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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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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荷 第五章

血荷

第五章

从舱里走出来一个青衣白袜的江湖人,他左手平平伸直,紧紧扼着一个瘦削身影的咽喉,那瘦削人儿仍然是全身笼在袍子里,或许是出来时袍子穿的过于匆忙,露出一袂衣角来。
此时一直安静着的厢房却忽然风声大作,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何等样的凶险,过了良久,那扇厢门终于被击的粉碎,而两个身影也颓然落到了岸边,正是林温二人。只见林秋梧胸间一道斜斜的刀口惨惨渗着血,温公公脸上血渐渐干涸,看着恐怖无比,左臂却不知如何无力垂在身畔。
“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件事情,准备的如何?”
“一切依计而行。”刘名低头。
林秋梧面色忽一窘,道:“臣子不可言。”
何树言心口一闷,猛一吐气,功力急提抓住鞘尖,不料身边数道劲风袭来,颈侧二寸,肋下,腰间,令人痛楚不堪的三拳齐齐击在他的身上。这三处加上钟淡言点中的膻中,便是何树言身上的弱点。瞬间麻木感传遍全身,他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余光里瞧的清楚,出手偷袭自己的,正是刘名在宫外交给自己看管的沧州老家来的新手……好厉害的高手!
“混帐东西!”泰焱怒叱道:“怎可对展兄如此无礼?”阿苍满脸挣的通红,口里不干不净骂道:“什么狗屁东西?他女人还不是被我一刀杀了?也没见你说什么。”
※※※
花舫上残余的几名铁卫满脸狠毒地望着岸上的包围,一人乱抹着身上的血污,看着身边渐渐燃起的火头,恶狠狠道:“泰大,看样子今天是逃不出去了,把这个狗皇帝杀了吧。”其余人也狂吼着呼应:“干掉这个皇帝小子,咱兄弟死的也算不冤了。”声音极大,传的极远。
※※※
刘名略一琢磨,便知道是那边宫里得了消息,俯身于地,沉声应道:“遵旨。”
拿着皇帝了,朝廷还敢如何?
泰焱面色纹丝不动,任由他抓着自己的领口,半晌后才干笑道:“不杀你全家,你怎会害怕?不害怕,你怎肯带我等上船,不害怕?不害怕……”他忽地将展越夜推开,似用了极大气力才压下心中恐惧,“不害怕,我们怎能用你的小儿子要胁你?”
何树言迎了上去,小声在刘名身后说道:“最近京里不安生,这还去檀溪,怕不妥当。若让太后知道了,大人怕也吃罪不起。”
※※※
他忽然拍额叹息道:“话说这春日景好,您自然是不肯罢手乖乖就擒,我为了自家性命,也是断不肯让你犯了我家少爷。这可怎生是好?不如我们先赏赏春色,斟酌一二?”
温公公却是看得清楚,追是追不上了,按察院的人今天根本不经打,一击则溃……呸!这些红石直娘贼怎么可能知道今天皇上要来檀溪?若不是这般巧,怎么可能在京里被这些家伙得了手?凭咱家的功夫,若不是中了偷袭,还护不得主子爷安全?难道萧如那婊子也是红石的反贼?不对,萧如姑娘也是昨夜才知晓,断排不出这等局来……一想着皇帝居然被反贼劫持出京,他的心便开始沁凉沁凉的。不可以啊!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看着刘名,也只有寄希望在这位大堂官身上了。虽然现在他怎么都看不出挽救的法子,但刘大堂官可不是常人——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人,不是把莫言那老杀才都整垮了吗?
