,私底下还计较那些个。”
庄亲王透过槛窗朝远处眺望,乾清宫正殿汉白玉石台座势高,下劲儿看,越过重重宫墙,能看见慈宁宫的重檐殿顶和飞檐最高处,脊背上插着剑、身上拴着链子的吻兽。
庄亲王窝在坐褥里缄默下来,他也不明白东篱怎么会脑子发热做出这种事,这不是孩子过家家,谋逆是什么?是杀头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这好耐性儿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皇权怎容亵渎?天威怎容触犯?这傻小子,难不成还要为情送命吗?
顺子应个“嗻”,麻利儿退出了暖阁。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说什么荤话?”
这是个醒事的奴才,几句话叫皇帝不后悔自己的指派,愈发的受用,点头道:“这事只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剥了你的皮。起来吧!”
皇帝笑起来,“我就说呢,这丫头怪好色的,盯着我使劲儿瞧,敢情女孩儿也爱俏爷们儿。”
锦书臊得脸都要烧起来了,虽说宫里问这个和问穿衣吃饭一样没讲究,可好歹是闺房里的事儿,这么直剌剌的,任谁都要脸红的。她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法出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左右为难。
皇帝受宠若惊,“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结成了夫妻,再有个小子就齐全了。”
他嘴角挂着笑,转脸看窗屉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轮红日升起来,耀得琉璃殿顶万道金光。
太皇太后笑道:“你感念我,就对皇帝好些儿,你们俩和乐了,我就高兴了。”
锦书蹲在她身旁,一面给她捶腿,一面应道:“奴才自然和*图*书要听,老祖宗快说。”
庄亲王困难地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护着她,长辈也好,晚辈也好,谁动她就和谁拼命。唉,真是疯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个病根儿,不动情,万事好说,一旦心里装了谁,那就难断了。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后怎么晏驾的,皇帝比谁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辈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庄亲王抬眼看他哥,心想或许锦书死了,父子就不会反目了,这女人的确是个祸头子,杀了倒也不为过。
皇帝拍炕桌道:“李玉贵,你给宫妃下毒,这罪名论起来,够杀十回头的了!”
皇帝横他一眼,虽装模作样板着脸,却没有怒容,还有些压制不住的沾沾自喜。回过味儿来,咳嗽一声,背着手跨进正大光明的门槛,边道:“你管得忒宽了。”
李玉贵愣住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庄亲王拿脚尖踢他,“挺机灵个人,怎么一下就傻了?还不磕头谢恩哪!”
头回么?那天下着大雪,进了寿药房,冻得手脚都僵了,瞧见一个太医在那儿拿戥子称药,端着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说:“我瞧您一眼,觉得这太医长得真俊!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眼里没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儿。我琢磨着肯定是个大官儿,兴许是个珊瑚顶子,也不敢多问,耗了两炷香,您才和我说话。我那时候就想,这人好大的官威,端着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当差的人不简单,这么厉害的主儿,谁能伺候得了!”
庄亲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贵,调侃道:“大哥哥太过操劳,要保重龙体才好,怎么连手都无力了?还是传御医来请个脉,开个大补的方子照着抓几剂药吃,强身健体嘛!”张嘴又想说些别的,看见边上有人,便道,“顺子出去!”
皇帝想起皇后就头疼,国母无德,令他失望至极,可这话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窗户纸没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爱情没有存在过,不能连恩情也一并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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