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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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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乱弹 开篇 何处庭院易春风

琴乱弹

开篇 何处庭院易春风

“这是……”已经打好行囊,系好腰间布带,正准备向易夫人告别的江一草,满脸诧异地看着春风这小丫头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身旁,随着那两条细细的小辫一同到来的还有她背后那精致的小包裹,以及身上一副干净衣裳,竟似极了那些即将远行的大人模样。只是这么五六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一般,再配着这身缩小了似的行头,看着只是引人怜爱。坐在锦凳上的易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要远游,带着你小妹好了。”
只是这位惹人怜爱的女子并不知晓,信是出去了,却被她那手眼通天的母亲大人换了内容。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极大而化之的人。
“阿愁姐?”春风想着又笑了。
庙里那缺腿坑面的香案旁零乱堆了些杂草,草上还有两个少年正静静地躺着,身上都有些破烂。其中一个看着年岁稍要大些,一脸老实模样,连眼神里都看不到半点渣滓,半晌后方讷讷应道:“要不要再去洗一道?”
众人口中讲的是那位肝胆可昭日月的当朝大儒萧梁萧先生辞去了朝中职务,有人暗中猜测,会不会是这位帝师之箸在友情与大义间选择了后者,却又伤于当年老友纷纷弃世,从而看透尘事?又过了几日西陵传来消息,那位西陵少神空幽然不知为何选择入茅舍隐居。
少年的手忽地紧了一下。
但在易春风眼里,绝不是这样的。
帝师卓四明,初入中土,做的事情,便在这荷香院里吹箫半年……江一草想着自家先生行事,不由微笑浮上面庞。
而想逼那个宁肯在沙原上听听小曲,抿两颗盐渍青梅的小司兵出手,就必须知道他在这世间最在乎的是什么。
他轻轻将春风搂入怀中,打着伞,慢慢走出了长盛城。原野之上,冰雪覆地,他虽然年少体单,但毕竟是身有武功,也不觉得如何难走,只是抱孩子不是他熟习之事,自然是分外小心,左臂轻轻揽住女童身子,将她的小脑袋搁在肩膀之上,脚下也是慢慢行着。
西凉小谢已经是第四次被易府家丁颇有礼数地挡在门外。
江一草咧嘴露齿一笑,深深一躬:“先生当年初入中土,便游历各方。我也想学上一学,这几月来亏了易姨多般照看,侄儿实在是感激。只是住的久了,也怕有些不便,我想明天还是走的好。”话语落处,少年人也慢慢退出楼去,只留下那不过三十余岁的贵妇人撑颌凝眉,满腔心思全在想着这少年心中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中土世新元年,七月。
西凉小谢摇摇头,心道易春风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胆小怕事,怯懦的人。
他无奈一笑,转头问着那仆人老龙:“这叫什么事儿?”
只是母女名分仍在,于是桐尾巷的旧宅不能住了,易家二小姐颇为老实地搬进了京师南城易家那处大宅子里。
“帝师唯一的传人啊,想来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了……”
一个妇人清丽声音响起:“闫姑,带小姐却吃饭吧。阿草,上来说点儿事。”
阿愁姐是个杀手,只是很奇怪,自她从小东山来到中土后,便没接过一单生意。无奈何啊,名分注定了,她是哥哥的仆人,自然接不成什么生意了,只是如此一来,就少了好多赚钱的机会……春风或许是禀传了她易家世代为商的天性,小姑娘的小脑袋瓜里总是喜欢想着这些在江一草看来古怪之极的东西。
易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姨。
少年只觉面上微风拂过,定神再看时,院中又只余下那几株粉雪腊梅,只有地上几滴血渍才让人记起,方才曾经有那样一位剑客来过。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
当易春风看着这个已有许久没有见过的贵妇人时,不知怎的想哭,但暗自告诉自己,死也不能在这人的面前流下一滴泪来。
忽成一诗:“某日雪落北城冬,乱絮沾衣色不同。挥袖花飞入雪尽,莫化春|水径向东。立雪不与曾门同,笑看满院雪自种。故人来探怒不应,恨看雪上现人踪。”
长盛城外二十里地,石岩坝村某破落庙内。
“就在此地分开吧。”那位西哥静静说道。年纪最大的老实少年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最小的那位面上又是笑意一现,嘿嘿两声,却不言语。
※※※
这是她对自己亲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江一草那年十二岁。他是映秀镇上被帝师卓四明收留的孤儿中最小的一个。或许正因为这最小二字,所以当镇破之后,他没有湮没于人世纷杂之中,而是老老实实地来到了长易,寻到了天下第一富商易家。
春风知道他是在练武,只是小姑娘当时并不清楚,为何江一草对于练武有如此的执着,直到很久以后,江一草才告诉她:“想活命啊,就这么简单。”
十二岁的少年啊,带着那小姑娘……
当年映秀镇中一少年,将问天下何处庭院易春风……这便往京师来了,可还有出去的那一日?