侍卫们呆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便是拼命也不知如何去拼,要知这反贼手上可是拿着一人的性命。
何树言在旁边看着大堂官言笑无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大汉惨吼一声,吃痛之下双臂一振,竟将儿臂般粗细的长棍从中折断,左右互打,砰砰两声,将身边的两人击的额头破裂。不料其余人趁隙而进,数刀疾出,架棍横割,大汉棍法虽猛,但身后却无法全盘照拂,两把尖刀插入他的肋下,又带出一片血水。
刘名冷冷瞥了钟淡言一眼。
十八铁卫,疾如风穿林,烈如火烧山,如同一道血色充漫的洪流,直直向着岸边右侧杀去,十八个狂人,十八个凶人,十八个不要命,专要人命的疯子,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开山斧,顿时将花舫下围着的朝廷高手们杀出了一个大豁口。
事发突然,温老公避无可避,却是眼中光芒大作,将功力运至脸上生生挡了这一记,那张胖脸上顿时麻麻点点,鲜血迸射。
御书房里就皇帝和刘名二人,温老公被小冬子找人拖着在亭子里候着,而小冬子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泰焱不忍再看,转身冷冷看着岸上的朝廷众人,道:“天下本无侠,侠是什么?侠是道理,你我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我自然不能按着你们的道理来。你们若出手拦我,便准备这中土朝万民披素吧。”
泰焱此时在退。从弩机响起的那一瞬间,他便挟着掌中的少年天子往船上退,掌劈林秋梧,袖退温公公,趁着这两名高手投鼠忌器的心思,险险退到了花舫上,看见那大汉被刀光撕成碎片,不由心痛地低唤了一声:“阿苍!”
※※※
何树言和钟淡言早在皇城东门外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一抬青帘小轿在扮作寻常人的大内高手拱卫下缓缓行了出来,新晋升的大内侍卫副统领林秋梧和温公公小心翼翼走在轿子两侧,一身青色长衫的刘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这人不是普通人。
“不信!”展越夜带着哭腔吼道:“你们这些贼人哪里会讲信义,更何况我带着你们上船,你们要行刺圣上,不管最后成不成,我都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和-图-书本就是要满门抄斩,我儿子的命怎么保得住?”
展越夜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脚,嘴里吐出来的字全无半分生气:“皇上每次微服出来游玩,都会喊我准备一些新奇玩意儿。你们扮作艺人,应该没事。不过每回皇上上船之前,按察院和宫里的侍卫都会先察验一番。”忽地面上恨意大作,咬牙道:“难道你们不怕事到临头,我卖了你们?”
在泰焱身旁的几个铁卫满身污血,看着岸边自己的兄弟们奋战惨死,不由高声咒骂起来,有人带着颤音狂吼道:“泰大,这本来就是个埋伏!”
在他肥厚的双掌将触未触到那扇门前,这门却自己开了。
其实泰焱此刻心中也有大疑惑——因为在岸上朝廷一方的人群里,他并没有看见何树言,而先前渔梭的忽然覆灭,更是让他有了丝不吉的预兆。但来不及考虑了,手中握着皇帝小子的命,这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人的命,这是红石几万兄弟的命。
刘名虽然掌着按察院,却插手不了宫中防务,好在少年天子年前曾给了他个内务省丞的名头,林秋梧听他的安排,也不算是逾矩之事。他看了看茶棚里的人,笑了笑道:“林统领吩咐些手下拦在外沿便好。”接着回头对何树言吩咐道:“你陪统领上船查一下。”
林秋梧大悟,忽又道:“那温公公?”刘名看了他两眼,笑道:“自己慢慢想吧,总之温老公在船上,少爷安全应该无忧。”林秋梧还欲争辩,刘名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着拖他到岸边一处凉棚里坐下。
泰焱面无表情道:“信不信由你。”
红石儿郎果然不愧是蹈死猛士,在这般突然而致命地打击下,竟然稍一溃乱便杀声再起。于是乎,十几名悍不畏死的铁卫,百余名埋伏的按察院高手,便在这檀溪边上轰轰烈烈、舍生忘死地厮杀起来,无数声闷哼与惨呼便在一瞬间爆发,阵战惨烈,杀气冲天。
宫墙外地势开阔,春风渐至,前方那抬小轿侧边的帘布被柔柔托起。何树言看着轿窗处手臂上的明黄袖角,略略愣神后仍是缓缓回道:“临时变更,安全更无保障,还是照旧吧。”
※※※
温公公站在花舫这侧,看不到花舫另一侧的江面上,有两条渔梭正悄无声息却迅疾无比地向花舫划过来。而站在高处的按察院哨子却发现了,赶紧报知正坐在岸边凉棚里喝茶的刘名。
刘名面上焦虑渐现。却没人注意到,当他看见那位青衣白袜的江湖人走出来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无奈。
花香弩雨煞人魂。
“刘大堂官?”
