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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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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减春恨 第四节

第九章 不减春恨

第四节

皇帝慢慢退后几步,咬紧了牙关,那张脸上浮起了狰狞的恨意,他说:“你这样讨厌朕?你心里只有东篱?”
锦书鼻子发酸,忍着委屈想,索性让他死了心吧!往后两不相干,形同陌路,对大家都有益处。她不反驳,叩着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只求速死。”
锦书怔了怔,雨水浸湿了夹裤,冷透四肢百骸。她愈发谦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万岁爷是主子,奴才对主子只有敬重、畏惧,绝没有别的念头。”
皇帝拧眉摇头,“小毛病罢了,我一个爷们儿家,几滴雨淋不坏。”
锦书听得腿肚子转筋儿,兔子尾巴点儿长的路,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虽说还办了杨大喇,可也没费太多的手脚,这一路用的时间够久的,照这么算,都能跑出午门去了。她觑了他一眼,讷讷道:“那奴才也得回去啊,老祖宗那儿短不得人。”
锦书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脸色灰败,眼里黯淡得没有半丝光亮。她被吓了一跳,也不等他让平身,忙起来替他打伞,一面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吗?再淋了雨没的作下病根儿,叫奴才怎么和老祖宗交代!”
锦书只顾筛糠,“谁和你说这些个!”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来谁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她不能够,父母兄弟在天上看着,他们不能饶恕她。她曲起手肘来推他,“万岁爷,奴才惶恐!请万岁爷自重!”
皇帝冷笑起来,心道真会避重就轻,这小心思活络油滑,可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当什么?论心思算计,他是祖宗!他吊着嘴角道:“和朕打马虎眼?https://www•hetushu•com•com说,朕春巡驻跸头天晚上,你在哪里过的夜?”
才说完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像是落到了他们身边,锦书“嗬”地惊叫,大概是吓昏了头,竟然搭着皇帝的腰往他怀里钻。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搂住他不松手的人,听见脑子里的弦一根根绷断,好容易筑起的城墙顷刻间便轰然倒塌了。
锦书怔忡着握在掌中,不太明白他拿去的东西怎么又还回来了。这会儿也不问那么多,蹲了蹲身子道:“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哑然失笑,是啊,他干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夺人天下,诛杀前朝余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万条,要劈也该先劈他才对。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动怒,越加小心地抱着她。她刚才和他说话没用敬语,倒不是“主子、万岁爷”的不离口了,这让皇帝很是高兴。雷公爷这回是立了大功,应当褒奖!皇帝喜滋滋地想,回头打发人上造办处传旨去,打造个黄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间香火。
锦书倏地红了脸,嗫嚅道:“主子说笑了,奴才……惶恐。”
他不让她挣脱,上回在马车里的碰触早在他灵魂深处下了蛊,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云端俯视她已经远远不够。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转多情,面对他时却冷若冰霜,那种相隔千山万水的锐痛让他无力到了极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丢不开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儿子争,他坐拥这满堂金玉,却穷得连个农户都不如。
他笑着温声说:“我猜是有狐狸精度劫呢!书上说狐m.hetushu.com.com狸修行千年就要度雷劫,等劫数满了九趟就算功德圆满了,擎等着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了。”
锦书驯服地应,“奴才句句肺腑之言,不敢欺瞒万岁爷。”
锦书脑中一片空白,她微微地喘,又惊又惧,只得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在太子东宫过的夜。”
“锦书……”他喃喃,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盘旋升腾,打心底的一呼,然后他的五脏六腑都能暖和起来。
皇帝负手仍是缓缓地踱,“你伺候老祖宗使得,伺候朕就使不得?朕记得你前头还说,老祖宗是主子,朕是正经主子来着,难不成是哄朕?”
皇帝喉头发哽,抬了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又变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撑,半带讥讽,“太子亲侍汤药,孤男寡女共度了三四夜?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还有没有王法?秽乱后宫,其罪当诛!”
皇帝的两条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着她,她埋首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只看见沉沉的乌发散开了,千丝万缕的蜿蜒在背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高墙,把他严实的挡在了世界的另一边。
