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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纥太子看我一眼：“此次受可汗所托，叶护也觉得实在冒昧。”叶护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上，“请夫人打开。”

这叶护太子小心翼翼、贴身保存的竟然是一只羽毛。拿在手上，轻轻拂过，记忆之闸慢慢打开，十五年前静莲苑门口的山丘上，那个暗自神伤的硬汉，是的，葛勒。我抬头望着叶护，问道：“太子可认得葛勒？”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泪水终于滑落，不是为了离别，不是为了李豫。

听到我自称民女，不只李豫就连叶护脸上也有些异样，李豫讪讪地盯了我一眼。

“雪飞，”李豫见我走进帐内，连忙唤我上前，指着上首一位年轻的胡服将领，说道：“这是回纥太子叶护。”

这是谁的词如此符合我当下的心境，任我搜遍记忆中所有的名家还是想不起来，静静地站在芙蓉亭里，洛阳宫中景色尽收眼底。落日余晖中豪华的宫殿，蜿蜒的洛伊水将亭台楼阁灵动地串起，偶尔的一声秋蝉的低鸣，仿佛无限的留恋，迟迟不肯任由冬日临近。

芸儿手里捧着一件斗篷，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让我似乎忘记她的存在。

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我把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她。

叶护神情颇为怪异，紧紧盯着我，而后冲着李豫一抱拳：“多谢殿下，夫人正是我们要寻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外表温和内心阴郁的男人。亲生母亲的离开，皇族内不见血的争斗，让自己渐渐地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给你长久的没有索求的温情。直到遇到她，雪飞，她真的无所求，如果她把聪明和灵巧的心用半点儿在自己身上，什么崔芙蓉什么独孤琴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是她没有，她httｐs://www•hetusｈｕ.coｍ•ｃoｍ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单纯，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所求。反倒让自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李豫从芸儿手中拿起斗蓬，小心地为我披上，伸出手轻轻地将我环绕在怀中，温暖的气息从颈部传来，“雪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轻车简从，我一身素服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车外跟随的是一脸肃穆的芸儿，本来想就此分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奈芸儿与玲玲都执意陪我前往，争执再三留下了玲玲，留下她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

李豫惊了，像是难以置信地定定地望着我，久久地凝视，这个外表清冷的男人此时的眼中分明交织着悔恨与不舍。

回纥太子隔着面纱仔细打量，双手一揖说道：“殿下见谅，叶护有个不情之请。”

李豫走到我面前，把手轻轻一抬，我的面纱随即被掀起。

“太子殿下。”芸儿一丝不苟地行礼。

我回转身，对着李豫说道：“这一切不要告诉适儿，就说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失散了。”李豫神情激动，拉住我刚待开口就被我制止，“不知所终好过生离，总有一丝希望在心头，可以警示他处处勤勉、一心为国。”

见我不语，手上加了力气，声音中有些微微不悦，“刚好了些，又出来吹风。”

我头也不回，冰冷地甩出一句：“是呀，不快点儿好起来，怎么送去回纥？”

叶护太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李豫为何有此一问。

此时我心里恍然明白，李豫这是用他特有的方法想化解这一切，不能公然回绝回纥，那样对回纥对大唐，他都无法交代，所以他选择这最后一招釜底抽薪，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回纥想要的不过是从hｔｔps://m•ｈeｔusｈｕ.ｃｏm•com传闻中得知的那个才艺双绝的吴兴才女沈雪飞。他不知道，向他索要我的是比他更了解我的葛勒。

这一切都起于独孤琴，当父皇让她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李豫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灵动的眸子中掩饰不住跳动的光芒，是对自己的仰慕，更是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前隋贵族的身份，朝堂上士族的势力支持都不会让她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太子侍妾。坚持随行军中，慰问军士，甚至是与最底层的妇人一起为军士浆洗衣服，她做得很好，即便对适儿，她也是竭尽可能地去体贴关心。父皇满意，就连郭子仪和军中将士也都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个原本应该与我并肩的人。

果然，叶护太子虽然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奈何，最终一跺脚，叹道：“多谢殿下明示，叶护只是奉命找寻此人，不论生死伤残。”

“太子殿下，”芸儿哽咽地说道，“娘娘为了与太子重逢，九死一生啊！”声声悲泣，闻者动容。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民女沈氏雪飞见过回纥太子。”我上前施礼。

“娘娘，”芸儿轻轻呼唤，我回过神来，“太子前来送行，回纥特使也在帐中，请娘娘移步。”

至德二载十一月，洛阳城外，此时正是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

李豫面上淡淡的，不带一丝表情，“两京战乱，明珠蒙尘。”

适儿该作何想呢？一想到那个酷似雪飞的长子，李豫心中荡起一股暖流，离乱的日子中，父子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并肩眺望西京，战乱中的长安，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悲观，而适儿总是固执地认为他那聪慧善良的娘亲一定会平安。“父王，找到娘以后，咱们不要再抛下她一个人了！”适儿临行前ｍ.ｈeｔｕsｈｕ•ｃｏｍ•coｍ的叮嘱犹在耳畔，当从黄河中救起奄奄一息的雪飞时，因为她伤势过重没有告诉适儿，如今更是不能说了。想到李适现在可能还在长安的角落中抱着希望焦急地找寻他的母亲，李豫心如刀绞。