他双目精光一闪,暗运功力,正在这刹那,便听着花舫靠水面那厢隐隐有风掠之声传来。他心头一颤,暗忖莫非是高手入室?但转念一想,皇帝上船之前林统领和何树言早已带人细细查过,即便林秋梧这后生头次当差,难免疏漏,可何树言……这是刘大堂官手下何等精细的人物?怎会犯这种大错。
哪有人不畏死的?可想到自己家中幼子……展越夜鼓起自己胸中最后一丝力气,往前猛扑,喝道:“救驾啊!……贼人纳命来!”不料临死胆怯,这一声喝却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刘名点点头,回身小意领着那抬贵重无比的青帘小轿到了舷梯,从里面扶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件极大的袍子,将面目遮的严严实实的,只是看着身形不高,似乎少年模样。可就是如此瘦弱的一人一出轿门,四周护卫的大内侍卫和按察院人均是提起精神来,眼中警惕之色大作。
底舱里的汉子忽然见他颠狂,纷纷戒备起来,几人看住院门,一人半卧在暗窗之下,动作干净利落。
他却只能惊,来不及反应。钟淡言作势拔剑,剑鞘自然向后荡去,鞘尖不偏不倚点中了他的胸口膻中。
林秋梧躬身待皇帝进了舫内,对船下的侍卫们作了个手势,便要唤这些人上船护卫。
泰焱满面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待他冲到自己身前时,轻轻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上。咯咯一声,展越夜天灵盖尽碎,血水混着脑浆迸了出来,他惨白的眼眸死死地看着泰焱,似乎要他确认昨夜的承诺。
“是时辰了。”他暗自说着,腿上却发着抖。
展越夜听他这般说,万念俱灰,痴痴呆呆地靠着躺板,双眼无神向前望着自己妻子没了头颅的尸身,口中念念有辞:“要死吗?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温公公眯着眼,远远就看见了刘名脸色有变,心中一惊,面上却显不出什么,一转身干净俐落地禀道:“少爷,用些燕窝吧。”却根本不待里面那少年天子答话,双手已是携着全身功力向厢房门上推去。
“少习武艺,还算不错。”林秋梧惘然应道。
林秋梧摇头道:“身为侍卫,当然要守在皇……少爷身旁。”
“不是我。”
过了会儿,那个长的异常魁梧的大汉转了回来,手上扛了根幡灯。泰焱皱眉问道:“阿苍,你那柄大斧好藏吗?”那叫做阿苍的大汉粗声粗气地应了声:“娘的,那家伙太大,看样子是带不上船了。依我看,就该直接杀到皇宫里面去,万一那皇帝崽儿明天不来怎么办?”转头见展越夜正畏畏缩缩地望着自己,一时火起,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出事的林秋梧。他略有些怨意地扫了刘名一眼,脚尖在凳上一踩,身形便向花舫上掠去,人尚在半空,右手反自身后拔出佩刀,划出一道弧线向厢房中投去,姿式好不潇洒如意。
刘名仍是沉着脸,hetushu.com.com没有看被死死捆住藏在桌子下的何树言一眼,只是静静看着厢房。那间温公公和林秋梧进去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的厢房。
泰焱一愣,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直至将胸中悲郁都笑成了眼角的水珠,才喘气道:“真是上了天大的一当啊!”
刘名道:“属下尽力维护妥当。”
铁卫们果然不愧是北阳城里最凶悍的一群高手,出手狠辣干脆,专觅人死处,几个回合下来,处处见血,断臂残肢在花舫上四处飞着,侍卫们渐渐顶不住了,又气又羞又怒地被生生逼下船来,和后面的按察院众人将花舫团团围住。
何树言笑着应下。
花舫上正战的激烈,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十几名高手齐齐拦住了亟欲入厢房的大内侍卫,刀光并着剑影四处闪耀,鲜血似不要钱般四处泼洒着。此次随疯三少入京的十八铁卫,均是数年间纵横红石、无人敢稍撄其锋的高手,大内侍卫虽然武艺高强,却敌不过这些凶人的彪悍劲,厮杀了一阵,便呈了败象。
泰焱身上也受了伤,右肋下血红渐渐渗湿青衫,他木然道:“天下第一人,又如何是弱者?”
刘名看着他面上坚毅神色,气笑道:“林统领耳力如何?”
“找死!”温公公大骇,像疯子一样掠到按察院众人的面前,出手如风,劈面打掉弩手掌中的机括,又不分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给了那名弩手几个耳光,“操你祖奶奶!不要小命了!”
