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啊。”初一愣了愣。
“是啊，”老爸拿起杯子，“主要是……没机会了。”
“不是他，”初一说，“他不，用躲。”
“你们学校教室地板是什么材料的？”晏航问。
今天下班是早的，晏航买完菜拎回家，看了看时间，正好差不多初一该放学回来了。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老爸提起妈妈。
晏航没说话。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做菜的，中餐西餐都行，站在案台边看着面前的食材，谁是什么样的味道，谁和谁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香气，谁加上了谁会有什么样的颜色，你想要什么样的滋味，都可以预知，都可以掌控。
“嗯，我现在去买。”晏航往窗外又看了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再打，打磨一下，就好看了。”初一抓了抓头。
“你不说不给我么。”晏航说。
“后来就闹翻了，说老死不相往来，”老爸的笑容没了，“还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晏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找你麻烦了？”
“我们太子就是聪明，”老爸笑了起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这种紧张和松弛交错着的心情绪让人有点儿不太好控制。
“被人堵了吧？”晏航啧啧两声。
树？晏航愣了愣，马路对面一排树，他挨个儿看到第四棵的时候，树后突然伸出来一条胳膊晃了晃。
话题突然一点儿预兆没有地转了过来，晏航抬起了头，看着老爸。
“想学什么啊？”晏航问。
“没有，”老爸看着他，“但是我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相比很多别的事，要来得更简单明了。
“你隐身了啊？”晏航发了条语音过去。
“不等你我早，早走了。”初一脸冲着树。
两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经过他们身边，螃蟹把烟头往其中一个脸上弹了过去。
“绕过来是这儿啊？”他看了看四周。
“这个给，给你也太，寒碜了。”初一说。
男生有些恼火地转过头，螃蟹一伙立马就转了身，看得出来兴致高昂，只要对方稍有一点反抗，他们就会一扑而上。
冲突没有升级，大概让螃蟹不太愉快，嘴里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甩着腿走。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妈妈怎么死的？”老爸问。
初一在愉快的想象里遨游了一阵之后，从兜里摸了个东西出来：“给你，看。”
但晏航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ｗｗw.hetｕshu.ｃom•cｏｍ看了一眼，顿时几个人同时都盯了过来。
一旦这样的感受涌上来，一切就都变了。
“看见我可，能就想，想找，个乐，”初一挺平静，“看，不见没事儿。”
“嗯。”晏航轻轻地应了一声，突然有些后悔。
老爸一下乐了，看着他：“你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男生的同学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走了。
只能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抬眼往四周看了看，街口是个丁字路口，出来是横着的那条繁华大马路，人和车都很多，初一只能是躲在对面马路的什么地方，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
“啊？叔，叔叔帮你打，架？”初一有些吃惊。
咖喱肉饼，三杯鸡，糖醋排骨，除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全是肉。
“哦。”晏航应了一声，差不多能猜到初一为什么会这样。
“要脸吗。”晏航说。
他看了看窗外。
今天做炒菜还挺省事的，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弄了三菜一汤上了桌。
“那是另一拨？”晏航叹了口气。
他突然有些想哭。
初一看了他一眼：“子。”
“给我看啊？”晏航接了过来，“我以为给我呢，你结巴得很有技巧啊。”
“没输过，”晏航笑了笑，“估计要吃亏的时候就叫我爸。”
“你打，打架，”初一喝了口饮料，“总，赢吗？”
“神，奇吧。”初一说，又一指旁边，“超市。”
初一没说话，从树后露出一只眼睛往对面螃蟹那边看了看，然后转身顺着路继续往前走了。
“早知道现在活得挺好的，那会儿就不用愁了。”晏航说。
“嗯，你妈不学无术的，不肯看书，她家的书都让我看了。”老爸笑着说。
“地上。”初一说。
“你要在这儿站多久？”他问。
晏航跟过去：“这边有超市吗？一会儿我要买酒。”
