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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是这么说的，别瞧都是些零碎活，还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张太监往炉子里加碳，拨了拨火道，“咱们当差的，越忙越要沉得住气，你快赶得上荣姑娘了，今后崔总管更省心了，里头有你们俩照顾，还有什么可忙的。”

张太监觑她，拘着问：“这是怎么了？你碰上晦气事了？”

太子冷着脸道：“可听说已经把人定下了？是谁家的女孩儿？”

宫门上照例是寅正落钥，锦书伺候完太皇太后出正殿，下了差，人一下就跟抽光了气儿一样，打着飘地从门里出来。老祖宗寝宫里的东西不让动，嗓子渴得直冒起烟来，她强打着精神往西南角的铜茶炊上去，张和全熬完了银耳正打发人往殿里送，看见锦书来了便招呼她坐下，“锦姑姑这是下值了？”

因着应在节气上，事多，昨天到今天一刻没得闲过，说要上内务府领牌子，到库里提烟丝的事耽搁下来了，也没时间嘱咐小太监去办，这下子正好借这个由头请总管个示下，好让她出慈宁宫往隆宗门那边去。

锦书忙欠了欠身，“您快别这么称呼我，叫我怎么当得起呢！您只像以前这么叫我，就是看得起我了。”

锦书坐了会儿有了些力气，搁下杯盏谢过张和全的好茶，便整整仪容往福鹿边上等着崔贵祥。崔总管是个大忙人，隔了好一会儿才从里边出来，看见锦书和他请安，便过来问：“姑娘，有事儿吗？”

抬头四顾，雾愈发厚重，三步之外就看不见人了。她定定站了会子，感觉像掉进了一片混沌之中。自己的事，反倒连自己也闹不明白，太子的态度她是知道的，至于皇帝……一想起来背上就起了密密的细栗。他对她忽冷忽热，又阴阳怪气的，叫她如坠云雾里，辩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崔总管让她去问安，她是打心眼里地怕。

冯禄躬身道：https://www.hetushu.com.com“就要交子时了，再不歇着，仔细明儿点卯起不来，又要叫万岁爷生气。”说着留神太子的脸色，也不敢提皇帝先前的训诫，只开解道，“主子，世上的道儿多了，这条走不通，咱们换一条，再走不通，再换，没有办不成的事。您这会子钻牛犄角，钻死胡同，愁坏了也没用，还是得从长计议，就算横了心一条道儿走到黑，咱们也不能摆在明面上。俗话说胳膊焉能拧得过大腿，宫里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咱们不着急，慢慢地磨。您是万岁爷嫡亲的骨血，万岁爷有他的顾虑，横竖都是为您好，这情您得领。”

太子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自己虽没有亲自去挑人，万一太子妃人选定下了，明天朝堂上就颁诏怎么办？他慌乱拍着肩舆的扶手道：“先去趟坤宁宫，这会子就去，耽搁不得。”

崔贵祥点头道：“好孩子，下了值还操心值上的事。你去吧，领了再送回来，只不过耽搁点工夫，歇觉的时候可短了。”顿了顿故意道，“今儿老佛爷这儿倒没什么大事，听说万岁爷身子不爽利，连着朝也罢了，这会儿正在暖阁里养病呢，晨省是不来了。才刚老佛爷还说要打发人去万岁爷跟前问问的，你和春荣一道去吧，回头正好叫春荣把烟丝带回来，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太子被他这么一说也静下心来了，神武门上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到了子时了。他抬手掖了下眼睛，睫上凝满了露水，此时方觉背上寒浸浸的。无可奈何摆了摆手，还是赶着时间回去打会子盹吧，离起身应卯也就两个时辰，再不歇，天都要亮了。

她自嘲地笑笑，怎么把宝押到她身上来了？就凭着几句听来的闲话？突然又想起以前大家磕牙时提起的，崔贵祥和金迎福是同年，和乾和_图_书清宫李玉贵是小同乡，这么说来，大概是从李玉贵那里得着了什么风声了。

