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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贵祥见她垂头丧气的便开解，“你也甭上火，既然万岁爷护着你，半条命算是在自己手上的。从今起一举一动千万小心，主子们抓不着错处，自然也奈何不了你。你别嫌我倚老卖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如今人在屋檐下，孙悟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五指山，你不待见万岁爷我知道，可哪天他点了名头，咱们尽心的伺候，别乌眼鸡似的就成了。”

梅嫔也有点扫兴，原本是想套套近乎，将来大家好和平相处，可这位明显的不给面子啊！她喃喃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锦书心头兀地一跳，自然想起太子午后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慌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张太监真是个好人，他上回帮她打听到了春桃的消息，还顺带捎回了掖庭那群人的现状。荔枝她们都挺好，春桃的病自打烧化过之后全好了，这会儿自己回定妃娘娘跟前当差了。至于为什么老不见贵喜的踪迹，原来那小子拨到乾东五所去了，要不是张太监，她还得天天在侍膳的人里找他呢。

“全当是我谢您的吧。”到了茶炊上，不灰木的炉子还燃着。这地方是个连廊拐角，并不避风，冬天的时候北风一吹，冻得眼睛都睁不开，又不能挪地方，真是要多苦有多苦。主子只知道喝茶，喝奶|子，哪里知道做奴才的辛劳，张太监整个冬天脸膛都是灰紫的，就跟孩子似的，肉皮儿还起皮皲裂。

张太监一听来了劲，“那可是好东西啊，你别给我，给崔总管吧，他关节上有毛病，你拿那个给他，在他面前讨个好，往后派差当值也轻松些。”

张太监抬头一看，笑道：“是锦姑娘啊，没事儿，就是撞得我眼晕。”

她咬着后槽牙说：“谙达，我绝不能从！我是慕容家的子孙，我的祖辈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坐了两百年，我不能叫她们这样糟https://www.hetushu.com.com践！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那儿梅贵嫔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哟，我瞧瞧，这不是锦姑娘吗！”

崔贵祥点头，“我都知道，你是个有傲性的孩子，可也别动不动就想到死啊，我前头不是说了吗，你有遇难呈祥的造化。这事叫万岁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锦书怔了怔，“怎么把人杀了？那人家多冤枉啊！”

初春时节，太阳一落下去天很快就擦黑了，后蹬儿短，没一会儿就得掌灯。

锦书惊得不轻，生生打了个颤，听见崔贵祥后面说的，更是悲愤交加，几乎要痛哭出来。真如一下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们夺了她的家，害死她的至亲，如今还要来残害她，当真是没天理透了！在这铁桶样的深宫里，她势单力薄没有还手之力，虽不能自救，却宁死也不任人宰割！

话音才落，从徽音左门里出来两队人，都戴着领约，佩着彩帨，一个细长个儿，一个略丰腴，正是梅贵嫔和陈贤妃。

崔贵祥唏嘘了片刻才说：“我今天得着个信儿，闺女啊，你的命可真大！差一点儿就毁了，亏得有贵人相救，我想想都后怕。”

最后一丝亮也隐没了，天乌沉沉的，没有月亮，头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因着还在正月里，玻璃丝罩子蒙了朱纱，火光照下来，是一层淡淡的水红色。

张太监这才应道：“叫您记挂着，多不好意思啊。”

锦书和苓子忙敛了神福下去，“给贤主子请安，给梅主子请安。”

锦书站了一阵背上发寒，正想回配殿里去，只见铜茶炊上的张太监提着茶吊，慢慢地从甬道上踱过来。他步子小，身上穿得又鼓鼓馕馕的，动作越发的迟缓，冷不防后面的小太监们抬着毡垫子风风火火地过来，躲闪不及就被撞了个趔趄。他定了https://wｗｗ•hetushu.ｃｏm.com定神骂，“兔崽子，狗见了都摇头的！看着点儿道再跑！我这儿提着奶皮子呢，回头洒了叫你娘赔！”

崔贵祥把她拉到阴暗里，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想着我。你给我泡的酒我喝了，还真管用，谢谢你了。”