※※※
哪知这大汉竟似有野兽一般的战力,只见他惨声笑着,双臂猛挥,手中的两截断棍向前掷出,重伤之余出手力道竟不输疾箭。
不料刘名皱皱眉,将这些人全唤了回来。林秋梧大愕,飞身下船细问缘由。刘名笑道:“这不是宫里,少爷出来便是图个轻爽,不要跟得太紧。”
刘名愁眉难展道:“好教泰焱大人得知,若我任由你等将我家少爷带走,我也没命好活了。”接着却愉快笑道:“本官甚是无耻,若是我都没命好活,这九族十族的,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
他是天底下最要紧的那个人,是那条盘在柱上将飞的龙,浴在香里待生的凤,高高在上的苍天之子,翻转风云的人间至主。
泰焱面无表情应道:“你敢出手?若你逼我杀了手上此人,纵使你是赫赫刘大堂官,也逃不出满门抄斩的下场。”
刘名听着他的声音似乎一如平常,微微一笑不语。向来寡言少语的钟淡言却忽然说道:“我也是这般想……若把萧如姑娘接进城来如何?”
刚想到这节,他便觉着有些奇怪。皇帝往常偷跑到萧如这花舫上玩乐,总是精神不错,那妮子也是刻意委婉奉承,放在往日,这厢房里早就应是娇喘吁吁,媚声四作了……今日,怎恁地静?
“泰焱?”
话还未完,泰焱又冷冷道:“原以为九月初九的刘大堂官是何等样角色,原来也只是会这些拖时间的末道。”他眼光向岸上扫去,心知不能再拖延,若宫中高手和巡城司的人手都赶过来,自己这一众人再无退路。看着本在远处凉棚里歇息的众多码头工人,被这边的打闹声吸引,渐渐地围了过来,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低声吩咐道:“强突,右前方,凉棚。”
刘名这时终于沉着脸站起身来。
铁卫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本是冲在突围人群里的第二波,逃过了万箭穿心之苦,却防不住大腿被两支弩箭射了个对穿,踉跄倒在地上,魁梧的身躯将岸上湿泥砸的乱溅。看着围了上来的按察院埋伏,大汉狂嚎一声奋勇站起,将手中一杆长棍舞得呼呼作响,棍上劲力十足,沾着的人立马被击飞。众人见他神勇,不敢上前硬拼,只好在旁游攻。几名弩手觑着空给了他两支阴的,弩箭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腰身,血肉都被箭杆带了出来。
檀溪不止是风流地,更是风水地。香河这畔停着一溜花舫,那面便是几处码头,此地水运直通清江红花渡,京里物品出入大宗由此进出,白日里嘈闹不止,一待入夜,花舫丝弦大作,却又是香腻无二了。
厢房里有一个女子轻噫一声,接着便似被什么堵住了嘴。温老公听着这些小儿女打闹,笑的更加开心了。不过笑久了总是会累的,他脸上的肥肉少说也有两三斤,更是撑不住老摆个笑面神的模样。他将拂尘搭在左肘,右手轻轻拍拍自己脸颊上的肉团,提醒自己要精神些。
温公公一愣,面上悔意大作,赶紧小步快跑跟上。
刘名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而又对船上一众凶人说道:“方才忽然想起我院中众人皆知的一句话。唐门师当年曾言,这红石疯三少,是那些贵妇人发髻上钏针,上面缀着浣纱珠花,看着赏心悦目。……但你莫要忘了,妇人发起疯来,往往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头上拔下钏子,往男的咽喉上刺下。”他摇头笑道:“可惜了哉,今日不得见。”
余光里瞧见展越夜恨意大作,浑身发抖,泰焱双眼寒光渐盛,冷冷道:“阿苍,你若不知进退误了三少大事,休要怪老夫我杀了你!”阿苍面色一黑,干涩应道:“是,泰焱大人。”此时回到屋内的其余铁卫却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之色。
展越夜痴痴呆呆地半跪在自己的家里,地板上血污一片,角落里横七竖八堆着几具尸身,惨不忍睹。他嘴唇微微抖着,盯着眼前的一双脚,面上不时抽搐一下——那双脚穿着一双白袜,看着纤尘不染。
刘名猛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正在给林秋梧倒茶的何树言手腕一僵。
hetushu•com•com大汉痛嚎一声,却又惨笑一声:“你们这些娘儿们,欺负老子没带斧子!”——按察院的府官们有些怕,怕到有些麻然了,这些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家伙,竟似比自己这些按察院府官们还要胆粗,怎么会他妈的这么不要命?——众人将箕坐于地的大汉有些骇人的临死痛笑全堵在耳外,咬牙挥刀!
