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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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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惆怅此情 第六节

第五章 惆怅此情

第六节

皇后哼了一声,“好,本宫在这里等着,请总管速去速回。”锦书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墨块的手簌簌地颤,满脸的惊恐畏惧。
皇帝语调冷淡,只道“进来”,锦书屏气凝神应个嗻,有些畏惧地看李玉贵,他往边上让了让,打起软帘使眼色让她进去,见她犹豫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皇帝哦了声,“没出事就好,我原当要有一番动静的。”
李玉贵瞥了她一眼,“这我哪知道!万岁爷的心思谁也说不上来。其实这话原不该我这个做奴才的说……姑娘,您是一点儿不明白?”
锦书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这儿,回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恐怕要罚她到北五所当秽差去。转眼看皇帝,他倒笃定,只顾歪着看折子。锦书顿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听外面的动静,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玉贵道:“主子且留步,万岁爷有吩咐,不叫人进去打搅,这会子怕是歇下了。请主子稍候,奴才瞧瞧去,倘或没睡,奴才再来回主子。”
锦书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谙达,您瞧这样成吗?”
锦书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颊上泛红,心里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轻,便肃了肃道:“万岁爷,您睡会子吧!”
锦书磨磨蹭蹭,万般无奈。一想到皇帝要见她,心里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现在来道旨意让她回去该有多好!她挪着步问:“谙达,您知道万岁爷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动也不动,只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丝一样把他的心密密捆缚起来。皇帝眼角微扬,抿唇笑了笑,“别怕,朕的寝宫,没有朕的允许,连皇后也不得擅闯。”
穿过养心殿正间,前面是二小门的穿堂,穿堂那头的东梢间就是“又日新”,万岁爷在炕上躺着呢!李玉贵转回身来,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很是担忧,m.hetushu.com.com央道:“姑娘,您笑一个吧,就像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样。万岁爷可是正经主子,您哭丧着脸,叫我跟着揪心哪。”
一会儿李玉贵到了床前,打千道:“万岁爷,皇后领着几位小主来瞧您呢,给奴才挡在外头了,依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锦书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缓过劲来,渐渐止住了,歪在大引枕上眼泪汪汪地喘。锦书又抽了帕子给他拭,忐忑道:“发作得这样厉害,奴才伺候万岁爷吃药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条案上,那里码着厚厚的一摞折子,今天的叫起虽免了,折子照旧递上来。那些个公文从四面八方汇总过来,都是大事,都巴巴等着皇帝御览圣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巩那样让后妃抓阄定夺,他得一个字一句话地看进脑子里去,反复地斟酌思量。都说让他保重圣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国家大事耽搁不得。
锦书带着哭腔道:“谙达,我不想去,请您在万岁爷跟前回个话,就说奴才已经回榻榻里去了,成不成?”
锦书应个是,“亏得李谙达给我找着了猫,否则真是瞒不过去。”
锦书屈腿肃下去,哀声央求,“谙达,我和太子爷您也知道,求您替奴才回明万岁爷,奴才实在没法子。”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复递还回去,顿了顿方道:“没什么要紧,想是昨儿歇得晚了,早晨起来头晕。”说完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直伏在床头的案几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里,淡淡道:“你起来,朕没怪你。”复问,“昨晚又轮着你侍寝?”锦书道是,低眉顺眼地往砚台里量水,取了朱砂墨块缓缓地研磨。
李玉贵无奈地点头,“凑合吧。”说着领她过了穿堂,在东梢间门前站定,隔和*图*书着绣线软帘哈腰通禀,“主子,锦书到了。”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又咳了数声,道,“方才已经用过了。朕问你,你是陪着春荣一道来的,到了宫门上怎么不进来?”
皇帝蹙了蹙眉,“你拘着干什么?朕这么叫你害怕?”
殿内的苏合香从鼎内萦萦地升起来,随着空气的流动四下飘散开去。窗前养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儿花枝繁茂,细长的藤蔓从紫檀木的高台上垂下来,只抽了极少的几片叶子,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面色如白玉一般,楚楚地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讷讷道:“奴才是上内务府取牌子去的,并不是陪着荣姑姑到乾清宫来的。”
李玉贵寒起了脸,上上下下打量她,压着声道:“姑娘这是不要命了?宫女和皇子私通是什么罪,姑娘是宫里长大的,应该比我清楚。在这深宫之中别说活得好,就是要活下来,也要深思熟虑不能踏错半步,您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舍得一身剐,那太子爷呢?您忍心把他拉下马?”李玉贵站直了身子拿眼眄她,“您要是真这样,我可就当您是存了心报复二位主子爷了。”
李玉贵啊了声,“巡视完了回来,照旧歇着了。”
皇帝手上一顿,也不应,只抬眼看她。她心头一跳,忙跪下去磕头,“奴才多嘴,请主子责罚。”
皇后有些不悦,“怎么我每回来万岁爷都歇了?总管,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锦书只觉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腿肚子突突地抖,忍不住打起了颤。李玉贵看她那模样着实可怜到家了,便好声好气地劝慰道:“你眼下不去,依着万岁爷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抬去接你,我们费点事倒没什么,倘或闹开去,只怕你的名声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妃嫔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这样https://m.hetushu.com.com好吗?其实万岁爷召你也没别的,无非说说话,扯扯闲篇,了不起让你伺候着进点茶水,用个药什么的,就是要临幸……”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们回去。”
