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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为民而歌的理想为世俗所不容，那些世族达官请他无非是附庸风雅罢了，而真正穷苦的百姓又哪有闲情逸致去听歌呢。我爹在最为潦倒之时遇到了我娘，我娘虽然身处豪门绣户，但却是这世上唯一懂他的知己，然而他们的相恋更为世人不容。”乐萱说到此处，不禁哽咽。

“去请你们掌柜的前来。”我说。

乐萱抬起头，一双明眸也已经有了雾水，“你把我们当姐妹，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十多年来给我们这么一个遮风避雨自谋生路的地方，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乐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如果可能我会尽力相帮，但是你也要转告小妹，宫中险恶，让她处处留心。”我懒懒说道，本来以为不厌坊是我的避风塘，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是非缠绕，纠葛难理。

“我祖籍江西永新，我家世代为宫中乐工，到了我爹这一代，他不愿在宫中随侍，反而志在民间，向往田园生活。”提起父亲，乐萱脸上尽是崇敬之色，想来父亲的形象在她心中极为高大。

一杯下去，感觉很好。

我点点头，一脸茫然：“当初在静莲苑，你说过的，父母早逝你独自一人带着小妹来长安投奔亲人。”

夏禾起身将我轻轻按在座上，又为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泡椒腌笋，“娘娘有所不知，乐萱并非没有劝，只是合子太过固执，争执了多次最终还是一意孤行。”

“雪飞姐，我听小妹说了，那天的事多亏你仗义相助，想来我都惊恐万分。”乐萱手抚胸口，一脸紧张。

我的天，我无力地趴在桌上，曾经以为来自同一世界的那个人原来早已作古，本来以为在这茫茫的异世界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坦露心声的人，没想到他已经去了。是呀，从现代来的他怎么会甘心在宫廷之中当个供人娱乐的乐人呢，所以走出宫廷，走向田园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只是https://www.hetushu.com.com可惜，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如同陷入迷雾中，再也辨不清方向，我有些痴痴地笑了。

“是呀，往事不再提了。”含着笑，我又喝了一杯。

“好嘞，夫人请稍候！”小二匆匆跑下楼去。

我不禁眉头轻皱，“乐萱，有事起来慢慢说，我们姐妹还用得着这种虚礼吗？”

不对，许合子当殿演唱的明明是《茉莉花》，如果她是乐萱的小妹，那么？我拉着乐萱急急地问道：“你小妹在圣驾前献唱的那首曲子，是你父亲教的吗？”

乐萱忍住悲泣继续说道：“我带着小妹虽然走了，但是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就躲在附近的村子里等消息。等来等去，等来的是我娘在县衙门口当街自尽，而那知县自知逼死人命罪责难逃，竟然将我爹随便寻了个罪名发配充军，我爹病困交加，得知我娘的事之后，绝食而亡。”

“哦，难道还别有隐情？”我有些纳闷。

“你是说新近受宠的教坊乐工许合子？”这个意外实在超出了我心理承受的范围，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我们是老了，雪飞姐姐可是一点儿没变。”乐萱笑嘻嘻的，我仿佛记起当初在静莲苑的院子里，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征的，当时一脸的悲苦，满目哀伤，而如今的乐萱倒真如了她的名字，乐而忘忧。

“乐萱，陈年旧事莫要再提了，如今你和小妹也算衣食无忧，这一切都赖娘娘善心所为，我们应该敬娘娘一杯，你就别再惹她伤心了。”夏禾推了一下独自发呆的乐萱，两人共同举杯。

扑通，乐萱忽地跪在我面前。

“小妹？”

“姐姐说过，我的名字取字萱草，是乐而忘忧之意，姐姐说得没错，只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姓什么？”

夏禾拂了拂发髻，“一晃十年，我们都老了。”

夏禾年少时新嫁丧夫，独立抚育先和-图-书夫的遗腹子，本来是穷困无依，自从那年加入了不厌坊，一路走来仿佛重生一般，焕发出全部的能量和生机，整个人变得坚强而独立。当初的众姐妹，嫁的嫁，走的走，只有她和乐萱还一直坚守在这儿，实在难得，所以塔娜走后，我把房契给了她，从此以后她是为自己经营这不厌坊。

“好姐姐，你别走，我起来就是。”乐萱的声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天在含元殿中面对贵妃责难毫无招架之力的许合子，这样的她想在宫中立足，想利用皇宠而替父母报仇，太难太难了。“乐萱，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知道，我们排了那么多的戏，就是看也看明白了，更何况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看似朱门王府，锦衣玉食，其实半点儿不由人，怕只怕，你的小妹未必如愿。”

不一会儿，珠帘一掀，两个俏丽女子推门一入，夏禾一见是我，不由惊呼：“娘娘。”身后的乐萱推了她一把，面上一嗔，“瞧你，明明是雪飞姐姐，如此称呼反而外道了。”

乐萱踌躇起来，手里搓着腰间垂下的飘带，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姐姐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只是当初我实在是孤苦无依，所以总是想着要处处提防，小心谨慎，当时并未将家中实情告之姐姐。”

“没事。”我把所有的遗憾都压在心底。

“哪能不变呢？”我拉起乐萱的手，“十年光阴，就是人未老，心也不再年轻了。”

“饭菜放下，你先下去吧，上了板子今日谢客。”夏禾见此情景，果断地吩咐。

“乐萱，你今天究竟想对我说什么？”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然后，我爹娘一路漂泊，最后回到永新定居，再后来就有了我和小妹，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其乐融融，我爹常常会教我和小妹唱歌，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乐萱抑制了悲痛，眼中忽然有了仇恨hetushu.com.com，“谁知，永新知县得知我娘貌美，寻了个罪名以诽世之罪将我爹下狱。”