那容升飞也似的跑过来，老远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前来，嬉皮笑脸道：“太子爷，奴才给您老道喜了。”

锦书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从前住在一块的小姐妹。前两天病得不成了，就差没挪到北五所去了，托人送了东西，这会儿好不好也听不着口信。”

锦书道：“我来请谙达一个示下，值上的烟丝快用完了，头里忙，没来得及照应，这会儿我下值了才想起来，请谙达准我上内务府领牌子去。”

太子看他一眼，叫了声容升，容身忙从垫后的队伍里跑出来，提着灯笼打千道：“奴才容升听爷的示下。”

容升挑着宫灯把太子往肩舆旁边引，伺候着上了辇，才笑嘻嘻地回道：“没有，太皇太后还夸爷来着，说皇子当以国事为重。万岁爷膝下十位皇子，其余九位年纪都尚小，只有太子能代父操持国事，太子爷先国后家，是好样的。”

太子心里一叹，下头人哪里知道她的苦，面上好未必就是真的好，她那么要足了强的人，就是遇着了过不去的坎，只怕也不会哼一声的。

锦书犹豫着看崔贵祥，他却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背着手踱到正殿里去了。她不由发怔，太皇太后千方百计地把她隔开，让她见不着皇帝，见不着太子，崔总管是什么用意呢，倒敢忤逆太皇太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照这么看来他是想把她往皇帝身边凑的。太监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想是打量太皇太后上了岁数，怕她“老了”之后自己没了差使，失了依附，这是存了心思铺后路呢。

太子往狼皮背垫上靠过去，心想没惹恼了太皇太后就好，锦书眼下的处境堪忧，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慈宁宫才好，只不过一时急不来，要看准了时机再说。或者到今年选和-图-书秀女时能捋出点门道，借着宫里人员调动把她换出来。打算是这样打算，要办到怕是不易，她如今是侍寝，又兼着敬烟的差使，太皇太后离不了她，况且存着忌讳，更不能轻易放人。

张太监笑着应了，给她的杯子续上水递过去，还往里头加了两颗红枣，两粒干桂圆，扯起了闲篇，“累坏了吧？前半夜一通张罗，后半夜又熬着侍寝，真难为你了。不过你昨儿可露脸了，崔总管今早进听差房，逢人就夸你能干呢！”

平安扶正了歪在一边的帽子，觍着脸道：“是要上乾清宫去吗？要是去那儿就劳驾替我给顺子带句话，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叫他得闲儿找我去。”

锦书客气了两句，猛想起初一那天他说的见鬼的事来，和春桃的事还能沾上点边，就打听要是冲撞了阴人有什么法子可解。

太子躬下身子去，敛神道：“恭送皇父。”等皇帝上了御辇往乾清宫去，他忙回身找冯禄，问容升哪儿去了。

太子料想是为了表的事，心里也愁，不知道万岁是怎么拿到这块表的，也不知是否伤了她，便扶着容升的肩头，狠命掐着问：“你瞧锦姑娘好不好？像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眼睛肿不肿？哭没哭过？”

冯禄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内侍，他也深知道太子的忧心的是什么，便哈着腰说：“爷放宽心吧，上年给宗族里的几位小公爷赐婚，都是千挑万选走了好几个过场的，哪有给储君选嫡妃今儿看，明儿就定的道理！必定要来回地挑，还要报宗人府审核，报皇上御览，您要活动，有的是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容升揉着膀子道：“爷别急，锦姑娘一切都好，看着也精神，才刚还在慈宁宫张罗来着。太子爷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吧，依奴才看万事都顺遂，也没人为难她，再说锦姑娘这么个聪明人，办事说话妥妥帖帖hetushu.com.com的，也叫人找不着错处不是？”

台阶上的春荣叫了她一声，“傻站着干什么，走吧。”