晏航看着老爸抓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子里酒轻轻漾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看得出他手抖得厉害。
成伙的学生不用看，初一只有被欺负的时候才会在里头，这几天李子豪战队都没有找他麻烦，那他肯定是落单的。
-我在树后头
晏航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着老爸的笑声一点点消失。
这样的混混，初一躲着是正常的，这跟他那些在管理严格的学校里上着学的初中同学不在一个量级上。
晏航沉默。
正想和*图*书打个电话问问初一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有消息进来。
晏航看了看手里的小东西，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子儿，磨成了个六边形，居然还打磨得挺细的。
“你同学那些废物就算了，”晏航说，“这个人要是找你麻烦，你告诉我。”
晏航坐下，夹了块排骨刚放到嘴里，那边老爸已经拿起杯子，一大口酒下了肚。
“好歹把高中上了，”晏航说，“什么职高中专的都行啊。”
“哦。”晏航还真没太记住这个名字，老想着是小杂碎一号。
这个个儿挺高，皮肤白，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妈妈，至亲的亲人。
晏航跟着初一围着这一片居民区绕了大半圈，回到了他们跑步的时候总经过的那条路上。
“你不愧是我儿子，真沉得住气啊，”老爸说，“这么多年了才问。”
不过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初一。
老爸拿了两个玻璃茶杯，都倒了满杯的酒。
“有，道理，”初一似乎突然有些兴奋，“考个中，专离得远，没，没人认识，我了，就行了。”
“加咖喱——”老爸在客厅拉长声音。
“你这一天天的来回躲，什么时候是个头。”晏航进去买了两瓶二锅头。
“你要往哪儿走？”晏航问。
看来老爸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吃饭了，只喝酒就行。
老爸的声音低了下去：“非得嫁给我。”
走路的姿势让晏航非常看不顺眼，跟瘸了腿的螃蟹似的，生怕收着点儿腿走人家就看不出来他是个混混了。
相比二锅头，他更喜欢啤酒，但老爸最热爱的就是二锅头，而且喜欢最便宜的那种。
又喝了一口酒之后他叹了口气：“现在活得好吗？”
“咱俩的目标不是百十来年么。”晏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仿佛在齐声呐喊，看屁啊来啊打架啊！
晏航的心情的确不怎么好，确切地说，他的心情非常容易不好，连续发二十分钟呆就有可能一DOWN到底了。
“抓到人了吗？”晏航有些吃力地问。
晏航看着杯子里的酒没出声。
“好——”晏航回答。
“行。”晏航把酒放到桌上进了厨房。
“嗯，”晏航往后靠着椅背仰了仰头，“我俩太无聊了有时候。”
“后来呢？”晏航问。
也许是为了加快“聊天儿”的进程，他吃了小半个肉饼，已经喝掉了大半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了。
“……蹲和-图-书地上蹭啊？”晏航挺吃惊，“你时间很多啊。”
“因为我娶了你妈啊，”老爸叹了口气，“没娶她就好了，长得也不好看，一咬牙没娶她就好了。”
“外，外面，”初一说，“自习没，老师的时候，我就出，出去。”
“我年轻那会儿，挺苦的，”老爸说，“你爷爷奶奶是哪儿的人我都记不清了，就知道自己一天天的为怎么活下去发愁，为了钱什么都敢干。”
是初一发过来的。
老爸的声音里有些发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了，一边倒酒一边再开口时，声音又已经恢复了平稳：“你姥姥姥爷，对我挺好的，我帮他家楼下的超市拉货，顺便帮他们拉了台破冰箱，就认识了，他俩爱教育人，逮着我就来回教育，强行借书给我看。”
晏航没说话，闷头喝了两口，继续吃菜。
他的情绪娇弱得很，一般他不敢惹。
“不要了，”老爸低声说，“有她了还要什么脸。”
老爸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晏航感觉自己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太合适，但猛的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能把话兜回来。
“去路口等他呗，”老爸说，“晏大侠。”
“但是她性格特别有意思，跟头野驴似的。”老爸笑了。
“你妈死的时候你都不到两岁，想等着你再大点儿，结果没来得及。”老爸笑了笑。
今天那句话说出去了之后，本以为自己能轻松不少，至少把疑问抛到了老爸面前，而不是像之前这么多年，他俩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默契地强行忽略了卡在他们之间的这根刺。
“他要这个时间回来可能会有麻烦啊。”晏航说。
“那天你睡得特别老实，我俩就抓紧时间出去吃了个烧烤，吃完回去的时候，”老爸偏过头看着他，“有人当街捅了人，还抢了人。”
“为什么？”晏航又问。
“那昨天为什么不说，早上为什么不说？”晏航问。