“年祭?”少年和*图*书这才记起,原来今日是易家家主长女逝去一年的日子,只是不知为何街上气氛如此紧张,又见身旁的小丫头眉头一拧,嘴巴一扁,似要哭了出来,连忙抱起来宽慰道:“别哭啊,姐姐是到天上去了。再过些年,说不定咱们都要去那儿……”
白衣人闻得这小丫头唤出自己姓名,又是一惊,仔细端详着少年身后那张小脸,愈看愈是出神,目光渐趋柔和,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小丫头,你是谁?”
长盛易家商铺遍于天下,不论这兄妹二人走到何处,隔不多时便会被人寻着,夫人也时不时地送些银钱来,可说衣食无忧。但生活里琐碎事情如此之多,又如何是一个少年所能承担,所能忍受?虽然江一草或许真有些特殊的地方,一一都承担了下来,渐渐地,当年那个在石岩坝村嚎淘大哭的少年肩阔了起来,眉直了起来……只是面容不知为何却模糊了起来。
还好,易夫人一向很清楚江一草在乎什么。
易夫人又叹了口气:“知晓你性子刚,不愿意委身事仇,但不如此,你家先生之仇如何得报?”
但在易春风眼里,绝不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形单影只的少年开始在破庙里嚎淘大哭。
“好热。”庙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轻轻叫唤道,扯开身上的单布褂使劲扇了两下,见没人理会自己,不由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来。
※※※
轻声念道:“世上独一无二帝师卓四明的徒弟!”
她眼中迷蒙一片,望着那秋日朗月,喃喃道:“我最怕我哥呀,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本来没什么理由对我这么好,所以我很怕他以后不对我像以往那些年一样……”
这位牧场少主,寓居京师的谢晓峰眉毛一竖,嚷道:“车发新市去也!”
“还记得那时我也不过比春风现在大上几岁,整日里便是赖在这荷香院里,听着姐夫为姐姐吹箫,家里人怎么赶也赶不走,唉……”妇人忽地一声叹息:“奈何我易家女子,生就命薄,姐姐遇着他不过半年,便撒手尘世。”
※※※
兰若寺里的僧人此时已经架好了那重重的撞钟木,为晚间的子时鸣钟做着细致的准备。皇城内,那位少年天子却瞧着城南的方向,心中想着:“您应该听那钟声听的最真切吧?”
少年闻言一愣,不解这五个所指何意,忽地大悟,尴尬一笑应道:“春风羞的好,哥倒实在不是写这些诗文的材料,短短几句里倒有了五个雪字,真是生生毁了惜雪的意思……”面上不由赧色大起,耳根发热,倒将这冬日寒意尽比了下去。
十年之后,江一草带着阿愁去了边城,主仆二人过了好生散漫随心的两年,杀手女子的厨艺也真真称的上精致二字了。只是苦了那被抛在京中的小妹,成天与那西城的老大符言混在一处,百无聊赖地打理着布铺,或是流连于屋檐之上那弥散半空的酒意之中……
※※※
他蹲下身来将春风脖颈上的毛领细细拢好,把小丫头那顶可爱的裘帽往下压了压,支起那把有些沉的大棕伞,拉住那有些微凉的小手,轻轻握了一下,道:“春风,我们走吧。”
白衣人胸间受创,鲜血渐渐渲染开来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极了腊梅殷红模样。只见他柱剑于地,双眼平静地看着院中的那粉雪碎梅,口中喃喃道:“又见梅花开,可我还是回来迟了。”
江一草垂头不语,心道原来是先生的遗物。
先前那稚气少年闻言把嘴一张,做出极欲作呕的模样,坏坏笑道:“我还以为哥你是可怜弟弟我身上热,才要去洗的,原来还是在怀念那八日啊?”接着转向那面容平静的少年道:“不过西哥你也不要老是摆出这么一副小算命先生的样子好不好?”那个被他叫做西哥的少年一笑,也不理他。
老实少年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在茅坑里泡了八天,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着恶心,不多洗洗怎么办?”
