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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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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四节

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四节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
皇帝不说话,脚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并不急躁,仍是从从容容的。行至长信门上了肩舆,太监唱个“起驾”,抬辇的太监稳稳调个头,一路浩浩荡荡往乾清门而去。
皇帝还在游廊下,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鸟笼子。往池子前一站,嘴里吹着哨子逗逗鸟,瞧着就像在旗的大爷早晨起来遛鸟,大马金刀立在闹市口的架势。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掩口又咳起来。皇帝转过脸看她,“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不好,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没过几天皇贵妃也薨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西暖阁里一室静谧,锦书在垂花门边站着,视线落在花梨佛手架捧着的戗金宣窑鱼缸上。缸里养了两条大正三色小锦鲤,缸的正中央放了块精雕的石头,石头雕成了一条瘦长的渔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缸底悠哉的这两尾锦鲤相映成趣。
皇帝一听寒了脸,“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李玉贵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么松快了,往笼子里一看,那鸟不是鹦鹉,不是画眉,也不是蓝靛颏,是只鸽子。浑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环,短红嘴,https://m.hetushu.com.com砂眼,走路带扭,非常的讨人喜欢。
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场面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就悄声退了出去,临了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至于太子,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这宫闱之中何尝藏得住事儿?他前脚跨进西三所,后脚就有人来回她。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不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锦书时来运转,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将来肯定有出息。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脸色,动不动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皇后道:“回头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那女孩儿长得好,脾气也好,斯斯文文的。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李玉贵并无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说,一个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话说出了口,反倒不必担心真要挨刀了,便觍脸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万岁爷,就是叫奴才脑袋搬家也是奴才的荣耀。”
亏得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立马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竿子爬,回道:“奴才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半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半夜里又发作,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开口,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贸贸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常人,是万乘之尊,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也无和图书不可,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雅兴。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日头斜照过窗屉上的竹帘,斑斑驳驳的光影打在镜子似的地面上。风吹动了帘子,那亮点也随着悠悠地轻颤,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人死债消嘛,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让她进孝陵,到现在心里的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开国皇帝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
皇帝脸上隐约有些笑意,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只道:“才到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逛逛。”皇后的手有些发冷,看着气色倒还不错,皇帝道:“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么样了?”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对视。锦书深深地肃下去,只看见一双绣满金龙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经过,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阁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气,后面又来一双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顿,立时感觉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锦书抬头看,李玉贵对着她使个眼色,手指在身侧偷偷勾了勾,是让她近前问安呢!她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这屋里都是御用的东西,半分动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总犯春困,来前又吃了苏拉送的药,这会子背上正发汗。锦书抽了帕子掖额头和鬓角,心里琢磨皇帝要是现在回来,她这副狼狈样子岂不御前失仪?正忐忑时,遥遥有击掌声传来,和图书她敛了敛神,忙随当值的太监宫女往正殿接驾。
她才退热不久,身上还有些虚,时候站久了脑子都木了。浑浑噩噩间思量起李总管的话来,皇帝打发人来问是天大的福气,叫她不要和福气过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宫来当面给万岁爷磕头谢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说得头昏脑涨,心想时运不济,逃也逃不掉,只有抱着胳膊忍一忍。于是梳头净脸到了这里,可皇帝却又不在。到现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么关系,他干什么要差人来问,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冷冰冰没有温度。她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跟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儿鹤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览胜门去了。顺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询问锦书的病势,回来时是由李玉贵陪着进园子的。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请下他头上的暖帽,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回过身来回禀,“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其实她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待见她的,前朝帝姬还活在宫里,简直就是多余。李玉贵出于什么考虑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彻了,无非就是皇帝还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永昼的消息吧!
李玉贵御前当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这些玩意儿,没想到还会给鸽子相面。当即忙恭维道:“万岁爷真有学问,天下就没有咱们主子不知道的事儿。”
皇帝素来敬重发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总要优先考虑,“你看着办就是了,只是别累着才好。”
宫女怕皇帝招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阻隔在外,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来说话。”
皇后笑着应了,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转脸看和*图*书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远是淡淡的。他性子冷,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皇帝不属于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时时看见他,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边走边道:“从哪条道上走的?”
顺子打了千道:“回万岁爷的话,锦姑娘大安了,热都退了。”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地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地飞扬起来。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台冠,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尤记得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两个人日日赏荷做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船篷前点着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头一坐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婉转悦耳。那时他在湖边背光的地方站着,湖心传来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对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经不是后宫的家事,是关乎国体的要务,皇帝对此必须要过问,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便道:“朕记不清了,听皇祖母和额涅的意思吧!”
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皇帝乜他一眼,就烦他拍马屁,转手把笼子递给了旁边的园子总管。小太监托着银盆来给他净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渍,垂着眼皮问顺子:“差当得怎么样了?”
皇帝背手看www.hetushu.com.com池子里,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皇帝手上动作一顿,转眼打量李玉贵,心道什么磕头谢恩,一定又是这狗奴才的主意!这群人平常闲着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圣意,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虽然可恶,有时却也撞到人心坎上来。皇帝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板着脸对李玉贵道:“朕看你后脖子离了缝了,早晚是个上菜市口的料。”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很应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皇帝替她轻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劳万岁爷费心了,我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到了春天就犯,天热些就好了。我才刚从老祖宗那边过来,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万岁爷还记得吗?”
李玉贵躬着身回禀,“锦书这会子在西暖阁候驾呢,说万岁爷打发人去瞧她万不敢当,要给万岁爷磕头谢恩。”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会学黎鸟叫,还会学蝈蝈学纺织娘,学什么像什么,奴才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李玉贵这么多年的差当下来,练得比黄皮子还精,就好露个脸,卖弄聪明。皇帝一问,他知道这趟的差使是办下来了,连忙哈着腰回话,“锦书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风,奴才派了个二人抬过去,是从寿安门前过的。”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一身佛青的银鼠袍子,头上戴朝阳九凤钿,耳上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顺子直挠头皮,真没见过鸽子养在鸟笼子里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条斯理地解说:“这鸽子叫紫环,前胸带闪,瞧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极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来。水声打得没话说,平时要喝燕窝泡的水,吃|精粮,很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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