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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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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二节

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二节

皇后啊了一声,愣在那里脸色煞白。听这话头子,皇帝是真要对太子下死手了吗?她躁起来,只觉眼前人离她越来越远,他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像钉子一样打进她心里。皇后怒极反笑,“好主子,您何至于这样!锦姑娘到您屋里了,奴才什么也没说不是?太子您全当他不懂事儿,和皇父瞧上了同一个女孩儿。也别管他们谁对谁有情义,您眼下不是成事了吗?先前奴才可都看见了!您抱得美人归,不能还想着处置太子爷吧?他不是您的敌人,他是您的骨肉!”
太子泥塑木雕般呆坐着,半晌赤红着眼,咬着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权逼她的……”他恨得发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养心殿没什么好事,他昨天为什么没拼死带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进了虎口里,皇父一个爷们儿用了强,凭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家怎么反抗?
皇后心头一紧,暗道他是知道上回鸽子刘的事了,这会儿他得偿所愿,锦书到了他身边,他像得着了活龙,自然要竭尽全力的保锦书平安了。她越加寒心,皇帝也不过如此,他明着说高嬷嬷,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
达春一听事儿要闹大了,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再怎么护犊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谕。当即把腰佝偻得更低了,打了满满一千儿,甲胄上的铜镶钉哗啦乱响,“奴才是混账王八,请皇后主子消消火儿,奴才这就消禁。”言罢打个手势,立时把咸和左门上的护军撤了个干干净净。
太子转过脸看皇后,喃喃道:“儿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领教了。难怪那时候的廉亲王一禁足,没隔多久就薨了,原来圈禁真能叫人发疯。”
“万岁爷且留步!”皇后见他要走心里发急,连忙拦住他,凄恻道,“主子,今儿是奴才的好日子,丈夫和儿子都在,我这辈子就齐全了。请您瞧着咱们十六年的情儿,赦免了太子吧!他年轻不尊重,办事也不计后果,您是他父亲,一天天看着他长大,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样的心性儿还不知道吗?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在跟前,虽说政务上不能替皇父分忧,可万岁爷有什么跑腿儿的差使打发他去办,总比用旁人牢靠些。父子哪来隔夜的仇?您圣明,就开开恩吧!”
皇帝并不抱他,只侧过身看。东阳睁着和图书大眼睛,小嘴里吐着泡泡,哔啵有声。皇帝拿棉纱布给孩子掖嘴,一边对皇后道:“难为你了,身子不好还要照看东阳。”
皇帝前阵子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发觉把自己的小儿子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皇后心里气出了血,费了好大的力才克制住了。皇帝这头已经没法子挽救了,现如今只有劝太子放手,若闹得父子反目,太子羽翼未丰,真要给皇帝毁了前程可怎么办!
这算什么?是对他们母子宣战吗?皇后绝望到了极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局势再也没法转圜了。当年为什么没把慕容锦书一块儿处决了,说什么要叫慕容十六上套,结果没吃着羊肉反惹了一身骚,留下了这个祸害,迟早要颠覆整个大英。
奶娘把孩子抱来,蹲了福道:“东阳给皇父请安。”又蹲了蹲方轮着自己见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郑宽不敢有误,忙打袖应个嗻,回身使了眼色,众人领命纷纷退到值上去了。
“万岁爷这么说倒叫我惶恐起来,高嬷嬷干了什么事儿,叫您不能容她?”皇后脸上笑着,过去把他胸前压皱了的衣裳抻平,只作不解地说道,“嬷嬷上了年纪,若是有哪里礼不周全的地方,请主子全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分上,有什么不好的我来料理,您别同她一般见识,没的气坏了自个儿。”
皇帝略思忖,轻飘飘的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朕也安心了。你是贤后,朕自然信得过你。时候不早了,该歇午觉了,你安置吧,朕也该回去了。”
皇后一怔,犹豫着说:“正是,万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说关真就给关起来了,为了女人连亲儿子都不待见了,单把太子关着,整一昼夜了,再这么下去非把他憋出病来不可。
皇后忙道:“这是奴才该当的,我知道您体恤我这十几年没有生养,想给我找点儿乐子。我眼下还好,单看今年入冬怎么样了,倘或又厉害起来,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娇弱,待在我身边没的过着了病气儿,到时候我再打发人送他过惠妃那里吧。”
“我瞧你是疯魔了,为了她连储君都不做,你可真有出息!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不是?甭念着她了,原先我还不想说,眼下不说也不成了。”皇后把门上侍立的太监宫女都打发了出去,往南炕上一坐,一字一句https://www.hetushu.com.com道,“你不是问她的境况吗,我今儿上养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见了什么?你的宝贝疙瘩躺在你皇父怀里呢,真真是不堪入目!亏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还要遇见什么污秽的事儿。你皇父虽未晋她位份,可我料着昨儿夜里八成是进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饭,你怎么说?难道还演一出夺妃来吗?”
