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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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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二节

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二节

太皇太后终究笑了出来,指着塔嬷嬷道:“你也学会放刁了,真是难得得很哪!说起长亭,他上云南督查水利,这一去大半年,看来在外头欢实得很,连过年都不想回来。掐着算也是时候了,怎么还没上折子说要回京?”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撂下了,只道:“我越瞧她越像敦敬皇贵妃,当年皇帝被他皇考罚跪的事你还记得吗?”
太子抬起头,见那殷殷目光皎洁流转,一时失神怔怔和她对视,心在腔子里跳作了一团。
锦书后怕地望着他,问:“真没事吗?”
太子嘴唇煞白,无奈地扯出个笑容来,“我可没讹你,是真病。”
太子张口结舌,很有些委屈。他只是想多和她亲近,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什么好都没落着,还招人埋怨。心里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时惊天动地翻江倒海,咳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锦书大骇,忙下床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折腾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宫女们是大英开国后才进宫的,并没有见过先帝爷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邺的长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当时的先帝爷是南苑国的王,姬妾不少,却没有嫡妻,明治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给了他。婚后两人甚是恩爱,先帝爷几乎为她废除后宫,可惜合德帝姬没有生养,先帝爷的子嗣不多,只生了当今圣上和庄亲王两个儿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于是把九岁的皇帝归在她名下。皇帝在她身边待了五年,后来她病势沉疴,不久就故去了。
话虽这样说,到底是喜欢的。乐滋滋地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凭他多大年纪,心底里总是爱这些精细东西的。就是要给后辈的儿媳妇、姑娘们留份儿,自觉只穿素罢了。
“这是怎么了?”她心有余悸,忽想起来,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后生他时不过十四五岁,没长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时候常犯咳嗽。当时大邺宫里的太医替他诊治过,说他心脉弱,恐怕活不过十八岁。皇帝是通医理的,倒不急,只是命他勤练布库强身健体。她见到他时他晒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结实,本以为总有些起色了,谁知竟还犯病。
春荣忙跪下磕头,纵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上脸子。老祖宗算是顾念她的,要是按着罪论,自己也要痛打一顿撵出宫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一说谁家闺女在宫里犯了事给赶出来了,那可是丢尽了三四辈子的老m.hetushu•com•com脸了。甭说图往后找好人家,连着父母亲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想嫁人,要么是净身师,要么是屠户。不是干损阴德行当的,人家都不要你!好门第的爷们儿,哪个讨不着老婆?也只有那些杀猪宰羊、骟人骟马的愿意和你凑合过日子。
锦书低头不应,半晌方道:“我无德无能,哪里配受太子爷的厚爱!不怕你恼,说句实在话,我就算是再没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么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请回吧!”
泡上两炷香的时候,等药性都渗透进肌理里去才算完。春荣给尚衣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用大红漆盘托着一双厚棉纱袜子来,单膝跪下给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打眼看,不知谁在袜口上绣了牡丹和一对小小的蝶。针脚平整,绣功也极好,这花开富贵绣得栩栩如生,衬着壽字纹的缎面鞋帮,果然比以往悦目得多。
塔嬷嬷应了个嗻,就让春荣带了人上库里挑选去了。太皇太后把偏殿里的人都支了出去,方问道:“锦书这会子病得怎么样了?”