锦书挺感激他，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搀着他往西南角上去，一面道：“上回老祖宗赏我两块石蜜，我一直放着没用，昨儿我听说您有气喘的毛病，我孝敬您一块吧，和梨一块熬水喝，说是管用。”

锦书只道：“不用了，您留着自个儿喝吧。”说着便转身沿着出廊往明间门前去，刚要上台阶，正碰着崔贵祥从里面出来。

自怨自艾一番，看见苓子满脸痛不可遏的表情，她反倒笑起来，搡了她一下道：“行啦，你别替我愁，我阳寿有多长，阎王爷那儿都掐着呢！横竖你是要出去的了，到了外头打听着点儿，甭管我是明戮也好，暗鸠也好，中元节给我上炷香，就尽了咱们师徒的情分了。”

人说太监有通病，整天憋坏算计别人、使心眼子做丑表功，可慈宁宫里的几位老太监却不一样，上到总管、回事儿，下到梳头、熬茶汤的，都不爱争阳斗胜，大家都客客气气本本分分，有了好的还能谦让一番，在这深宫之中是非常难得的。

锦书嗯了声，心头繁杂不知所倚。这趟的危机填了一条人命进去，下回呢？闹了这样大的动静，她怕是早成了众矢之的，谁能饶得了她？

一旁的贤妃撇了撇嘴，因离得稍远，她转头压低了声对身边的宫女说：“瞧见没有？这两位凑得好，缺心眼儿和丧门星，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多齐全啊！”宫女和嬷嬷们嗤笑起来，苓子和锦书交换了眼色，她们笑什么是不知道，反正保管没好话就是了。

锦书对梅嫔肃了肃，“梅主子快别折煞奴才，奴才ｈｔｔｐs://ｍ.heｔｕsｈu.cｏｍ•ｃｏｍ愚昧，不明白梅主子的意思。奴才还在值上，不敢耽搁时候，这就回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二位小主好走。”

崔贵祥倚着立柱拢起了袖子，“不会再指了，刘登科一死，太后和皇后就明白万岁爷的意思了。只不过你往后要更仔细才好，她们明面上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使跘子是肯定的，倘或你有一点过错落到她们手里，那你的小命就完了。至于那刘太监，平时缺德事儿没少干，杀了也不为过。他拿烂命换了你的下半辈子，也算死得其所，咱们托人到他坟头上烧上两刀高钱，权当感念他，也尽了意思了。”

锦书惶然抬起头来，“谙达……干爸爸，您是不是还打听到别的消息了？什么叫‘点了名头’？有事儿您可别瞒我，我拿您当亲爹，您不能和他们一块儿坑我啊。”

锦书半天的差事下来了，站在廊庑低下指派粗使宫女挂白帽方灯。春夏爱刮风，雨水也多，就不用纱绢罩的了，换上了料丝灯，雕漆为架，面上绘了各种寓意的图案，又亮堂又好看。

这时已经进了慈宁门，有话也不方便说了，锦书道：“今晚轮着你上夜，明早咱们一块回榻榻里，到时候再接着聊。”

她仰起头，宫墙那样高，把天隔成窄窄的一溜。外面的世界很大，只恨自己生不出一双翅膀来。从前被人鱼肉，今后更是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日子是到不了头了。

苓子扯了扯锦书的衣角，陈贤妃那又尖又利的嗓门，隔二里地都能听见。那些刻薄话是成心扔给锦书的，苓子怕她心里难受，偷着看她的脸色，她一味地低着头，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这才略松了口气，自顾自的数落，“还贤妃呢？真没看出来她哪一点上‘贤’了。封她做贤妃，活打了嘴了！二月二光藏剪子怎么够，还有她那张利嘴呢！真该像套官房一样，把她的脑袋也拿黄云龙https://m.hetushu.com.com套包上！”

锦书嗫嚅道：“宫里的太监这么多，不指给他，还能指给别人。”