时光就像东都城外原野上吹来的风一样,虽不狂烈,却永不停歇。新皇即位不过半年,在圣太后的用心收拾下,天下便已回复到原有的平静之中,市井中人饭后闲谈的话题,也不再是丧心病狂的帝师卓四明在上年五月间犯下的逆天之罪,也没人再会带着少许犹疑的神情谈起西营大帅舒无戏的死讯。
当失去了朝中助力的长盛易家,颇为郁闷地关闭了最后一家店铺,自东都全盘撤出时,小姑娘易春风已在东都住了好几个月。
小姑娘心中永远无法体谅自己的母亲将自己一弃便是十年。只是小姑娘现在已经是骄傲的易春风了,她随着江一草辗转天下,习武识字,不是为了在这十年之后扑到那妇人怀中觅那或许本就不存在的一丝温情。
除了映秀镇那件事。
正在宽慰之时,闻得院前正堂那方传来一阵极急促的剑声,声音连绵不绝,毫无中断,间或伴着有人呼痛之声。少年拉着小女孩的和_图_书手,眉间现出几分与他年龄极不相衬的凝重之色。又过了些时,只闻空中一阵破风声起,呼呼作响中,一全身白衣的剑士,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罕有人至的后院。
易夫人见他盯着那枝箫在看,不由一笑道:“知道这是谁的箫吗?”不待他回答,从墙上将箫取了下来,放在手中慢慢摩娑道:“这是姐夫二十几年留下来的。”
京中无事。
“身是稗草,偏携春风。”
“商人无情。”当易春风牵着江一草衣袖长大后,就已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后来的她,自然明白母亲为何会舍得让自己随着当年的少年在这世间颠沛流离,于是愈发地不忿。
只是不知为何,老实少年的面上那般黝黑,却也掩不住那一丝悲痛之意。平静异人的西哥静卧草上,面上淡淡微笑,袖角却在不停颤抖。还有那年纪最幼的少年一直嬉笑,却在讲到“八日”二字时,声音不期然沉了一下。
※※※
春风小丫坐在桐尾巷民宅的屋脊上,手中提着一罐美酒,醉意微上,用劲一拍老实蹲坐在一旁的那年青人:“知道本姑娘在这天下最怕谁吗?”
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何等模样的人。
北城知书巷中的小院里,早已洗去当年青楼脂粉的丰儿,正等着相公刘名从公爷府里回来,知道这种场合定是少不得饮酒,于是她熬了罐醒酒粥,份量颇足,想来也是备了何树言与钟淡言的两碗。
“新市。”
“这如何使得?春风还这么小,再说我也不过一个少年郎,哪敢……”江一草满脸惶惑。
※※※
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着自己似乎也能出口成章,江一草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却察觉怀中的春风小丫已醒了过来,正一脸认真地扳着小手指头,细细数着:“一个,两个……五个。”然后抬起小脸,笑眯眯地说:“哥哥好厉害,有五个。”
春风抽泣着问他:“哥哥去做什么?为什么要捆着自己?”
“公子无须激动。”老龙也是一笑,“一切事情还在发展之中,倒瞧不出眉目,细细瞧来,这些天易家的所为,全是为了那个叫江一草的人物。公子可曾听说过此人?”