这话说得有诚意,锦书细咂了咂,五味杂陈。脑子发懵,茫然点了点头。太子大为欢喜,“真好!三月要选秀女,怕是要替我选妃。我去和额涅说,我这身子恐不是个长寿的,还是等弱冠再说,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儿。有了这四五年时间,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建了府,再想办法把你接出去。我活着自然对你好,倘或我没福气……也会替你安排个好归宿的。”
太子一本正经地应道:“可不,我好久没这么窝囊过了,上赶着来瞧你,你还轰我!”眼看着她脸越来越红,终是憋不住,低声轻轻笑起来,“我和你闹着玩儿呢,你可别当真。我没什么,倒是你,穿得这么单薄,要是再冻着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着。”
按说自己要是机灵,胆儿大,是个顺着竿子爬的人,抱住了这条粗腿该不撒手才对。太子爷是什么人?是将来的皇帝!就算先天有不足,看他这劲头也不像个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个太医不靠谱。大邺时期她父亲别出心裁,相信高手全在江湖上,于是广纳良才,好些太医连出身考证不了。宫里随便指一个,说不定以前就是走街串巷的摇铃游医,那种来路不正的院尹有个误诊也正常。她要是攀上这棵大树,不说别的,后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可她记着血海深仇,情愿老死在宫里,也不愿意和仇人扯上关系。
太皇太后让塔嬷m.hetushu.com.com嬷推了窗屉子,打眼一看,地上的雾连着天上的云,灰蒙蒙的一片。不知哪里不顺心,长长叹了口气,殿里的人皆一凛,把头垂得更低。太皇太后转眼看春荣,那丫头肿着两个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丧着脸在慈宁宫是犯忌讳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无端惹了这无妄之灾,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计较,只道:“那匾要是个平常物件,砸坏就砸坏了。可那是皇帝亲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寿上特地命人裱了送来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没有好好调理下头的人,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条,就给我看紧了那些惹祸精。”
锦书闷声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绷不住了,回过头道:“你就在这儿待着吧,等回头走漏了风声,叫老佛爷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杀头,死无全尸,这样你就快活了。”
太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么只管和我说,要喝水我给你倒。”
塔嬷嬷想起了那张笑嘻嘻的脸,庄亲王原来叫澜亭,后来为了避皇帝的讳,才把澜字改成了长。兄弟俩相貌很像,五官脸型都随先帝,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一腔子到底,带点江湖气,和谁都自来熟,三句话没说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无奈之举,他一听说朝廷要指派钦差上云南治水防夏涝,就猴急得连王府都不回了,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月才让皇帝点了头。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脚绊子的鹰,真正的天高任鸟飞了。
“要是不发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药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碜。”太子喘了两口,伸手倒了杯水喝,“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没法根治。”
太皇太后的思绪被拉得很远,宫廷之中总有些不能言传的隐晦,纵然是皇帝,心里也有不愿让人发现的秘密。和锦书处了几日才发现她和她姑姑那样的像,倒不单是外貌,而是时常流露出来的神态。那种低头浅笑的样子,有时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是一样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边长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注意锦书。少年时的爱慕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皇贵妃陵墓虽在孝陵以东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轻车简从前往吊唁。宇文家的男人长情,如今有个大活人摆在眼前,皇帝还有忌惮吗?太皇太后越想越觉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钱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语。
两人正说笑着,隐隐听见宫https://www.hetushu.com.com门外有击掌声,不一会儿出廊下就有齐整的问吉祥传来。塔嬷嬷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门前打起了软帘。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往后皇帝来晨昏定省就让锦书避开,看不见了也就没想头了……这澜舟和长亭兄弟俩怎么一点儿都不像?长亭那个二愣子随他母亲,整天大大咧咧没一点儿心事。澜舟打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说像他皇考吧,先帝也不是那个性子,你说他随了谁了?”
塔嬷嬷是跟了太皇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了,连皇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太皇太后心里有事逃不过她的眼睛。忙岔开话题道:“通嫔过不了几天就要临盆了,昨儿还吵着要吃瓜仁油松穰月饼,奴才一早就上小厨房做好了,回头叫人送过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个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拟什么名字。”
太子站起来,似乎很失望,皱着眉说:“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别说出来,别捅我心窝子。”
春荣的头磕得咚咚响,边磕边道:“老祖宗菩萨心肠,奴才嘴笨,可心里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谢谢老祖宗还把奴才留在慈宁宫。奴才一定更尽心地伺候老祖宗,报答老祖宗的大恩。”
春寒料峭,慈宁宫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荣取大狼皮褥子给太皇太后搭在腿上,弯腰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细受凉。”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起来吧,以后紧着点心就行了。”
春荣半蹲下给太皇太后褪了鞋袜,把两只脚抱进盆里,绿芜替下她,使了手法开始仔细地揉捏穴位。
塔嬷嬷站在一边发愣,那件事哪能忘记!皇帝那时候年轻,不知怎么对他嫡母生出了些怪念头,被先皇发现了。这样尴尬的事张扬不得,先皇又恨得牙根痒痒,就把他押到宗祠里跪了三个时辰。塔嬷嬷犹豫道:“老佛爷是怕万岁爷把锦书当成敦敬皇贵妃?奴才想不会吧!十四岁的半大小子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才会对皇贵妃有那种心思。如今儿女都成群了,依着咱们万岁爷的睿智,这些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怎么好当真呢!”
锦书有些恍惚,只听太子道:“锦书,我就想对你好。我知道这深宫之中荆棘重重,身后事我管不上,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照顾你一天。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行不行?”