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也算是个中好手了,倒是和她父亲一等承恩公噶卢岱像足了。她这个人有主见,心肠原不算坏,他御极近十年,也没有出什么皇后善妒残害后宫的事,可到了如今,情势似乎是不太妙了。
太子埋在母亲的臂弯里,脑子里迷迷糊糊全是锦书的影子,他撼着皇后道:“额涅,你上养心殿去过吗?瞧见锦书了吗?她不在受罚了吧?眼下怎么样,好不好?”
皇帝这下子勃然大怒了,他原本只是有些生气,还有股说不清的不安全感,似乎不控制住太子,他随时会把锦书给抢走。其实再心焦,太子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儿子,他纵然被感情冲昏了头,也断不会把亲骨肉怎么样。皇后要是使出水磨的功夫,好好和他说,他也不是犟到底的人。谁知这皇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和他斗起咳嗽来。
皇帝见她蹲福应了个“嗻”,又道:“破五那天你说的那几家的小姐,朕前儿都看了画像,眉眼儿模样倒也周正。明早朕就放恩典,端郡王家的闺女封太子妃吧,你及早命内务府张罗,钦天监定下了日子就把大婚办了。朕前年就使了工部选址,在朝阳门内大街建太子府,上回还去瞧过,造得也差不多了,可巧正能赶上大婚用。”
皇后冷冷看着他,哼道:“达统领好大的官威呀!如今连我的话都不中用了?难道我还能假传圣旨不成?”突然面上一凛,横眉喝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还不滚,仔细本宫请了上谕削你的职,叫你上泰陵修坟圈子去!”
皇后这才明白,皇帝是处处用着心的,之所以迟迟不颁旨,就是在等太子府落成。大英的规制和历代都不一样,论理儿太子住东宫,即便是成了人也该住在宫里,可皇帝这儿顾忌得多些,如今又加上锦书这么个由头,自然是巴不得远远把太子打发出去了。皇后什么想头都没了,俯身道是,等皇帝出了增瑞https://m•hetushu.com•com门,她急吼吼就往景仁宫去了。
皇后急了,拦住他道:“你站住,这会子去闹,你不要命了吗?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尽够了,你这个样儿,是要叫我活活疼死么!”
皇帝在气头上,压根儿就不听皇后那些,他直视皇后,眼神阴骘,冷着声儿地问:“依着你,朕该把他放出来,然后把整顿宗族里那些个破事儿的差交给他,这样你说成不成?”
皇后命人把门推开,带着贴身的李嬷嬷直奔东宫正殿而去。穿过明间进暖阁,一眼看见太子盘腿坐在炕上,脸色蜡黄,正定定瞅着窗外发怔。皇后霎时心疼肝断起来,揉弦儿似的叫了声东篱,眼泪簌簌地落在胸口的五谷丰登彩帨上。
太子心里油煎似的,听说她不好熬可,听说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么才称心。他抬眼瞧母亲,喃喃道:“我要娶她,额涅,您替儿子想想办法吧。”
皇后不管他,扫了眼殿门上的人,转身对景仁宫总管太监郑宽道:“刚才的事儿,谁也不准泄露半句,要是叫本宫知道了,仔细祸及全家!总管,这事儿交给你办,办得好,大家有赏。办得不好,本宫唯你是问,听明白了?”
咸和左门两腋的护军像钉子一样的伫立着,护军统领达春看见皇后的肩舆驾临了,飞快奔过来毕恭毕敬甩袖打了个千儿,“奴才恭请皇后主子金安。”
皇后看着门禁道:“万岁爷有口谕,着你撤了亲兵,太子爷的思过解了,叫往上书房见总师傅去。”
皇后看着皇帝,拧眉道:“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给太子。请您再容奴才谏一句真言,您有个宠爱的人,原是无可厚非的,可万万不该是锦书!她是大邺的帝姬,对您有血海深仇,万一她存着歹心,到时候怎么得了!”
皇后的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能再赘述,只得闭紧了嘴巴。这时候暖阁里有婴儿的哭声传来,皇后扬声问:“是十一爷醒了?”
皇帝没有接话茬子,只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命不久矣,不过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里敞开些,别想那些九幽十八狱的事儿,一切也就好了。”
达春有些犹豫,他是皇帝从南苑商旗中挑选出来的,由一个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内的护军统领,对皇帝是绝对无二的忠诚。皇后是太子生母,会徇个私情也未可知和图书。于是哈腰道:“不知主子可有万岁爷的手谕?”