一身青衣白袜的泰焱闭目良久,方道:“这么多人上船,不会有人疑心?”
背后偷袭的按察院府官迅疾退后,看那大汉惨叫倒地,不禁高声喊道:“反贼不行了,兄弟们杀了他!”恶战良久,终于重创凶敌,语气中带着一丝掩之不住的欣喜。
似乎要让伤后的他少些胡思乱想的机会,红石方面安排的两条檀溪上最快的渔梭,在将要驶近花舫时,不知碰着水下何物,轰地一声巨响,船身被震裂成无数块,而在渔梭上准备接应的红石来人更是有死无生。
※※※
“家法?”皇帝声调有些怪异,“这宫里是谁的家?前些日子打板子,今日挑水,该去世子府做的事情,怎么留在宫里?这成何体统?”拂袖而去。
啪啪两声响,展越夜的脸上却没多出一个掌印来,倒是阿苍脸上被泰焱打了记耳光,如此快的动作,也不知道这位晴川怒龙是如何做到,好在阿苍这人脸大肉厚,粗眉血口,长相狰狞,这记耳光留下的印子不大容易看出来。
不是徐徐打开,是猛地从中破开,破开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原本在这个洞上的木料明纸尽数化作了碎屑,像无数枚暗器一样向他那张肥肥圆圆的大脸袭来。
豁口一开,前面便是生途。
若不能带活的走……泰焱满脸煞气地想着,杀了也罢!
萧如姑娘的花舫上处处幽香,守在厢房外的温公公满面陶醉,胖胖的脸上笑出了十七八个褶子,双目微垂,耳朵却是悄悄竖着,监听着船上发出来的任何声音。
刘名看着船舷上的一身苍凉的泰焱,心头黯然一闪即过,冷冷道:“我数三下,放人,我保你活路,不放,受死。”温公公屁股冒烟地又纵了回来,指着他鼻子嘶吼道:“刘大人,你不要胡来!”
电光火石间,那只修长稳定的手掌已经挟着威猛无畴的劲风击向温公公的脸庞,温公公闷哼一声,右脚向后扭了半步,踏个丁字,本是推向厢门的双臂奇异地一错,斜斜向上一个举鼎,将那只手掌勉强一架。
何树言微微一愣,应了声便领着林秋梧上了船。
泰焱听他叫出自己当年的匪号,身子一僵,背过身去,极涩的声音说道:“不想你儿子像这些尸身一样,就自己考虑吧。”展越夜眼泪横流,呜呜哭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的。”忽地露出一丝看透了的神情,傻傻笑道:“你在骗我。对不起?我知道你在骗我。”颤声骂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你灭我全家,难道还会放我儿子?”
因为前面是一群目瞪口呆的码头工人看客,人一多,乱局必现,谁敢断言能留下这些杀神?
而先前还在水中发愣的温公公,也是一声怪叫,双掌在前,杀入厢房之中。
是动手,不是救驾,心思玲珑的何树言脑中一震!
这一阵厮杀后,随他一道退回船上的,只剩下了五个人。
哪知刘名根本不看温公公恨不得活吞掉自己的可怖眼神,木然念道:“一,二,三。”不待众人反应,便摆手道:“放火。”这三声念的如此快,不仅出乎泰焱预料,连在岸上包围的朝廷侍卫们也是瞪目结舌,全未料到这位大堂官竟将皇帝的性命不当回事。
其余的人都被弩箭钉在了岸上,然后被一群按察院的疯狗围成了十几个人堆,人堆里面血气冲天,刀光频现,断肢乱飞。战况虽烈,却没有持续多久,不消一刻,岸上便慢慢安静了下来,只留下无数血沫骨渣,断枪残刀。
“不该是你。”刘名微笑道:“劫持弱者,此乃宵小之辈无耻伎俩。”
泰焱狠狠将全身笼在袍子里的少年皇帝拎到了船外,一只铁掌牢牢扼住了皇帝的咽喉,少年瘦弱的身子无力悬在溪水上空!