“不要远着朕……”他颤抖着把唇贴在她耳畔,“朕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锦书不太乐意,雷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吓破了胆,死死抓住了他的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么?怪我没给他供奉?人间哪儿有供奉雷公的!”
那边锦书咬碎了银牙,这人忒坏了,他还在琢磨那桩事儿。自己肚子里没有弯弯绕,被他一算计就上套了,不过瞧在他前头失态成那样,她也不忍心接着气他,万一真气出m•hetushu•com•com个好歹来,他这几年励精图治的江山岂不无福消受吗?
锦书冤枉的半张着嘴,“比如说呢?”
锦书如遭电击,她心头骤跳,茫然睁大眼睛,感觉他呼出的气是热的,嘴唇冷得冰一样。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狱最深处。
皇帝被她瞧得心虚,吞了口唾沫说:“你别惦记太子那块了,这是朕赏你的,你只管带在身上。御赐的东西好好收着,内务府回头要记档的。”
图里琛报的都没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这件事到这儿算了结了。他突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力气,嗓子里吊着发痒,掩口闷咳起来。
她颊上发燥,下意识地拿手捂了捂,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主子,咱们出来有阵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儿斗牌斗得怎么样。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请主子移驾,前头就到徽音左门了。”
“到底是这样。”皇帝沉吟,脚下停住了回身看她,从钮子上解下金链子往她手心里一放,“上回朕收了你的表,现在还你。”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你胆儿肥得很,朕可不敢认定你是个老实人。”
皇帝作势清清嗓子,“你挨板子还挨上瘾了?这回是往景仁宫养伤,还是往乾清宫养伤?”
“没事儿。”他笨拙地拍拍她,“雷公打了个喷嚏,看把你吓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被雷劈吗?”
皇帝看着她,眉眼儿弯弯的,嘴角儿带着笑。锦书傻了眼,只觉得那种表情不该出现在皇帝脸上,他是芝兰玉树一模样的人,要高高在上,面带不屑,斜着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刚才他不是还气得死去活来的吗?https://www•hetushu.com.com怎么转脸儿就过去了?难道就为了她不小心的投怀送抱?
皇帝听了那句“比如说呢”,差点没笑出来。心思转了转,他故意套她的话,“你在景仁宫那几天,是太子亲侍汤药吗?我瞧是他身边的人代劳的吧!太子擎小儿娇惯,他身子不好,谁也不能叫他受累。让他整夜的侍奉你,除非你的面子比朕还大。”
轰然一声惊雷,天地都随之震动,皇帝靠在宫墙上,早没了人间帝王的庄严。他不言声,拿脸去接冰冷的雨,直冻得透心透肺,这样才能叫自己好过一些。
锦书心里拔凉,低头托着看,一样的花纹,一样的挂件儿,没哪儿有差别呀!她捏了鎏金钮儿,表盖子弹开了,背上写的不是“东篱”,竟是各缺了一笔的“澜舟”二字。
不过,再好的事儿也有个头,炸雷疾电过了,锦书也活过来了,她醒了醒神儿,发现自己像跟丝瓜似的挂在皇帝身上颇不好意思,慌忙撒开手退到伞外整了整衣裳,肃道:“奴才君前失仪,天大的罪过,请万岁爷把奴才交内务府查办。”
她慌了神,胸口咚咚直跳,只定定看着他。
皇帝挺起了胸膛,这事儿其实特简单,先头是他自己嫉妒冲昏了头。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连坐都费劲,太子体人意儿,平常又极其的洁身自好,哪能趁这当口……咳咳,他是有点为老不尊,不过细推敲,正是这个理儿,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皇帝也不论,下死劲儿的抱紧她,恨不得揉进血肉里去。他轻声地说,几乎是在哀求,“别动,你就把朕当成太子。”
皇帝说:“朕知道你着急回去,其实大可不必,老祖宗牌瘾儿大,庄亲王更是个不hetushu.com•com打三十圈下不了牌桌的人。朕掐了点儿,才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正是玩兴浓的时候。”
“万岁爷!”她没有他那样满腔的浓情蜜意,奋力挣脱出来,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个头,“主子的美意奴才无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圣宠,请主子恕罪。”
皇帝挑着眉说:“你谢得倒快!这不是原先那块了,太子送你的怀表叫朕砸了。”
皇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没瞧见每年灶王爷上天前吃糖瓜吃饧板,老百姓连他身边的黄皮子都贿赂?还大鸡蛋伺候呢!还有那坐骑,撒马料抬举着,小喽啰尚且打点,人家正经神仙,怎么就不该吃供奉?”
皇帝们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他犹豫了那么久的话就这样问出口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一直在金銮殿里坐着,视朝、听奏报、处理朝政,习惯了板着脸说话,威严就是武装自己的甲胄。只要端起了架子,不论什么情绪都是应当应分的,是训诫,是申斥,是天威难测。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面子。
“瞎说!”她埋在他胸前瓮声道,“人活着谁没干过亏心事?你没干过?”
她心里五味杂陈,疼得被钝刀子拉一样。何苦说这样的话,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长辈,就不该横插一杠子。他时刻把规矩方圆扛在肩头,大家不是都省心么!她只觉天旋地转,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锦书是夜里想了千条路,醒来照旧卖豆腐。她本就实心眼儿,被皇帝一绕,没留神就说漏嘴了,脱口道:“奴才哪能叫太子爷伺候呢!太子爷有外县的通本奏章要批,整夜的连眼都合不了,我再让他操心,那奴才不是该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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