便在那件事后,兄妹二人认识了那个冷冷的少年,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位冷冷的少女,阿愁。
江一草回答道:“哥功夫没练通,怕把人打死了。”
那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大,闻得他发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奶声奶气应道:“不知道啊,小丫肚子也饿了。”
“啪”地一声脆响,老实少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下去,反让他自己愕立半晌,忽又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嗡声嗡气道:“我们是去做事情,你个小孩子管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破落庙中走了出去。
“回姨的话,看见了。”江一草应了声。
不料传来了婚讯,虽然尚是风传,但春风知道,母亲这次是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兄长淌这京中的浑水,于是小姑娘马上写了封信,信中写着:“恶婆娘已至,但京中一切尚还安好,哥速与阿愁姐往望江,小妹来年春后必至。”
她所不记得的是,少年江一草看着面前红晕大泛的小女孩,直觉得是如此干净纯美,想着这鸡丝过了自己之嘴,一时间却喂不下去了,呆立半晌,才悟出了个法子,用了家里所有的筷子拢到一处,使劲地在罐里搅着,好不容易才弄成了糊糊,才又热了热,用调羹小心地喂到妹妹嘴里。
那少年也是古怪,见着这白衣人状若疯魔也不怎么吃惊,反而关切问道:“这位大哥受了伤,还是先治一下吧。”
今夜颇多感叹,不知如何继续了,这是我头一次在映秀文中夹上自己的话,不过确实是有些感叹啊……
江一草好生怜惜地拍拍小春风的脸,轻声道:“为什么要跟着哥走呢?”
谁知仍是料错,自那日后,江一草红着脸进出布庄的时候,袋里买的贴身衣物却由一人变作了两人。
※※※
※※※
“小侄不敢不依师嘱。”不知为何,江一草似乎并没有告诉这位易夫人,从映秀镇上逃出的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人,“先生门下,现在只有我一人了,本应不惜一切,为师门复仇。我也知道若此举让天下人知晓,定怪我这小孩行事怪异乖张,只是我要做的事情,本就不会如世人所料。”
商场之争,其实便是朝局之争。因映秀而沉沦的易家,此次出手,必然要以映秀为引,虽然世人还无从得知那妇人心中是如何盘算,如何敢于正面挑战手控天下的那位太后,但她自己清楚,她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一个叫做江一草的小司兵的帮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衣人似乎才发现这院间另有旁人,转身看着少年并春风,恨恨道:“你们也是易家之人,为何她死了,你们却没死?”手腕一翻,剑气淡淡送出,迅即笼着幼而无力的二人。他心中对长盛易家有大恨,虽不至于要这两个孩童性命,但重伤之余含忿出手,www•hetushu•com.com用力也是颇重。
躺在草堆上的西哥笑了笑,坐起身来,摸了摸阿草发红的脸,拍拍他的肩,从他怀中掏出把铜子塞到自己袋中,口中哼着:“阿草啊,还记得以前我们四处偷东西吃的时候,大家最馋的是什么吗?就是那萝卜炖羊腿肉啊,不要哭了,去师姨那儿,有的你吃的……”复又笑了笑,施施然出庙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
十年之后,长盛的易夫人终于又一次的来到了京城。在与抱负楼的争斗中隐忍了十年的易家,终于要出手了。
“嗯。”小姑娘轻轻应了声,然后有些怯懦道:“可春风腿有些酸了……”
小孩子本来说话就慢,这一长句更是嗫嚅了半天才说完,江一草胸中却早是温润一片。他抬起头来,笑着对易夫人说:“夫人好强的性子,好执着的手段。”
西城老大符言正忙着浇灌赌坊后院里的那几盆乱七八糟的花,他并非养花之人,但听闻杜老四最近忙着练书法……
他缓缓抬起头来,尚未全脱稚气的面上竟是闪着无比的骄傲:“我不愿意处处按着世上所谓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别人的徒弟,我本就是……”
易春风有些骄傲地想着,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哩?世上有谁能真正看的透他呢?帝师的唯一传人,不思报仇,却在这世间打混,看着是庸碌无比。只是一直牵着江一草衣袖走遍天下的春风才知道,这十年里,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兄妹二人在东都救了强娶后母,被斩的浑身伤透的东都世子宋别;在茂县指点了飘零一生,血洗破军山寺,被西陵神庙发玉牌通杀的左剑冷五;又过了两年还机缘巧合地在茂县认识了另一个大人物。是巧合吗?春风每每想起这些事情,便会微笑浮上面来……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咯吱压雪声中,少年走的格外小心。