乐萱的眼中又见泪水，她点了点头：“那是先父教我们的第一首曲子。”

“雪飞姐，你可知道乐萱的身世？”

这副表情让乐萱和夏禾很担心。“娘娘，可是刚刚酒喝得急了？要不我去端碗梅子粥，醒醒酒？”夏禾一旁问道。

“那后来，你们就逃了？”我忍不住插嘴。

“去吧，我与你们掌柜的是旧识。”我只得又补上一句。

我想他定是对我这几天的反常行为有所疑问，想要出言规劝。只是当第二天我恢复清醒时没有轮得上他来教训，反而接到旨意，因触怒玄宗而突然被退回杨府的贵妃召我前去回话，一时间李豫和府内众人都极其紧张，不知道这场风波会不会波及我们。

“是呀，乐萱说得对。”我拉过她俩细细端详，多少年了，我禁身在豪门王府，与塔娜也只是偶尔借出游之机见过寥寥数面，更别提她们了。十年光阴，风摧丽颜，虽然俏丽还是依如当年，只是眉眼之间分明有了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

“雪飞姐，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乐萱面色肃穆，语气沉重。

“是呀。”我真是糊涂。

时隔多年，乐萱仿佛第一次释放心中的悲愤与怨气一般，终于放声痛哭。不觉的，我的眼泪也滑落下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端着饭菜的夏禾和小二，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正好看看你们的手艺可有退步。”我笑着答道。

“雪飞姐姐，虽然我比你还虚长两岁，但是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小妹，你还有印象吗？”乐萱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别有深意。

夏禾摆好菜品，又在酒杯中缓缓斟上香气四溢的“宜春酒”，看看我，又看看乐萱，劝慰道：“边吃边聊吧，可别辜负了我的手艺。”

“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呢，只是我劝也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m.ｈｅtushｕ•cｏｍ•coｍ乐萱有些失神，小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何尝不知道为其规避风险呢，想来也是拗不过她吧。

“一出现代的‘文君夜奔’！”我现在才能体会，当初上演《凤求凰》和《梁祝》为何每一次排戏时，乐萱都那么声情并茂，哀痛伤感。原来与她的身世如此相同，所以排戏的时候她分明就是真情流露。

三人各怀心事推杯换盏间都喝了不少，我在醺醺然的状态下回到府中。一进门就看到李豫面色阴沉，看到我进门似要发作终于还是忍下了，只说了句：“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说。”然后一抖衣袍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来如此，今天她对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尽可能地帮衬她的小妹。用心良苦，只是我未必有这个能力。

扶起乐萱，我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乐萱，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不怪姐姐，当初我也是刻意隐瞒，我原来姓许。”乐萱眼里含着泪，然而面上却还保持着一丝淡然的微笑，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怪不得你爹会给你起乐萱这个名字。”我由衷赞道。由此看来，乐萱的父亲不仅才华出众，更是心怀宽广、淡泊名利、志趣高雅之人。

我举起酒杯，轻轻闻了一下，突然就有一种想要畅饮的冲动，“为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所有不幸的人，我们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好了，乐萱，起来慢慢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可转身就走了。”我作势向屋外走去。

记得最初我把她们安置在静莲苑中的时候见过几面，那时不过还是个五六岁的幼童，印象早已模糊了，我随即摇了摇头。

“是呀，我们都老了。”愁思一起，心事更多。

乐萱抢过酒壶，又为我缓缓倒满一杯。

“雪飞姐，对不起！”乐萱充满愧疚，“我拦不住她，她一定要去，她说站在大明宫的宫殿之上放声高歌，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祭奠，而且——”

我拿出帕子递给乐萱和_图_书。好个倔强的母亲，她哪里是要和孩子们相聚，分明是在安排后事。

乐萱与夏禾相视一笑，夏禾随即说道：“那我去做几个小菜，你们先聊着，娘娘的口味我最清楚。”说着闪身出去。

“而且什么？难不成她还想报当年之愁？”我心中一急，语气也重了些，“乐萱，你好糊涂呀！”

小二一怔，十年了，物事人非，伙计也换了人。

好久没有去不厌坊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塔娜走时虽然我说过或卖或关一切随她，但是对于这个经营了十年的众多姐妹赖以生存的场所，我们都有些不忍。没有了塔娜的周旋应酬，我又不方便经常出来，索性把它由戏院改成了茶楼。确切地说是一家广式茶楼和现代咖啡馆相结合的产物。

我一早就出了门，想去看看改制以后的不厌坊。刚进门，小二就热络地把我迎进二层雅间。一层照旧是大众散座，供应茶点、粥品和炖盅，只在上午之前供应，类似早茶。二层则全部改为独立封闭的雅间，便于商人、文士在此议事畅谈。分时辰有琴师抚琴，清新悠扬，确实是个避世谈心的好地方。

“我娘把家中几亩薄田变卖，凑成盘缠让我带着小妹来长安找我表姨，娘说让我们先走，她救出爹爹之后再来长安与我们相聚。”乐萱紧紧咬着嘴唇，眼中的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许合子？”用手撑着下巴，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许合子，我忽然想起，难道是她，怎么会！

“我的小妹，就是许合子。”乐萱缓缓说出，然后有些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宜春酒是用冬日的梅花酿制而成的，有一种特珠的香气，芬芳却不浓烈，淡淡地沁入心脾，闻一闻就令人晕眩。

小二应声退下。

“乐萱，你这是做什么？”我连忙起身相搀，可她就是不起来。

“雪飞姐，留下吃午饭吧，今儿实在难得，咱们好好聚聚！”乐萱满是期待望着我，又看看夏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