大内侍卫副统领林秋梧皱着眉看着不远处的茶棚,天色尚早,码头的伙计正等着开工,各色人等挤在四周的棚子里,而檀溪上的娇娘们还没有接客,自然也没什么道上兄弟出来维持秩序,哄哄嚷嚷的看着嘈乱不堪。他心想这种喧闹地段如何布置驻防?头一遭跟着皇帝出这种“脂粉差使”,心中难免略略会觉着荒唐兼无措,只好慢慢挪到刘名身旁,轻声询问状况。
温公公在旁恭敬应道:“是东都世子吧,前些天他带着自己手下在八里庄整出事情来,被御史奏了一道,所以太后……”讨好调笑道:“太后动了家法,命他在天天给慈寿宫挑水。”
随着这些劲堪弓矢的碎屑飞出来的,还有一个人的手掌。
※※※
这挟着最后杀气的两截残棍,恰好穿过满脸狰狞围上来的按察院诸人,直直飞向躲在众人身后的两名弩手。嗤嗤两声,两名弩手不及反应,下一刻心口便被半截长根戳穿,颓然倒在地上毙命。露在尸身外的木棍被这一掷之力震裂开来,尚热的鲜血不停涌着,沿着棍头的参差不齐的木茬子慢慢淌下。
他略放下心些,暗里自嘲道究竟是老了,总是疑神疑鬼,或许只是江风掠窗罢了。
众人见他残暴杀了展越夜,一面暗自佩服展越夜忠君悍勇,一面却认可了此人的威胁。红石这些反贼可不会理什么真龙附体。该杀的时候,他们都下得了手。这是红石疯三少https://m.hetushu.com.com的属下,本来就都是一群疯子。
满身血渍的铁卫们围拢在泰焱的身后,列阵以待,听得这位朝中大员说话如此不三不四,不由愕然,只道他是故意装疯卖傻好拖延时间,等宫里好手来援。可他这番作态已是让林秋梧和温公公二人急火攻心,温公公看着皇帝被泰炎胁持,身子一动不动,不知可曾受伤,心里早已是又怒又急,喝斥道:“刘大人,你在这儿胡喷什么玩意儿?”
林秋梧和温公公五内俱焚,像两个白痴一样地盯着船舷,望着那处泰焱手中握着的少年身子。二人全不知该如何办,只得将眼光投往刘名处。
温公公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刘名身上,刘名就应了他心里的乞愿。他不是老天爷,但他做了一个在温公公眼里比天老爷还神奇的动作——他把右手举起来,轻轻打了个响指。
过不多时何树言便下船来回禀道:“一应如常。”
(第一卷里有笔误,一直把檀溪写到城西去了,告谅。另:这是前一章的后面一点,并在一起算了。)
温公公双臂一麻,知道抵不过这吓煞人的一掌,咬着牙集着功力将脚尖一踢,身子怪怪地一扭,将自己的左肩送到对方利如刀斧的掌缘之下。砰地一声闷响,温公公整个圆乎乎的身子,毫不在乎体面地顺着掌风跌下船去,狼狈不堪,却是逃过了丧命之虞。
弩声大作。
刘名微微皱眉,忽而朗声向船上喊道:“莫逼我。”
“等我们人动手后,你就大声呼唤有人行刺,然后我再将你一刀杀死。如此一来,便洗了你勾结红石逆上的大罪。你家里剩的那条独根也就能保住。”他双眼寒若冰霜盯着展越夜的双眼,“就看你肯不肯为自己儿子死了。”
林秋梧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刀气激起,不畏生死地向那些北阳反贼们胡乱劈去。他好恨,恨刘名大意,不肯让自己跟着皇上登船,恨温公公昏愦,竟连有反贼上船都没察觉,但他此时更恨那些看热闹的看客,若是让这些红石的反贼冲乱了人群,自己怎么追的上?他娘的,这中土人好凑热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檀溪两侧的花树渐渐盛开,粉粉的花骨朵在脆生生的绿里显得格外漂亮,春日里和煦微风轻拂着,似乎要将花瓣上的香气全都裹绕到了河面上。一身青衣白袜的泰焱随着展越夜慢慢向花舫上行去,走在铺的斜斜的舷梯上,他双眼微眯,不知心中所想何事。展越夜被他一只铁掌按着腰侧,面上虽没有一丝惊慌,却是泛着浅浅的一道铁青之色。带着掩之不住的恨意与死念,他回头恨恨看了泰焱一眼,迅即转过脸去,轻轻抽动着鼻翼,贪婪地嗅着这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闻到的花香。
其实埋伏在茶棚那处的按察院府官和弩营并不知道,被红石反贼拿在手中的那个少年是谁。虽然隐约猜到是什么要紧人物,但也没想到竟是平日里仿佛在天边一样的九五至尊!