灯台上的巨烛燃去了大半，冯禄领着伺候的人在一边请旨，“太子爷，夜深了，还是回宫去吧，咱们坐在被窝里好好的琢磨，何苦在这儿挨冻呢！”

两人并肩往宫门上去，守门的平安像木桩子一样钉着，看见她们来了笑嘻嘻地问：“姑姑们出去办什么差？”

张太监是个好管闲事的，一琢磨自己回头要上乾东五所去，便问了院落和名字，说愿意帮着打听。太监不像宫女，太监不禁足，哪儿都能到，轮着办差就借名头满世界溜达。锦书感激地起身请双安，张太监大度一笑，就算应下了。

春荣啧啧道：“瞧瞧你那点子出息！狗颠的拦下我们，我还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传，敢情都是废话。”说罢昂着头跨出了门槛。

容升怔了怔，拿眼梢子瞥冯禄，一面道：“回爷的话，听说是端郡王傅浚家的小姐，到底真不真切还不知道，不过是边上人的揣测，老祖宗也没松口，定没定下暂时没信儿呢。”

锦书心里难过，大邺时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哪个不是带着满腔怨气的？要找喇嘛和道士是不可能的了，春桃不知道怎么样，永巷那里又没个信儿，愁也愁煞人了。

大伙都给冯禄打眼色，冯禄没办法，只好壮着胆问：“太子爷，您这是找皇后娘娘干吗去？”

太子忙松了手，啐道：“少打马虎眼，快说！”

太子缓缓低下了头，抬辇的太监们停在夹道里进退不得，没有吩咐，也不知该往哪个宫去。太子不说话，一队人马就这么站着。雾气浓重，近侍太监们的顶子上盖了白白的一层严霜，正月里的天还没转暖，这大半夜的戳在外面，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连着心都颤起来。

冯禄忙不迭地应，“太子爷就是不吩咐，奴才也省得。”

容m.hetushu.com.com升趔着身艾艾地叫，“我的好爷，好祖宗，您可掐死奴才了……”

太子细一思忖，也觉得挺有道理，就由着内侍给他穿上乌云豹氅衣，抬高了下巴让司衣太监扣上盘扣，一面道：“明早你打发人在内右门上候着，看见锦姑娘来了请她稍等，我和师傅告了假就出来。”

张太监道：“往大了说有水陆道场，做法事，烧楼库；往小了说，就给鬼放赈，烧上一包金银钱箔，勉强也能打发出去，不过只能对付一般贪财的鬼，要是遇上的是恶鬼，什么都不要，就要找替身，那除了找喇嘛道士驱鬼，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太子往棂花槅扇窗上看了一眼，透着屉子上的玻璃，雾霭沉沉看不见头，便问：“什么时候了？”

太子眼一横，“我才给皇上训了一顿，你给爷道的哪门子喜？”

景仁宫的宫门上挑着溜纱灯，门上的太监隔着雾气，隐约看见有摇曳的灯光远远而来，忙击掌示意殿里听差的人。众人到连廊上迎了太子回宫，粗使的宫女熄了灯笼退出去，宫门轰然关闭，只听“喀”的一声，景仁宫上钥宵禁了。

太子又问容升：“我推着没去，皇后娘娘和老祖宗她们可上脸子？”

春荣抬手在他的裘帽上打了一下，“猴崽子，好好看你的门，问这些干什么！”

冯禄看看天色，劝道：“我的爷，什么要紧的事非得现在就去？这么晚了，坤宁宫早就下了钥，您去了也得拦在宫门外。何不等明天早晨，有话借着请安的时候说也成啊。”

容升道：“这叫祸兮福所倚！锦姑娘说了，明儿下了值找时候到上书房来和爷说话呢！”

锦书捧着热茶喝了两口，谦恭道：“是总管抬举我，又没干什么，不值当一夸。”

仪卫又开始行动起来，抬辇的脚下加快了步子，粉底薄靴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又轻快又利索，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一路向前滚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