“春风,是哥的春风,不是易家的春风。”
或许正是当年的记忆过于深刻,易春风现在京中开着一间门脸不阔的绸缎铺,现在不需要兄长红着脸去买,她是老板。
老实少年摇了摇头:“朝廷既然动手,肯定有名册,会清出来。”说话很是简单。
“春风,易春风……你是阿梅的小妹是吧?你姐姐在你面前提过我?”白衣人忽地喜色大上,哈哈一阵大笑,几滴泪珠不经意间自眼角滑落。
“哥,西哥,我不要老老实实呆在师姨那里,我要跟你们去。”阿草轻声道。
易夫人看着他反应,似是有些欣慰,续道:“神庙势大,若要以一己之力报仇,怎生容易。前些日子我给你说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春风小丫已有醉意,吃吃笑道:“谁执手扶笔教我识字?谁温言憨笑逗我一乐?谁为我买的头件小袖对襟衫?谁为小妹扎的花冠?谁为小妹我点的画彩木屐?……嘻嘻,还大了……”
破庙之中一片沉寂。
易夫人端茶的手一顿,心想这少年果然聪明异常,这一下便想通自己的用意。不由笑意自唇边泛起,暗道我将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放在你的身旁,想日后不拘你在何处,总不好不报知易家一声,断了我母女之情。
一阵嘈杂声后,十数人手持兵刃从前院赶了过来,却愕然见着家主的掌上小千金与那在这院中居住半年的神秘少年客人正嬉嬉哈哈地打闹着。
此后的十年里,江一草带着小妹这在尘世里游走,于东都城中听唢呐,于夺情河畔笑莲子,过西陵而不入,往高唐却止于茂县。停停走走,游游歇歇,少年的一襟衣袖旁始终有着一双小手用力地拉着。
冬日里的长盛城,仿若笼一阵烟气之中,雪是断断续续地下着,却总是不如人愿地渐落渐化,始终积不起来。无院中积雪助兴,自然会扫了雅士吟诗之趣,但对于那些嬉笑孩童来讲,地上无雪才真真是极大的不自在,雪仗不能打,雪人不能堆,只有那邻家小女孩的衣领口,倒是躲过了被塞入冰雪之厄。
大年初一的京师,城中一片空蒙,老树斜枝在朱雀大道的两侧胡乱伸展着,兰陵场上一如以往般空旷寂廖,城中的百姓正行色匆匆地往那温暖家中赶去。
沉默半晌之后,易夫人盯着面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后轻声问道:“那日后你意如何?”
少女易春风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
“唉。”少年摸摸肚子,拉起春风小丫的小手,慢慢走到院墙处,踩上闲置在那处的石鼓,从墙上探出头向外望去。他见院外街人行人廖廖,只有一些精壮汉子穿来行去,面上分外凝重,不由讷闷道:“这又是怎么啦……”忽觉得手背上被春风轻轻搔了两下,连忙低头看去,听得女童轻轻说:“今天是姐姐的年祭。”
因为她记得二人初到茂县时,被街上的混混儿欺负,哥哥总是能忍就忍,直到有一日,还是孩子的她提着个篮子摇摇晃晃地去张婶那里提菜,却被横行街里的牛三一巴掌打翻在地……看着哭哭啼啼的小丫抹着脏兮兮的小脸走回家里,江一和-图-书草第一次动怒了,于是取了个布条将自己右手牢牢捆在腰间,便出门去。
西哥摇头道:“难道你忘了镇上那些人的死状?手啊脚的都不知飞哪儿去了,有的尸身还着了火,哪里弄的清楚。”忽的幽然叹道:“倒是凉哥,去年先生送他去了淡水先生那里,待此事传遍天下后,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吐血的。”
西哥忽地坐了起来,抱臂当胸,似极了京中那些老夫子的模样,淡淡道:“我算了一下,朝廷几十年来收剿要犯,势头都过不了三个月。何况这次根本没人会想到我们三个会逃出来。这已经是七月底,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易夫人将手一挥:“既然少年郎都有远游的志向,想来你对自己在这世间存活的能力颇为自得,带上她……反正都是孩子,一块去打混吧。”说着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江一草摇了摇头道:“我不去西陵,我也不入京。”小小年纪,面容却是万分笃定。
因为她还记得在东都城里,二人最初住的那间平屋里,是那样的冷,冷到自己病的很重。她还记着迷糊之中的自己见着哥哥熬了罐鸡粥,却不知如何喂给自己,于是将鸡丝送入嘴中,细细咀嚼着,一直到成了糊状,才准备用嘴过给自己。
※※※
“先生说过,如果他有事,不得为他报仇。”江一草话语更是简单。
一对不是亲生的,却是天生的兄妹。
忽地咳嗽两声,身子剧震,胸口上的那道血花愈加鲜艳。
这便是易春风与江一草。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一草渐觉身上的春风小丫不再左右磨蹭,耳畔听得她的鼻息也是颇为安宁,想来是睡着了,如此方安了些心。少年似乎觉察不到前路艰难,反是左顾右盼地欣赏起雪景来,他看着眼前雪笼野道,忽地想到这皑皑白雪若到了雪停之日,必将随着那行人践踏,烈日曝晒,化为泥水一摊……美景化为污物,倒是最让他不喜之事,想到此节,不由学着镇上那些自军中退下来的老文书口气叹道:“世人可知惜雪的道理?”