也许在李豫的身边有了她就足够了，她比我更适合他。我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语气中不带有一丝温度，就像在诉说一件不关己身的事情，“李豫，你是太子，身上承载着大唐光复中兴的重任，万民所托，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独狐敏能做的事，我沈雪飞也能做，此去回纥为妾、为质、为奴我都甘之如饴。”

李豫醉了，这个带着与生俱来忧郁气质的男人，迷离的眼神，寂寞的身影，悲苦的笑容，一个人在送行的大帐内彻底地醉倒。

话音刚落，李豫刷地一下子转过我的肩，四目相对，隔着面纱我看到他如火的眸子，似有怒气隐隐地没有发作，“谁告诉你的？”见我迟迟不语，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没有的事，我怎么舍得？”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声由急变缓，不用回头也知道自然是他。

李豫面上风淡云轻，不带一丝表情，此刻淡然说道：“太子是否确定此人就是太子要寻的人？”

我有些意外，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包，轻轻打开，里边竟然还有两层，待我层层展开后，一下子愣住了，一只雀翎。不只是我，李豫、叶护大家都愣了。

李豫举起酒杯，敬向叶护，二人饮后，叶护对我说道：“夫人，这是我军中司马，他会一行护送夫人。”随即就要催促我启程。

看不到李豫面上的表情，但我能想得出此时的他应该是踌躇的，是难以抉择的，毕竟回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着复兴唐室的全和-图-书局大业，而且舍一人而换取两京百姓的平安与盛名，一个曾经零落于叛军手中的妃妾，泰山与鸿毛之较量根本不用思考，他终将会做出抉择。

直到月色如银洒满庭院的时候，李豫挥了挥手，摆驾回宫，那一刻，他想明白了，终是要为自己、也为雪飞，争出一条出路。

言罢我挣开李豫，不顾芸儿的呼唤，调头就走，在这布满落叶与残花的地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任由裙摆带起微尘和翻飞的落叶，任由路中相遇惊愕的宫女侍从，秋的景色在我眼中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经来了，心里点点汇起凌厉的坚冰，保护了自己也伤了自己。

只愿长醉不愿醒，此刻，李豫希望这只是梦一场。

我快步走出帐外，步子坚定而有力，跳上马车，我的心已经飞向了草原大漠，飞向了那个曾经被我遗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男人。

这一次的泪水不是咸的，因为它是为了重逢。

李豫极为爽快，回应道：“但说无妨。”

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骄傲的公主！

秋日晚风轻袭，丝丝凉意让人莫明地感觉韶华已逝的悲凉。

别了，李豫，我年轻时青涩的爱。

“啪”叶护扔掉手中的酒杯，有些惊诧又有些怒气，质问的口吻道：“为何如此？”

心中感慨万千，我有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待我，我上前搀起芸儿，为她轻轻掸去长裙上的尘土，“芸儿，人与人的交往难得的是诚心相待，十多年如一日的体贴照料，一心为我不离不弃，我真的无以为报，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此去回纥你不必跟随，留下来帮我照料适儿吧！”芸儿轻轻哀泣。

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神情，李豫表情阴郁深沉，望着伊人远去的背影，耳边是芸儿低低地轻诉自离乱以来她的种种经历，心中再是www.hetushu.com.com明白不过。这是第几次她转身离去，曾经在静莲苑里自己一片倾心的表白之后她的婉拒，曾经在广平郡王府中因为被崔芙蓉构陷，她的负气出走。每一次自己都自信满满可以唤回，只有这一次，脚步犹重千斤迟迟难以迈出。

是交接吗，我扶着芸儿走下马车，走进官道旁刚刚搭起的大帐中。

只是此时我心中的感动不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不论生死、不计伤残都要找寻于我的葛勒。十五年了，还记得我的男人。那个彪悍、粗犷、奔放的异族男子，充满阳刚的外表下他的细腻和柔情像涓涓的细流滋润着我冰封的心。

远处风声飒飒仿佛弹唱起一曲《昭君出塞》，耳边似乎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烽烟迷茫。多年以前在不厌坊上演的那出昭君怨，引来了我与独孤敏的姐妹情深，也造就了她的悲情之路，十年前她绝然地远赴塞外和亲，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我为她送行，那骄傲的公主，那耀眼的一抹亮红，一记鞭子下去，策马狂奔扬长而去，那风姿历历在目。

李豫在城外十里设帐，送别回纥特使。

马车渐行渐远。一阵杯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一语即出，众人面上又是一惊。

里边有三个人，除了李豫另外两人穿着胡服，身上的兽皮毡帽和闪亮的铠甲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

李豫呀李豫，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永远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你会让我自己去选择，即使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对吗？其实我宁愿你坦白告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也好过别人来告诉我。比起独孤琴受孕的事实更让我心痛的是，她与他在精神上的沟通。她能够知道他的一切，能够为他筹划，哪怕是狡猾的小招数，但是她能为他去做，他也让她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