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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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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五节

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五节

皇后说:“懿训谈不上,太子接了赐婚的旨,这你知道吗?”
皇帝不疑,也怕她一早上匆忙,这会儿要挨饿,便应道:“前面有家酒楼,羊蝎子最出名,咱们上那儿歇歇脚,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迟。”
皇帝原本是怕锦书在众目睽睽下不自在,她却笑道:“既这么,爷,咱们就坐这儿吧,人多了热闹。”又和跑堂的调侃道,“您这儿够齐全的,九十八道菜色,皇宫大内也只一百单八道,怪道生意红火呢!”
点心上还带着她的体温,皇帝捏了一块慢慢吃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神武门上去。外头早有护军牵着两匹马等候,皇帝接过马鞭一摆手,两边护军恭肃退下,正待要送她上马背,她却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哭丧着脸说:“好主子,奴才不成,害怕。”
她扬唇一笑,“没琢磨什么,就是怕主子饿肚子。依我说,咱们下馆子去吧,先吃饱了再上庙里敬香去,爷,您说好不好?”
锦书应个是,跑堂的小二从里头迎出来,笑得满脸开花,热络地拿毛巾给他们掸掸身上,一面奉承道:“哎哟我的爷,盼您盼得脖子都长了,怎么今儿才来?快里面请。”朝柜上号道,“贵客二位,腾好座儿,好酒好菜麻利儿上啦。”
“这点子出息!”皇帝嗤之以鼻,无奈只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坐骑,两人同乘,扬声一喝,沿着御道:缓缓往前门大街而去。
皇后巧舌如簧,想方设法的撺掇她出逃,她明着拒绝,暗里也琢磨,前头估猜得没错,皇帝果然是蒙她的。这样也好,没了牵挂,也没了顾忌,可以走得更洒脱了。
这时夹道那头有一队穿衮服的人款款而来,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后领着十几位妃嫔,各自手里执着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锦书暗呼不妙,一面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给各位小主请安。”
皇帝道:“只和长亭来过一趟。”料着她是对跑堂的那股子亲热劲头感到不解,便笑道,“这些买卖人,嘴上都是抹了蜜的,看见哪个不是这模样?”
锦书没办法了,既然遇着了也蒙混不过去,索性蹲了个安,杨起脸笑道:“谙达别嚷,我是御前的人。”
皇后点点头道:“那路上要小心些,外头不比宫里,花子多,打油飞的和-图-书也多,主子万金之躯,好歹要多留神。”看了锦书一眼,顿了顿才温声道,“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锦书悚然抬头,“请皇后主子明示。”
两个太监露出两张似哭似笑的脸,对着瞧了两眼,只好频频点头。
锦书心里忐忑,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反正是要出去了,权且听一听也没什么,忙蹲福道:“主子这是打奴才嘴呢!主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才,奴才恭聆懿训。”
她对那帮子狠狠瞪着她的女人们露齿一笑,优雅一欠身,心平气和地说:“主子们说奴才失仪也好,失德也好,奴才听见了,也记在心上了。等过会子见了万岁爷,一定向万岁爷请罪,就说奴才没教养,给万圣之尊丢人了,请主子爷另择贤能者用之。各宫小主儿淑德含章,聪慧过人,像端主儿,多主儿,都是一等一拔尖儿的,奴才在銮驾前算得什么?可不敢自讨没趣儿!奴才自行请辞回掖庭做杂役去,请万岁爷拨小主儿过养心殿伺候便是了。”
两个太监哦了一声,暗道主子爷的心思谁敢猜啊,横竖天上地下他最大,他爱干吗干吗,谁也不好多问一句。只是宫女弄了恁么身打扮,盐不盐酱不酱的,坏了宫里规矩是一定的,他们是专管这一门的,面前竖着这么大个失仪不管,到底说不过去。
皇帝看着桌凳,问:“有雅间儿没有?堂吃闹得慌。”
皇后颇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张柔美的皮囊下有岩浆般炙热的情绪。看着她那一身装束有了计较,想是要和皇帝出宫去,倘或出去了再不回来,那皇帝和太子岂不都有救了?皇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契机,她笑得愈发温婉,对身后的各宫妃嫔道:“都是伺候万岁爷的,一团和气才是正道:须知祸从口出,你们都是大家的小姐,更要谨言慎行才好。”又说,“你们先行一步吧,我还有几句体己话和锦姑娘说。”
两个人哟了一声,他们常在东西六宫走动,什么人什么脸门儿清,就是认不出自己的亲爹来,眼眶子里也不能没有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儿啊!太监嘛,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俩一换眼色,忙虚打个千儿,咧着嘴笑道:“这不是万岁爷跟前的锦姑娘吗!您这么一打扮,咱们眼钝https://www.hetushu.com.com,愣是没认出来。您这是有什么上差要办呀?”