但在易春风的眼中,哥哥永远是那样睡眼腥松的惫懒模样。
白衣人面上惊诧之色渐起:“少年人,你是何家弟子?”却看见那带着几分神秘的少年身后,一个小丫头红卟卟的小脸怯生生地露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你是扶风哥吗?”
那一年,天下并没有什么大事。
第二日清晨。
南城当朝一等公莫大人的府上,此时正是宾朋满坐,刚刚从南诏剿匪线上赶回来的莫矶强抑着满脸厌烦,在众人之间行走应酬,一颗心思却想着父亲上午轻轻说的那番话,春风?这是真的吗?阿草知道这事情吗?
她不知道母亲有些什么打算,也并不清楚当时在边城之中,那位小司兵终于被母亲托出了泯泯众生。她看着房中精致的物什,坐在那面明黄铜镜前,撑颌想着,以哥哥的性子,任你如何将他放到风口浪尖上,他总是能划着小船儿,轻快地靠岸,何况现在船上还有阿愁姐……
好一副天真烂漫的画面。
小谢呵呵一笑道:“俺们是寓居中土,这些事情还是轮不到俺们操心。”忽地面色一沉,道:“但若有谁想阻了俺与春风之事,哪理他是什么莫矶莫公子,还是富甲天下的易家,哪怕是他中土朝廷,也阻不住俺乱来!”
他没有打死牛三,只是牛三一帮兄弟外加后来赶过来的衙役都被打的半死。这件事情的后遗症便是,众人见这瘦削的年青人出手毫无招法,倒颇有几分蛮力,于是被茂县的官府拉进了那巡查司外围。
西凉小谢在一旁静静听着,却不自觉想起在某处听着一段曲子词来,“你自那远方的镇子上赶来,便是因为有个孩子在雪地上等着你呀……”
少年将春风小丫往身后一拉,双手拢在胸前,比出个奇怪的手式,只闻得嗡地一阵轻响,院中劲风大作,梅株之上染着的薄雪簌簌地被震了下来,洒在泥地之上,粉粉地铺了一层。
江一草愕立于堂,半晌后方讷讷道:“易姨,您这是当真?”待看见易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无措道:“春风还这么小,您就忍心……”
“我叫春风,易春风。”小丫头不知为何笑了。
而此时京师南城易家大宅的侧墙处却有个人影轻飘飘地飘了出来,在空中出奇地一折,一掠而过长街,隐入树间不见。如此高明的轻身功夫,实在是惊世骇俗。若燕七能瞧见这位身背包裹的黄衫妙龄少女的惊人身法,定会想起在细柳镇中江一草指逼天下第一剑时,那有若断茑一般的场景……
由长盛北门而出,便是通向东都的官道。江一草牵着春风的小手,慢慢行出城门,只见面前雪花漫天飞舞,洒洒扬扬的毫无停歇之意,风卷粉雪,似在空中扯开无数层的纱屏。许是易夫人交待了的缘故,城门处没有几个行人,只有斜扯着的茶铺雨蓬在风雪中呼呼作响,因而更显得寂寥空远。
十年之前,江一草还是映秀镇和图书上那个撕了帝师书页去蹲茅坑的顽劣少年。易春风还是易家金贵无比的二小姐,奶声奶气说话的女童……只是十年前的阿愁又是在何处呢?