崔贵祥踌躇着，考虑该不该把那两道上谕告诉她，说出万岁爷杀鸽子刘的事是为让她感激万岁爷，也叫她提防别的主子和小主们，眼下她既来了这么一句，他还真不能瞒她了。

苓子叹了叹，“你就贫吧！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还不想辙，等到了眼前就来不及了。”

贤妃撑了把后腰，“怎么话说的？瞧不上您呗！还没晋位份呢，摆着个脸子给谁看？要是她有命活着，将来有把子骄纵劲儿使的，您擎等着吧，活脱脱的狐媚子！”边说着，边摇摇摆摆出了慈宁门。

张太监摇头嘀咕着，“这帮跳墙挂不住耳朵的，迟早是挨刀的命。”

张太监笑道：“还早呢，我这儿有好茶，给姑娘泡上一杯？”

那梅贵嫔在前头走，甩动着膀子并不要人扶，身后就跟了两个黄毛丫头。陈贤妃不一样，她担着身子，自然精贵了许多，前呼后拥的，宫女嬷嬷一大堆，走路的架势也不一样，就快横着了，苓子偷着扑哧一笑，低声道：“通主子快生了也没像这位这样，敢情她是属螃蟹的。”

锦书笑道：“我有两块呢！明儿我给您送过来，您只管收下就是了。”她是不愿意说，崔贵祥那儿怎么能短了呢？那可是她干爸爸！关节痛要拿石蜜泡酒喝，她早就托人偷偷买了寿膳房里的酒，拿联珠瓶泡好了送到他榻榻里去了。

小太监边跑边道：“对不住了您哪！”一眨眼就进了配殿了。

梅贵嫔木讷地应了，眼巴巴看着她们往明间前的露台上去了。她冥思苦想，觉得这丫头怎么不乐呢？旁人求不来的好事儿，她似乎不太高兴。

她脑仁儿都疼起来，哪里还思量那些！满心的委屈，憋闷无处宣泄，直拿手绢抹眼泪，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崔贵祥哎哟了一声，自责道：“都怪我没一气儿httｐs://ｍ.ｈetｕsｈu•ｃom.ｃｏm说清楚，害你掉了好几颗金豆子。快别哭了，都没事儿了，万岁爷使了点子手段，今儿下半晌把那个养鸽子的杀了，这下子好了，你可周全了。”

崔连连点头，打心眼里的喜欢。到底闺女好啊，以前收的小子成天的惹祸，要他觍着老脸到处给他打圆场擦屁股，一点福没享到，头发愁白了大半，这会儿到隆亲王府当差去了，过年过节连和好都不让人捎来，六岁上带大的还不如半道上收的闺女呢！他想起那没良心的就想哭，全当他死了，白操了十几年的心。

崔贵祥左右看了看方低声说：“你是福泽深厚，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难就过去了。我告诉你，前天皇后和太后商量了，要趁万岁爷和太子爷巡视大营的当口把你配人。”

贤妃的视线在她脸上一转，收回了两条被嬷嬷架着的胳膊，笔管条直地站着，满眼的轻蔑和厌恶。梅贵嫔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亲亲热热的扶了锦书一把，还真像是见着了亲姐妹的样子，对着苓子说：“姑娘快起身。”又忙着握住了锦书的手，上下一打量，啧啧道，“真是个标致人物，瞧这通身的气派！好妹妹，什么时得您的喜信儿？”

锦书纳了个福，人多眼杂不好往亲了叫，只得呼一声谙达，又道：“您找我有事儿？”

崔笑着叹息，“你这孩子忒心善，自己都油里熬着呢，还管别人的死活。依着我，还是杀了好，杀了干净，一了百了。”

锦书放下茶吊搓了搓手，“您忙着吧，过会儿荣姑姑还要派活儿，我先过去了。”

“我正找你呢！”崔总管满脸的笑意，“吃过了？”

锦书站在福鹿底下招呼，“谙达，没事儿吧？”

贤妃尖着嗓子道：“行啦，凭她怎么，不过是个奴才。您还真有这好兴致和她称姐妹呢，瞧见没有，热脸贴冷屁股，人家都不搭理你！”

“瞧您说的！”锦书道：“这还不是我应当的吗，孝敬您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