如果不是初一还没过来，就只能是因为他太矮了没看见。
“想请，请你吃，来着。”初一垂着眼皮。
他心里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感受，有一点点激动，但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激动，因为他对妈妈，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情感上的任何寄托，他甚至有一瞬间有了一种仿佛在探究一个陌生人的好奇。
也许是去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和图书就会有什么样的气质，稍微留意一些就能发现，只是一般人脚步匆匆没谁会停下来看看四周而已。
初一没说话，塞了块牛排到嘴里，假装很投入地嚼着。
“是那个李大豪么？”晏航问。
“抽你，”晏航指了指他，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安全了，赶紧回家吧。”
“行行行，我输了这把就去煮饭，”老爸说，“你忘买酒了。”
初一不想跟螃蟹起冲突，只要螃蟹没主动找麻烦，晏航也不打算替他出这个头，所以过了街之后，晏航就站在树边，目视前方看着路边的商店橱窗。
晏航心里猛地一沉。
初一没说话，给他鼓了鼓掌。
“当初怎么不生俩，没准儿再生一个就是闺女了。”晏航说。
“能再做个肉饼吗宝贝儿？”老爸问。
初一说的这个混混，晏航没见过，但下了班去小超市买菜的时候，他却一眼就能从人群里把这人给认出来。
晏航感觉只要能让他离开现在的环境，估计让他去学扛大包都无所谓。
螃蟹也到了街口，靠在路牌柱子上跟人聊着天儿。
“你喜，欢吗？”初一问得有些犹豫。
“你直接说你不想煮饭得了。”晏航说。
“没，”初一摇头，“是防，防止被，堵。”
“现在不让招童工，”晏航说，“你只能拿个假证，但是你这样子一看就未成年，肯定不行。”
“没事儿，我当面也这么说她，”老爸拿着杯子，酒又已经下去了半杯，“又野又犟的……”
“你这么评价你老婆，是不是不太合适。”晏航也笑了起来。
“慢点儿。”他看了老爸一眼。
“我被捅了几刀，”老爸说，“醒过来的时候你妈在我旁边躺着，我拉她手的时候她都已经凉透了……”
“磨了一，星期自，自习课。”初一笑了。
“你怎么没回去吃饭？”晏航看着专心切肉的初一。
“隔壁，楼的，”初一说，“失踪混，混混回，归了。”
“你淘好米把饭先煮上吧，”晏航回头看着他，“今天吃米饭，我一会儿炒两个菜。”
老爸笑着又喝了一口，然后才夹了一块肉饼慢慢吃着，好半天才又说了一句：“我是把你给耽搁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晏航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怎么说得跟闺女嫁不出去了一样。”
但却并没有轻松，反倒是加上了几分抗拒和不安。
“我想吃西餐啊。”老爸说。
可这和*图*书些之下，还有隐约的某种气息。
老爸笑了起来，伸手过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
晏航比他们几个先到街口，这会儿回家的学生慢慢多了起来，晏航在这些学生里寻找着初一。
但拎着酒回到家，一进门看到老爸正坐在沙发上摘菜，屋里已经有米饭的香味，他又觉得一阵踏实。
“不，知道。”初一看上去不太在意学什么。
“牛逼，”晏航在石子儿上用指甲划了划，挺硬的，“拿什么磨的啊？”
“毕业，了，就行了，”初一笑笑，“我去打，工。”
“看什么，”晏航抓着裤腿儿提了提，露出脚踝，“完美，拴个酒瓶盖儿都好看。”
“我操？”晏航没忍住笑了，把手机放回兜里，过了马路。
“那打磨好了给我吧，”晏航说，“我钻个眼儿当脚链。”
这种人不是初一沉默应对就能扛过去的。
“你妈就冲过去了，特别猛，她一直都特别猛，她不是驴，驴可比不了她，”老爸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也赶紧过去了，这种事儿得我上才像话。”
“绕，个远就，行，”初一偏了偏头看着他，“你买，买菜？”
晏航挑了挑眉毛，这小子隐身了？
街口挺宽的，晏航站在这边，螃蟹没看到，要不就冲这无聊劲，估计得过来找他的麻烦。
这个混混是个瘦高个儿，跟几个小伙伴蹲在路边抽烟，看上去跟无所事事的小青年没什么区别。
“好。”初一挺高兴地点了点头，又往他脚踝那儿看了一眼。
“有，我带，带你去。”初一点头。
“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老爸笑了笑，“人就活这几十年。”
-你站在那干嘛啊？
晏航听笑了：“你肚子里那点儿货，都是那会儿存下的吧？”
“你妈妈，其实不怎么好看，”老爸撇撇嘴，“个儿挺高的，皮肤白，长得真不好看。”
“怎么？”老爸拿着手机正在斗地主，抽空问了他一句，“看初一啊？”
“买完了出来散步，”晏航说，“走吧，一块儿，我看看怎么绕。”
晏航收回视线进了超市。
这会儿街坊上已经开始有零星的学生开始经过，晏航往超市那边看了看，那个混混已经没蹲在那儿了，跟几个小伙伴正溜达着往街口走。
“我想吃炒菜。”晏航坚持。
跟初一挥手道别之后，都没等拐过弯，晏航的心情就已经一路滑了下去，在谷底忐忑不安地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