雪径之上,只听着少年怀中的女童吃吃笑着,清脆笑声中夹着含糊不清的几句话语。
江一草一愣,心想从易宅至城门不过百十步路……忽又想起,从今天起跟着自己身旁的不是别人,却是个稚龄的女童。想着前路之上,自己这少年带着一女童,却不知会遇着何等故事,不由苦笑难止,无奈何摇摇头,轻声道:“来,哥抱。”
老实少年又摇了摇头,似想说几句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沉声道:“就按着先前说的办,此一去,不在乎能否报仇,倒是大家要各自先求个活路出来。”转而向那最小的少年说道:“阿草,你是我们兄弟当中最小的一个,日后你要走得远远的,切莫再招些什么事情上身。”想了想又道:“把你送到师姨那处,应该是安稳……”上前在他的头上摩娑两下,面上全是怜惜之色。
“他怀柔天下,自然当如此说……”易夫人面色渐寒,“但你身为他的弟子,如何能真依此言?你又如何当得起这个孝字?再者这天下本就是肮脏的天下,你也莫以为这些手段阴晦了些,若不是朝廷使的好手段,五月十九日映秀惨淡一夜,怎么会就你一人逃了出来?”
因为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每当人们深夜入睡,或围炉茶话的时候,哥哥便会轻轻为自己掖好被角,生好火盆,在炭火旁搁下盆清水,再把那木门稍稍敞开个口子,方便透气,然后从怀中掏出本书,坐到门前凝神练气,却不忘以自己并不厚实的身躯将那屋外的风挡住。
“小兄弟心倒好,只是可知我是如何受的伤?易家的三尺翠红啊……”白衣人有些神经质地笑笑,用手指在胸间沾了点血,伸到眼前细细看着。忽闻得院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看了女童一眼,笑道:“今日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扶风哥了,叫我易太极……”
夏日,新草,破庙,少年,笑谈。
老龙把帽子压地更低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易家入京,只怕有大事要发生。据闻宋太后与那少年天子之间有些问题,虽然始终想不通这两个人物之间有何不可化开之结,但清风既起,自是生于萍末。公子当要注意些。”
※※※
他在长易已经住了半年,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走上这荷香院的小阁楼,只见楼中栏畔似随意搁着些花草,却让人觉着很是顺眼,在这寒冷冬日里,平空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楼中是些极简单的一些摆设,乌几红案,布幔垂帘,只有墙上用黑丝络子系着的一枝洞箫很是引人注目。
小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因为哥对春风好啊。晚上春风困了,哥讲故事,白天哥陪春风玩。哥对春风比谁都好啊……”忽地凑到他耳畔轻轻说道:“其实春风也不想走啊,但娘亲说哥哥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了,春风可不想这样……”
这两件事情都是大消息,与之相较,晴川那位州守泰焱被连贬七级,往北阳守城的事情,倒容易被世人遗漏。不过东都子民本就不太关心朝中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毕竟太过遥远了。他们最上心的是城内新开了家商行,抱负楼。这楼子开了不过数月,明着暗着,便将长盛易家的生意抢了大半,暗底下有消息说楼子的东家与本城的劳亲王有说不清的关连……
“嗯,娘亲,春风愿意的。”女童用力地点点头。
江一草那些日子里正在头疼春风的事情,因为小丫终于大了,慢慢显出个清秀姑娘家的模样来,而少年虽然也是经事日多,日见沉稳,却毕竟还是归在那粗鲁男子一类中,有许多女儿家闺中事情如何操得了心?好在来了阿愁,他心想,这下终于不用发愁……
“春风的兄长,她最在意的人物。”一丝莫名笑意浮上他的面庞。“老龙,由吾邦入中原,回京师,哪处是必经之地?”
“今日你可见着那易太极了?”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运用的筹码!”
躺在他身边那少年却是一脸平静,微笑应道:“这两个月里,你逼我们洗了多少次澡?这一路逃过来,是逢山过山,遇河却是跳河……你不嫌麻烦,我倒要珍惜自己身上这皮肉。”这少年年纪不大,偏生谈吐稳当,一副笃定神情。
“你为何不问问春风怎么想的?”易夫人面上此时看不出丝毫表情。“春风,你愿意随着阿草走吗?”
“你可知他便是那神庙知秋先生的弟子?”
而且似乎很凑巧的,江一草在乎的,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不凑巧,这其实是十年前就已经被她算定了的事情。
城中最大的一处院子侧落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蹲在台阶上发呆。院中梅株上已有薄雪,但二人似乎也没有玩闹的念头,只是对着地上污浊泥水发愣,半晌后那少年才对着身旁那小女孩问道:“春风啊,今天什么时候开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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