小宫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铺排开油布,司浴的绿芜搬着银盆进来,放下请了个双安,“奴才服侍老祖宗浴足了,太医院进了新帖子,往木瓜里另https://www.hetushu.com.com添了两味药,给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锦书虽是好脾气的人,一听这话火气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带兵抢了我父亲的天下,杀光了我的亲人,我说两句还捅上你心窝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当朋友吗?发个牢骚你怎么不乐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来挺不痛快,发现他脸色惨白人发蔫,又有点于心不忍。颠来倒去考虑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话说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别又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他搅和了大半个时辰,吃了药,身上松快了,隐约还出了些汗。原想怎么也该睡上一觉,可他这么杵着,说些不着调的话,赶又赶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后准的半天假了。
塔嬷嬷也凑过来看,笑道:“在脚上,没谁看得见。就好比被窝里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这种灵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来了。”
锦书听了这话,脸都有些扭曲了。这人真是雷打不动,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大姑娘睡着,他在一边陪着,这算怎么回事?
塔嬷嬷端了糖蒸苏酪搁在炕桌上,从珐琅盒里取出银勺躬身双手托上,一面回道:“昨晚掌灯的时候像是好了,谁知夜里又发作了一回,折腾了半宿,到四更才退了热。苓子出来的时候苏拉正巧送药过去,这会子吃了药发了汗,想来应该没什么了。”
那位指的就是锦书,太皇太后眼里有种看不透的神色,停了会儿才道:“锦书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样的细心敞亮,明治皇帝虽然荒唐,倒是生了个好闺女。”
太皇太后和煦地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哪个丫头想起来的?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在脚上扮俏,让人看了岂不笑话。”
这就难为死太子了,好话说了个遍,那位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可怜他满腔热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无计可施了,只得先撂下。踱到门口唤冯禄来,指着桌子吩咐,“把东西收一收,明早再打发人送药过来。”
太皇太后心里实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语道:“这趟回来再不能让他出去了。”
锦书拿被子蒙住了头不说话,太子叹了口气,一拂箭袖,背着手跨出了门槛。庆隆尊养匾砸坏了,没法修复了,这事整个后宫都知道。那个当岔了差使的小宫女没了,像蒸发了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春荣是宫女里的头儿,少不得连坐,冤枉又无奈地吃了一顿家法。掌事姑姑挨了打,脸上挂不住,跑到没人的地方咬着手绢哭了一通。哭完了还得回来当差,在太皇太后的暖榻旁侍立,后背抵着泥金百寿图围屏,那丝丝寒意穿透了老绿的褂子hetushu.com.com,直钻进骨头缝里去。
塔嬷嬷打趣道:“这奴才可说不好,您的孙子,您比谁都知道。不像先帝,不像先祖,还能像谁?”
锦书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还在吃药吗?”
太皇太后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按着序齿是排十一的,由着宗人府去办吧,等拟好了自然呈上来,几个里头挑一个就成了。”略一顿,指着雕花门上的帷幔道,“我常觉得那个颜色晃眼,你打发人把幔子换了。咱们也学学养心殿,换上湘妃竹帘吧!”
冯禄打着千儿应了个嗻,看太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嘴,只小心道:“主子,咱们走吧!您这一告假,外谙达得往上头报。万一皇后主子或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担心您,上景仁宫瞧您,您不在,那奴才们又得遭殃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听了男人说这话,不是该娇羞不已的吗?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反倒心事重重的样子?难不成是后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想问又怕她一口回绝,战战兢兢地弯下腰看她,搜肠刮肚地找些话来说:“锦书……我也不求什么,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实要是没有后头这些事,我八成会求皇父把你指给我,没想到眼下成了这样……你别担心我拿身份逼你,你只要拿我当朋友,不和我疏远就足够了。”
锦书措手不及愈发呆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刚刚一点头点出了大问题。太子那句“对你好”似乎包含了别的含义,她这么糊里糊涂一应,太子是个憨直的性子,肯定会当真。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交集,嘘寒问暖,万般不舍……她不禁打个寒战,汗涔涔地惊呆了。
塔嬷嬷摇头道:“就庄王爷那脾气,您想拴住他,还真得使把子气力呢!”
锦书心里也不是滋味,讪讪地问:“是不是我气着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嗤了一声,“就你金贵,不打不成器,挨两下长记性。”回过头对锦书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有什么事让苓子来找我。”
皇帝起兵夺了慕容家的天下,按常理来说合德帝姬虽姓慕容,嫁给了宇文家便是宇文家的人。何况又是皇帝的嫡母,上尊号怎么都该是先皇后的名分。可不知为什么,皇帝只草草封她个皇考敦敬皇贵妃的头衔,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边是空的,是留给当今皇太后的。相爱至深的两个人没能同穴而葬,被儿子生生拆开了,众人暗自咋舌皇帝的无情,也越加可怜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太子突然顿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么忘了你还病着。你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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