她从怀里掏出拳头大的一包东西,打开帕子是两块鸡心酥和几颗糯米枣儿,按着规矩各掰下一块试毒,这才递过来,“主子饿了吧?先用些垫垫,等回头再吃好的去。”
皇后一叹,果然是一群没脑子的绣花枕头,慕容锦书现在是什么行市?甭说她还一口一个奴才的称自己,算不上逾越,凭着她这会子的万千荣宠,她就是指着这群傻瓜的鼻子开骂,皇帝知道了能有半个不字吗?何必硬斗,拈酸吃醋就能占上风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有的是心机深沉的角色,要从丝丝缕缕里入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底气儿的。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宫去了,寻着机会就远走高飞吧。”皇后眼里有灼热的光,她急切道,“只要你愿意,我派人在前门大街接应你,替你准备好车马盘缠,你爱上哪里由得你。只要你不再回来,他们父子就能和睦,就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纠葛……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算我求你了,天涯海角,您总能找到栖身之所。这是为太子好,你心里有他,就不会愿意看着他飞蛾扑火,对不对?”
另一个黑脸太监见她一味垂着脑袋有点上火,在她肩头推了一把道:“哑巴了?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不把我们弟兄放在眼里?您这样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没脸见人是怎么的?抬头抬头,叫爷瞧瞧明白了,好打发人往你家里报信儿去。”
盛世升平,街道上商贾云集,开什么买卖的都有,有卖茶食儿的,捏面人的,卖菜卖鸡蛋的,赶骡马上牲口市的。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上卖点心吃食的生起了炉子烧水,放眼看去白烟袅袅,人在其间穿行,如在云雾里。
锦书低声道:“奴才知道。”
皇帝含笑打量她,面如冠玉,活脱脱一个俊俏后生。
招风耳太监搓着手道:“锦姑娘,不是我们成心和您过不去,你这身行头……是万岁爷让这么打扮的?”
皇后探究地看她,顿了会儿才笑说:“那你去吧。姑娘向来审时度势,是第一等的聪明,我多说也无益,只盼后会无期吧!”
众人虽有些www.hetushu.com.com不服气,既然皇后发了话,只得蹲身道是,按位份高低列成队往甬道那头去了。
皇后抚着耳上的东珠坠子说:“你这样的伶俐人,怎么还叫万岁爷的缓兵之计给诓住了!我上回和庄亲王打听过,说原先是有了些眉目,可到了北边儿消息又断了,现下是两眼一抹黑,使了人扫听,也没个长短讲头。找了那么些年竟一无所获,你别嫌不中听啊,都说八成是殁了,再不然就是到了关外去了,或是突厥,或是蒙古,横竖是不在华夏了。我要是你,断不会在宫里死等,还是出去自己寻访的好。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腰里别着绣春刀,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不|穿武官补子也瞧得出是护军出身的。老百姓最忌讳和官府打交道,遇上了,杠死了有真话也不说,怕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来来回回的没一点进展。你不同,你是文文气气的大姑娘,就是穿上男装也像个读书人,你要自己去查访,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们中用千倍万倍。”
锦书敛神躬身应了个是,“主子说今儿休沐,臣工们要早些回府歇着,主子也想出宫去散散,叫奴才跟着侍候。”
那小二嗳了一声,阿谀道:“大爷这话说得是!咱们买卖人,讲究的就是这个,要把大爷们挑在大拇哥上,把爷们伺候舒服喽,掏银子掏得心甘情愿不是?您受用,我们赚钱,大家吉利,多好的事儿!”边擦板凳边笑说:“您们到了顺泰来就是到了自个儿家了,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九十八道菜色,十六种花雕白干儿,由着爷们点。”
几个女人俱一愣,万没想到这个夹着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儿会撒癔症,胆敢驳斥她们起来了。面面相觑了半晌,一肚子的气,冲皇后肃道:“主子,您瞧这贱婢,皇后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点儿教条都没有了!她装这怪模样分明是给主子脸子看,主子统领六宫,岂容这贱人放肆!”
锦书听她们“贱婢、贱人”地叫,咬牙哼道:“奴才在皇后主子驾前自不敢造次,只是小主儿说话要仔细,奴才再不济,好歹是御前当值的,看着万岁爷的面儿也该口下留德。不是奴才拿大,论出身,我也是皇族嫡出,可不是什么野路子上来的。若是主子们瞧不上姓慕容的,和_图_书那奴才就磕头请太皇太后评评理,先皇考敦敬皇贵妃就姓慕容,难道小主儿们连着先皇贵妃也看不上眼吗?”