太子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的袖子道:“您不说,儿子自己上御前找她去。”
太子噌地跳下地,连鞋也没穿,抽出墙上佩剑就要往殿门上去。皇后吓得没了人色,尖叫着“拦住他!拦住你们爷!”廊庑上的太监潮水般的涌上来,把六扇菱花门结结实实堵住了,皇后照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么癔症,莫非还要弑父么?你跨出景仁宫试试,保管你一抬腿,转眼脑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后捂着胸口痛哭起来,“你这孽障,心一横什么都不顾了,母亲生你养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记,如今为个贱人癫狂,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撂开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皇后叹息着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诸事都看开吧,你对人家满腔赤诚,人家拿你当枪使,攀上了高枝儿转手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咱们自己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吧!好好坐稳了太子的宝座,将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要什么得不着?别说一个锦书,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你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门上的宫女应个是,皇后说:“叫奶妈子把小爷抱来,今儿也见见皇父。皇父忙,咱们东阳请收生姥姥洗三都没顾得上来。”对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长得好着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后还说和您小时候一模一样。”
太子不悦道:“您骂她做什么,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愿意到御前的。至于皇父倚重东齐,儿子并不在乎,儿子原本就上奏辞太子位的,只要他把锦书还给我……”
皇后恹恹地应了,转脸看窗外,远处天还灰蒙蒙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宫里怎么样了。门口有护军把守着,就跟个牢笼似的,连她都进不去,只有隔着墙头喊两句话。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看见太子成了那副模样,说得又是那么凄惨,皇后早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上前几步把儿子搂在怀里,心啊肝啊的痛哭起来。
皇后巴巴儿看着儿子的惨样儿,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那头热火朝天,他还在这儿痴人说梦。她驳斥道:“你快给我醒醒神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个!你皇父如今倚重东齐去了,你呢?为个狐媚子魂不守舍,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
皇帝逗弄孩子久了乏累,自己惦记着锦书说的“早些回来”,也和_图_书就坐不住了。皇后殿里的人伺候着漱口盥手,他突然说:“朕记得高嬷嬷是你的乳母,是不是?”
皇十一子拿福寿无边大红襁褓包着,称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天灵盖上留了寿桃儿大的一簇胎发,眼睛乌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灿灿的环,是宇文家特有的标志。
当着太子的面好多话还是出不了口,不如让皇后做个传话儿的,也省得自己日夜的操心。皇帝负手踱到正殿门前,甬路上的青砖被雨淋得透亮。他转回身对皇后道:“你去景仁宫,叫达春把护军撤了,再嘱咐上书房总师傅,把今儿太子落下的课业都补上。”
皇后一窒,捧着他的脸道:“你昨儿一宿没睡是不是?你皇父只令你自省,又没说圈禁你,你想那些个干什么,给自己添堵么?”
太子怔在那里,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脸也白了,腿颤身摇随时都会栽倒下来的样子。皇后大骇,懊恼自己说得太直了,这傻子一时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搂住了给他顺气儿,颤着哭声地说:“湛儿,东篱……你别吓吓额涅。这是怎么了,快倒口气儿啊儿子!”
皇帝把擦手的巾栉扔进盆里,明显有些不悦的味道。自己正了正腰上的葫芦活计,半带警示地说:“她有了家宅,就好好在府上做老封君吧,宫里的事别劳她惦记着。朕人虽不在,好些东西就算不过问,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要活得长久就仔细着点,前头朕是瞧着你的面子,朕这里把她记下了,倘或再出幺蛾子,朕就要‘清后侧’了。”
太子被打傻了,看见母亲全然没了以往的威仪,哭得几乎厥过去,他心里针扎一样的痛。左右为难着,踌躇了下奋力把剑掼在金砖上,屈膝便跪在皇后面前磕头,哽咽道:“请额涅保重凤体,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儿子磨成粉也难抵罪了。”
“皇后说话愈发得法了,一下儿就戳中了朕的痛处。”皇帝阴冷一笑,“既然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了,朕也用不着兜圈子。锦书朕是要定了的,你甭管朕成没成事儿,去告诉太子,叫他趁早打消了那个念头。只要他安分,还是大英的储君,朕百年之后天下就是他的,可要是他还对锦书念念不忘,那就别怪朕不念父子情了。”
皇帝听腻了这些老生常谈,拂袖道:“朕的事不劳皇后费心,你还是琢磨怎么教太子为人的道理吧!三纲五常别忘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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