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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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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处无愁 第八节

第十一章 无处无愁

第八节

她扭过身去,“我多早晚给您添堵了!”
“也没什么,朕说昨儿起夜磕着的。”他旋身在楠木椅里坐下,“朕吃你的亏也不是头一次,时候久了也就习惯了,只要你在朕身边,就是朕的福泽了。”
皇帝搁下马头琴,拿御桌上的水呈敲香炉击节,悠扬唱道:“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草庵儿不用高和大,会清标岂在繁华?纸糊窗,柏木榻。挂一幅单条画,供一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
皇帝嗯了声,“亦庄亦谐,有点儿意思,像朕年下出宫,在天桥上遇见的把式,会倒嗓子,反串,你要是遇见他,该拜他做师傅。”
皇帝当然知道太子不在,他不在,其他皇子有内谙达教导,他也没那兴致一一过问了。遂摇了摇头,“不去了,朕今儿哪里都不想去,就在这儿松泛一天吧。”又看了看她,“朕不去想那些不痛快的,你别提,别给朕添堵,成不成?”
锦书咦了一声,“您是万岁爷,谁敢嫌您唱得不好?奴才是真心觉得您嗓子亮,比奴才强多了。”背过身嘀嘀咕咕地说,“皇帝还耍小性子,都是权大无边闹的。”
皇帝支支吾吾道:“朕昨儿睡不着,前后各处的散散,走着走着就走到螽斯门上了,在那里站了会子,后来觉着寒浸浸的,就回去了。”他眉梢儿一扬,“要不是你推窗户瞧,朕还不能见你蓬头垢脸的样子呢!”
他摩挲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顶礼膜拜,胸腔里咚咚如雷。这是迈出了多好的一步啊!上回在寿膳房夹道里,她看见他还像看见了阎王一样,这会儿能叫他碰一碰手,够他乐上三天三夜的了。
他把她拉得更近些,再近些,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胳膊往后送了送,她就成了半躺着的姿势。她m.hetushu.com•com惊慌失措,嘴里说“奴才惶恐”,本能地想起身,他嘀咕着,“朕一直想这样抱你。”他身子微微前倾,把脸贴在她耳畔,他说,“锦书,朕要怎么对你才好?朕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锦书慌忙别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说这话令她大大的不安,仿佛她的心思被他窥破了。鼻子有些发酸,眼角有些湿润,她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凉薄的人,有着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她也自私,也会工于心计,她没有一刻不在惦记着算计他。一边算计一边心疼着,可是怎么办?她不奢望报仇雪恨,只想逃出宫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罢了,这样的愿望不算过分吧!
平地的一声惊雷,“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站在门上多时的皇后白着脸挤出一丝笑意,然后略带嘲讽地看着他们慌忙分开。
皇帝看她不自在了,知道她来了脾气,忙过来拉她的手,“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朕说错了还不成?”
皇帝端了杏仁茶喝上一口,乜着她说,“这是夸朕还是拿朕当笑话呢?咱是八百个铜钱穿一串——不成调!朕将就唱,您将就听,甭指望朕唱得多好,朕又不是小戏儿。”
“奴才唱完了,您说我唱得好不好?”她笑着把琴递过来。
他的鼻子在她细腻的下颚上亲昵的蹭了蹭,她红着脸缩脖子,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双眼。他的快乐像水发的海参,急剧的膨胀起来,小心地把唇贴在小巧的耳垂上,她粟然一惊,轻轻地叫“主子”,眉心渐渐蹙拢了。
她转过身去悄悄擦了眼泪,低声道:“昨儿您可淋着雨?”
锦书低下头去,“奴才御前失仪。”
锦书心里一动,只作不经意的地说:“下回您再碰上他,把他和-图-书请到神武门上去吧,就说宫里有个丫头仰慕他已久,诚心要拜会他。我又出不去,只好劳驾他走一遭了。”
“是奴才错了,您是主子,奴才放肆了。”锦书肃了肃,使劲儿往回缩手,没能抽出来,只好红着脸任由他握着。
这时看见门上秀珠招呼,忙过去接了盖碗进来,揭了盖儿敬献上去,一面赞道:“您唱的真不赖,比我想的要好。”
太监“嗻”的一声领命,麻利儿办去了。锦书在一旁看着,他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无处诉,她也记挂着太子被斥令思过的事,又不敢和他提起,只好拐弯抹角地说:“主子,今儿上书房不去了?奴才看时候也不早了,您不是每天都要检点诸皇子课业的吗!”
皇帝满心的温情霎时冷却下来,他失望的一吁,她还是有抵触的,或许是他太性急了吧。
那声调糯软,语气里有股如糖似蜜的味道,皇帝那小心肝几乎扑腾出嗓子眼儿来。他恍惚觉得离修成正果不远了,她能这样似嗔似怨的同他说话,他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
她嗯了一声,“这可是您说的,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
“凭他们掐去,朕眼不见心不烦。”他踱到窗前,推了屉子,随意倚着窗,听琉璃瓦顶溅落的雨声。站了半晌方道,“你才刚上慈宁宫去了?”
皇帝看着那张笑脸,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叫他困扰的了。南方的水灾,北方的霜冻,甚至连鞑靼人的骚扰都不是大问题,他都能轻易的解决好,只要她愿意待他像待太子那样,他便已经无欲无求了。