其中一个围着她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了,问:“你是什么人?这后宫之中是外人能乱闯的?何况还是个男人!说,你是哪位主子的贵戚?上宫里来找谁?来干什么?进宫多长时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气儿,那就别怪我们下手不客气了,送内务府慎刑司法办,到那会儿可没你哭的地儿。”
她过去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主子请安。”
“多谢主子告诉奴才这些,奴才心里有了谱,该怎么再行计较。”锦书蹲了蹲安,“万岁爷让在顺贞门上候驾,奴才去晚了不好,主子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皇后打量她,她低着头,纤细的脖颈拉伸出美丽无比的曲线,日光下一照,细嫩得蜜蜡似的。果然是个可人儿,怪道叫那爷俩死心塌地的。皇后的嘴角微沉,缓缓道:“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他对你的情你是知道的,他太年轻,根基也不稳,是无可奈何。旨虽领了,可他的痛,我这个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你在,他的业障就不会完结,万一哪天越了雷池,你忍心吗?”
跑堂的哈着腰道:“您言重了,咱们怎么能和大内比!承德爷是大肚弥勒佛,是天上的金龙下界,天底下最好的厨子都上宫里伺候去了,咱们这儿的掌勺是麻绳串豆腐,和御厨们一比,那是提不起来!月例银子也不一样,宫里洗菜的都有三两月银呢,咱们这儿,大厨四两,了不起加上二十个承德哥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搓着手说,“瞧我,正事儿没办,尽和您们扯闲篇儿了。您二位来点什么?”
锦书目送她逶迤走远了,方回身朝顺贞门上去。穿过御花园,远远看见花树底下站着一个人,月白的长袍,镶金流云纹琵琶襟马褂,胸前的钮子上挂着一串香牌,倚树而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一派龙章凤质的美姿仪。
走自然是要走的,就算到了外头摸不清东南西北,也未必要接受皇后的好意。大邺皇室当年虽败落了,可勾心斗角一直到亡了国才停止,她生长在宫廷中,什么样的黑幕没听说过?前门大街?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儿去,出了四九城,免不了赏她一根绳https://m.hetushu•com•com子,一柄尖刀。
锦书朝北看了看,“这我还真说不上来,万岁爷让上顺贞门上候着,有什么示下这会子还不知道。”
皇后穿着石青团龙比甲,把子头两边摘了络子,只插通草点缀,满面的素净庄重。看见锦书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锦姑娘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咱们祁人姑娘文气儿,没见过穿男装的,现下瞧了,还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跑堂的嘿嘿地笑,“对不住了您哪,今儿吏部陈大人做东道,把六个包间儿都订下了,眼下只有堂座儿了,您二位爷包涵吧。”
皇后又打发了典仪太监,回身笑道:“好丫头,这两句话回敬得妙!你别同她们计较,她们也是可怜人儿,身在后宫,谁没有点儿私心?都是女人,丈夫只有一个,这里头的苦处你不能知道。”边说边抽出手绢掖了掖鼻子,上下扫视她一番,问:“你这是要和万岁爷出宫去?”
锦书心里装着事,压根无心游玩,两个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无言,皇帝觑她一眼,道:“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出来了又不高兴了?瞧这样儿恹恹的,琢磨什么呢?”
“可不!”锦书干笑两声,故意动了动脚,“难为李总管,把七爷的靴子都给借来了,叫就这么穿着,回头有差使要指派。”
她说:“主子,您这是叫奴才为难呢!奴才随侍万岁爷左右,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脱。主子且宽宽心吧,太子爷性至善,他对奴才不过是同情,等大婚了,有了贴心的人,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后头去了。”她复又莞尔一笑,“奴才真没想到主子会和奴才说这样的话,您是知道的,万岁爷手里有奴才兄弟的消息,奴才这要是一走,那往后要见兄弟就难了。”
妃嫔们指指点点也议论开了,什么怪腔怪调的话都有,有说孟浪没规矩的,有说斋戒日失仪大不敬的,还有直截了当指着她说没教养失德的。锦书昂着脖子乜了众人一眼,这口鸟气受得够久了,马上要出宫去,往后再不回来了,现在不发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锦书跟着皇帝进厅堂,悄声问道:“爷,您是这儿的常客?”
这下妃嫔们噤声了,合德帝姬虽未上皇后谥号,可毕竟是皇帝嫡母,皇帝每逢她生祭死祭必定要亲自吊唁祭奠的,谁敢对那位皇贵妃有半分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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