弩箭就像檀溪上空漂浮着的花香一样,浓密诱人地向正在杀伐突围的红石众人身上射去。花香无处可避,弩箭又有何处可避?
展越夜忽而吃吃笑了起来,双眼一闭,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杀了我亚,有种你们这时候就杀了我!”双手忽然抓住泰焱青衣领口,喉中呜呜嚎着:“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你们好狠心,既然杀我全家,为什么还留一个我?杀了我呀!”
他看着离花舫不过十丈远的两艘渔梭,嘴唇轻启道:“动手。”一直站在茶桌前方的钟淡言冷冷将手掌按上腰间长剑。
※※※
衣角的颜色,却是明晃晃,晃的岸上大内侍卫们眼睛生痛的明黄色!
※※※
正在围攻大汉的诸人毕竟是以训练严苛闻名的按察院高手,见到这般惨烈景象,也只是稍稍愣了下,便举起手上的刀剑,向已无兵器的大汉身上砍去,刀身入肉,将那大汉半个肩膀砍了开来,红的白的令人恶心的血肉绽着。
一枝弩箭破风而去,险险射穿泰焱袖角。
早有亲信准备好一干事物,向花舫上扔去,一时间只见船上火头四起,浓烟渐升。
护驾的一干侍卫也早是铁着脸纷纷向花舫上杀去,众人心知来人若是意图行刺,只怕有十个皇帝,在先前那段时间里也都死了,而若皇帝死了,自己这一干人也都只剩下在黄泉路上做伴的命……只是众人心中还存着个侥幸,见有两艘渔梭向花舫汇来,盼着来人是要劫持皇上。
刘名静道:“阁下古道热肠,素有侠名……”
从事发时直至现在,将面目藏在袍子里一直死般沉默的少年终于颤抖着开了口。
泰焱不忍看他,转身看着屋内的铁卫们,只见这些人面上全无怜意,反是眉眼凶狠,露出一丝亟欲噬血的贪色,心中一黯,想到:“为了红石数万条人命……我一世所持信念,便要在明日化为烟尘了。”
何树言知道自己今日已无幸理,虽不知刘名是如何看破自己,但此时心中却升起另一种绝望:既然他早知自己身份,那今日此事,自然是个局了。
听到泰焱口中的小儿子三字,展越夜一下瘫倒在船舱里潮潮的地板上,口中讫道:“儿子,我才三岁的可怜儿子啊……”呜呜哭了起来,哭声里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咒骂:“你们这群王八蛋!你……”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希望,颤抖着声音急促说道:“大爷,您叫泰焱是吧?您就是当年那位晴川义匪?您行行好,您不是大好人吗?您不是抢劫都不抢好人的吗?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啊……”
此时江一草已一人到了南郊。他看和*图*书着眼前这处清幽之极的翠谷,一道林木茂密的山脊抱绕三方,山顶处几络白烟缓缓升起,山腰间峻木中隐有飞檐阁角惊现。轻风拂林之间,隐隐有宣禅偈声传来。这山脊的对面是一处开阔所在,一面平湖如镜,湖侧有几间茅屋廖落,茅屋正中有一庵堂。
“可知少爷此时在花舫上做何?”
不料这手掌落处却不是龙臀,反触着龙颈那处的鳞片。
刘名摇头叹道:“说都不能说,那你还好意思去听吗?”
泰焱不待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藏在舱内的展越夜,轻声道:“展兄,被围了,依昨日行事吧。”岸上的人隔得远,自然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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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响指似乎是一个引子,接着在檀溪岸边的大片凉棚里响起了一阵密密的咯嗒响声。先前还似乎被杀戮惊呆了的围观的百余码头工人,忽然从桌下,从身边的草堆里,从凉棚的顶上,抽出了兵刃,声势顿大,一下堵死了红石众人的去路。更可怖的是,人群当中又忽然站起来了几十个人,手上都捏着一把黑糊糊的玩意儿——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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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焱皱皱眉,对十八铁卫吩咐道:“明日我们扮作艺人上船,你们先去准备一下,记着把自己身上带的东西藏匿妥当。”那些人应了一声,便有几人翻身出院而去。
岸下一阵惊呼。
方才泰焱退上船之前,与林温二人一番交手,颇是惊险,特别是林秋梧一刀险些劈中他后颈,虽然不中,却也割破了他的束发。此时满头花白长发乱乱披在身上,看着苍凉不堪,他望着平静站在岸边的刘名怒吼道:“刘名!你不管小皇帝死活了?”