锦书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给老祖宗送春袜子去的,在那儿停了不多会儿就回来了。”
她大方地应了,想了想道:“这琴妙,拉上一段《四块玉》最合m•hetushu•com•com适。”说着取下琴,蹲了个安道,“奴才自拉自唱,万岁爷替奴才把把关,倘或有错处好歹包涵,奴才献丑了。”
“朕……朕赦你无罪。”皇帝心里嗵嗵急跳,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在朕面前只管敞开来说,朕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才……你听见了没有?”
“主子……”她半喜半忧,以为自己会排斥和他太过亲近,谁知并没有。他和她五指交握,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扭捏着想要挣脱,皇帝却不许,手上微使了点劲儿,攥得愈发紧。
书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都被李大总管的一个眼神支了出去。锦书见状也不动声色,挨过去接替了顺子伺候文房,一边研磨一边暗琢磨,这会儿可不能掉链子,既然甩开了脸子,就可着劲儿的讨好表亲近吧!横竖为了出宫拼上一拼,英雄还为五斗米折腰呢!何况她换的是后半辈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皇帝嘴角的笑靥慢慢加深,这丫头痴傻劲头一上来,叫人怎么爱都爱不够。他暗念神天菩萨,顽石可算开窍了!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这叫他万分的受宠若惊,可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变化太快,并不像以前的她,莫非是老天可怜他吗?不管怎么,都抛开吧!眼下她是真真实实在他怀里,还要什么?不是做梦都盼望的吗?
她也有些纵性胡来的意思,撇着嘴道:“我说什么来着?到底圣驾面前造次不得,您把我送慎刑司吧!”
皇帝只笑了笑,好言安抚了几句,瞥见墙上挂的马头琴,突然心血来潮道:“锦书,朕素闻慕容氏通音律,朕拉琴,你唱一曲好不好?”
她叹着气儿应了,专心致志的摸他小指上的指甲盖,才发现男人的手那样大!年下在寿药房里见到他,他那双手就叫她惊艳,真是好和-图-书看得挑不出毛病。那时候她还嫌自己寒碜,她才从掖庭出来,满手的冻疮豁口,一拿沉东西,或是手张得大了,裂开的地方就汩汩出血,和他真是没法比。
皇帝闷声闷气道:“混说,朕是皇帝,该怎么办,用不着别人置喙。”
皇帝无比快活地应承,“朕绝不反悔。”
锦书觑他一眼,“那奴才可不敢,回头定个藐视圣躬的罪,又该叫慎刑司打奴才板子了。”
她的一只胳膊挂在他脖子上,他身上是甜甜的伽南香,这味道像黑暗里的一道耀眼光芒,照亮了她晦暗心底的一角。她有些自暴自弃,只觉自己说不出的累和压抑。反手抓住他的小指,喃喃地说:“主子,您不该这么待我,我和您不在一条道儿上。”
庄王爷爱票戏,好几次带着皇帝到茶馆戏园子里花钱买脸,外头的行市皇帝是知道的,京韵大鼓,梅花大鼓,原本他都会来上一段。可到底是做皇帝的人,平时没事儿嘴里也不能哼哼,今儿就显回眼吧,她唱元曲,自己也得应个景儿。
“我知道您昨儿夜里瞧我去了,我隔着雨搭也能看见您。”锦书齉着鼻子说,“您这样,叫奴才怎么能心安呢?这么大的雨,万一受了凉怎么好!”
皇帝看见她缓缓扬起笑脸,那明媚旖旎的姿态,还有弯弯的眼儿,雪白的贝齿,皆叫他失了神魂。
瞧瞧这小模样!斯文,带着点儿书卷气,俏生生站在那里,比花还美上三分。头一回在明治皇帝的国宴上看见她时她才七岁,个头小小的,眸子乌黑明亮。那会儿他满怀雄心壮志,哪里会去关注一个小丫头!谁知十年之后,他坐实了江山,却掉进了她搅起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他那种淡如水的性子,唱起歌来不知是怎样的,锦书抚掌道:“那敢情好,奴才有耳福了。”
www.hetushu.com.com皇帝看着她,若有所思,半晌驾起马头琴雄浑激昂的拉上一段,沉寂片刻扬起了唇,慢声慢气道:“朕唱首《水仙子》与君共勉?”
锦书抿嘴儿一笑,“听说您今儿上朝出洋相了?大人们让万岁爷保重圣躬,您是怎么说的来着?”
皇帝倚向圈椅一边,瞧着她婷婷落座,把琴身往腿上一搁,试了试音,便低回婉转的拉起来。因着马头琴琴声粗犷,她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乍起了嗓子,学着爷们儿样唱道:“雁北飞,人北望,抛闪明妃也汉君王。小单于把盏呀剌剌唱。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边有扇尾羊,他只是思故乡。”
“什么失仪不失仪的,朕今儿还失了仪呢,又怎么!”他边说边盯着窗台下的两盆金橘出神。宫里的金橘不让摘,就图它摆着好看喜兴儿。深秋的枝头硕果累累,眼下开春了,寒食将近,那些果子都蔫了,干瘪的耷拉着,没了热闹时候的光景,倒生出盛极则衰的凄凉来。皇帝隔着窗吩咐站在廊下的太监,“去弄两个大些的盆换上,根须仔细别伤着,壅些新土在面儿上。把果子都摘了吧,留着横竖无用,别为那些死规矩耽误了它发新枝儿。”
皇帝抿着嘴笑,暗想这样的女孩儿原该金颗玉粒的养着,她要是没落到这一步,一定是个纤尘不染的玉人儿。
皇帝意外的抬头,“嗯?什么?”
皇帝耳朵尖,作势板起了脸子,“你敢在朕背后说朕坏话?”
锦书歪着头在那儿静静地听,他也期待过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吗?没当上皇帝日思夜想,等坐上了太和殿的御座儿又嫌闹腾了。
皇帝嗯了声,又道:“老祖宗和你说了什么,你只听着就是了,别往心里去。和朕也不必拘着,用不着一口一个奴才,朕不爱听。”顿了顿道,“怎么和太子说就怎么和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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