皇帝一手执书,就着火光微微倾侧身子,倒不似平日的机警敏锐,脸上透出股子慵懒从容来。鬓边的发结成小辫汇进顶上的冠带中,齐眉处勒着二龙出海的抹额,金丝勾勒的纹路在烛光里灼灼地闪,真正是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见锦书定睛瞧他也不恼,反倒自得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丫头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换了别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早就办了大不敬下大狱去了,她不一样,他愿意让她细细了地打量,这样才能知道她眼里装下了他。
锦书哆嗦着说不敢,自己死活无关紧要,真要害了太子可了不得。
他只有好言道:“您是个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敢情前边我和您说的话全都白搭,您一句没听进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到您这儿怎么串味儿了?皇上这样尊崇的人,又年轻,样貌又生得好,您就是跟了他也不亏啊,怕什么!”说了半天回过味来,怎么连他也绕进去了,忙道,“万岁爷没说要临幸你,你放心吧!”
那边缄默了半晌,方缓缓道:“朕赦你无罪,抬头吧。”
锦书垂下了眼,“我还要等荣姑姑上库里取烟丝呢!”
皇帝听了气结,别转脸去又是一阵大咳。她不由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替他捶背,只觉他身上发烫得厉害,热度透过衣裳直传到她手上去,这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花绸单袍,便暗自腹诽御前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这样大冷的天,就是穿夹袍都嫌不够,他还病着,倒由得他贪凉。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来,福了福道:“万岁爷,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还是仔细圣躬和图书,这会子正热着,吃了药再捂出一身汗来就好了。”
李玉贵看她呆愣,便道:“荣姑娘何等的聪明人,你这会子下了值,谁管你的下落?万岁爷既然问了你,自然要见你,她还等着,那她岂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湿气又大,回头受了寒可不好。”
李玉贵慌忙摇头,“这是欺瞒皇上,要掉脑袋的死罪,姑娘快别拿我开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还是快走吧。”
廊子下站南窗户的小太监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闹了个大红脸,这才不情不愿地提着袍子跨过门槛,追上李总管问:“您才刚不是说万岁爷临驾上书房的吗?”
锦书渐行渐慢,终于顿足不前了。李玉贵回头看,那张脸白得跟鬼似的,生生地把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不走了?我瞧姑娘脸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锦书几乎瘫软下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玉贵。李总管被她看得发毛,咳嗽几声干笑道:“也要敬事房记档上牌子。姑娘,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要是万岁爷这会子就……您可升发啦,晋答应,晋贵人,再往上到嫔,到妃,到皇贵妃……哎哟我的姑娘,您是前程似锦哪。”
皇帝原本最讨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嫌累赘不自在,可听她一说也没了脾气,顺顺当当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着半卧半躺下。隐约闻见她袖笼中飘出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暂时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复下来,半合着眼问:“昨天咱们出去的事没叫太皇太后知道吧?”
李玉贵看她有了松动,连哄带骗地拉到了凤彩门前,这是乾清宫的偏门,万岁爷歇在后殿的东小室寝宫里,过了养心殿再往前就到了,眼看着差事能卸下了,她又扒在门上不肯挪步了,那神情像是要推出去杀头似的。李大总管头疼欲裂,左右都有轮值的太监,况且是皇帝要见的人,骂又骂不得,道hetushu.com.com理又讲不通,怎么办呢?
她忙摇头,“万岁驾前奴才不敢造次。”
李玉贵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胆也不敢瞒骗皇后主子。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一条狗,万岁爷说什么,奴才就照着做,还请主子见谅。”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过来。锦书知道劝也不中用,只好把奏章一股脑地搬到他面前,低声道:“万岁爷勤政是天下人之福,只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的心情还不差,慢吞吞撂了书坐直,锦书端过茶盅里的莲子茶来,小心地问:“万岁爷,您哪儿不好?”
李玉贵惊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这是叫我为难呢!取个烟丝值什么,圣上传召,你还想抗旨不成?再说春荣姑娘已经走了,你就是等到雾散了也不中用了。”
皇帝靠着床架子,背后垫着秋香色的绣云龙条褥,妆蟒绣堆的幔子半副高挂,半副低垂,外面罩着明黄罗帐,西墙根前燃着的通臂巨烛映照过来,那黄色荡出一圈一圈的晕影,模糊而温暖。
皇帝往垫子上靠去,暗想难怪看着憔悴,昨儿忙得够呛,侍寝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着,外面李玉贵高声地喊,“奴才给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请安啦。”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也不想听什么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灵巧,这个年纪上尤其是十样心思。她又不是木头人,这一来二去的总隐约能感觉到些什么,可她对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号的霸主,难保进了他的寝宫不会出什么事……
锦书茫然立着,怎么走了?明明说好在这里碰面的,这回撂下她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锦书踉跄着进了“又日新”,暗想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深吸一口气走到皇帝床前,蹲下去恭恭敬敬请了个双安。皇帝说免礼,她也不敢抬头,垂着手退到墙边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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