刘名向前迈了两步,死死盯着花舫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们面目狰狞地单调挥臂,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像在勤勉地犁地,用锋刃耀着血光的刀,在温厚结实的人身上犁着,直到把那大汉身上的肉都剁成了沫子,连血都没的溅了,方始罢手,方敢罢手。
这话一出,展越夜便知道是到自己死的时辰了。
刘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微笑道:“树言有理。”接着指着身旁几个门人说道:“这是今年从沧州提上来的,以后就跟着你,你好好带出来,别丢了家乡人面子。”
但那掌来的太快,他勉强驾住时,手掌离他的面门只有几分距离。掌风如刀,一霎间,竟把温公公面颊上的肥肉震的颤抖不停,如波浪般齐齐向后倒去。
檀溪岸边杀伐不断,混乱不堪,嘈杂一片,但这轻轻的一声响指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里。在这一瞬间,似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温公公满是血污、恐怖无比的圆脸略抖了下,似是笑了。正在突围的泰焱遒劲无比的出手缓了下,似是惊了。
眼前这花舫是檀溪上最清雅的一座。温公公扶着缩在袍子里的皇帝慢慢拾阶而上,一身素淡妆扮的萧如早就低眉候在舷旁,三人进了花舫厅内。
“完了……”岸下的温公公一听不由哀叹道,嘴里不停诅骂着:“咱家真要杀千刀,真要杀千刀了。”
“好霸道的一掌。”脸上血水横流的温公公愣愣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岸上的侍卫们也在这一刹那间僵住了身子,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整条檀溪,溪面上的风似乎停了,原本淡淡的花香似乎也褪了。
※※※
阴暗潮湿、血腥味四溢的屋内,疯三少从红石北阳城带出的铁卫们默默峙立着,身上杀气冲天。其中一个长的异常魁梧的大汉在他身后轻轻一推,轻蔑说道:“想想家里的孩子吧。”展越夜心头一个激零,失魂落魄地一瘫,双手按在了血泊之中,冰凉沁骨。
皇帝略略低下头,稚嫩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凄惋:“她……”
“不用了。”皇帝背身想了许久,右拳用力攥着搁在书案上,青筋渐显。
可过了些时,房中还是那般的静。
温公公有些无神地看了一眼船上厢门的那个破洞,忽然身子一颤,张了张嘴……尖声叫道:“救驾亚!”
皇帝今天起来的特别早。晨光熹微之时,他便已进了慈寿宫请安,待他退出宫门后,红红的日头才从东边探出头来。朝霞映着朱红宫墙里的树木,令观者精神无不为之一爽,少年天子却是愁容难去,心里想着日出处的那个婉妙女子,好生担心,再想着方才在慈寿宫里太后的那番话,怒气满胸。转头,远远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提着两担水进了慈寿宫的后进。他眉头一皱问道:“那人怎么有些眼熟?”
船上的泰焱听着身边兄弟怒吼,竟是没有言语,反而侧过头,将手中的那个瘦削少年放下地来,双眼失望地看着,一丝花白发丝垂落在他瘦削颊旁,看着凄凉无比。沉默半晌后,他终于微抖着有些枯干的双唇问道:“不是你?”
再厉害的高手,再凶悍的杀志,在这般密集的弩箭攻击下,也只有逃命的份。十八铁卫的几个突围先锋不及躲闪,顿时被射成了箭团,鲜血一瞬间打湿了大片河岸。
此时少年天子的轿子还在上善水门那处咿呀前行着,钟淡言走在最前面,是以无人可以看见他脸上偶尔透出的几丝失望伤心黯然决绝。何树言脸上带着一丝不变的笑容看着前路。温老公双眼微闭随着小轿走着,却似乎快要困着了。刘名一面微笑着和林副统领搭着话,一面看着满街春光。
有一个弩手瞄准着花舫的船舷,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用弩箭干掉船舷旁探出头来的反贼……乍听得这话,平日里被锤磨到无比坚韧的神经忽地一震,食指微微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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