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以后能不能，他也不知道。
“好。”
宋冉心里顿时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宋冉捂住腰间他微凉的手，在风中瑟抖一下：“阿瓒？”
她眼中刚浮起的雾气被风吹散：“阿瓒，我有时候也恨，可一想到你还在，就又觉得没有别的要求了。服气了。”
汽车驶上江堤，长江波涛翻涌。
李父顿了一下，低下头洗香菇，许久了才叹息道：“都这样了，心里头再难受，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一贯温和从容的中年男人到了这一刻，无措而又无奈，“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人只要还活着，想活着，再苦再难，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只得熬。落谁头上都一样。”
“医生怎么说？”
他眼中发热，将脑袋埋在她脖颈上，似难以面对也似难以启齿，喉咙里溢出的嗓音低沉而扭曲：“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那种感受。我不怨恨任何人。也不后悔。可那些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事，你让我完全不在乎，完全释然，现在的我做不到。太难了。”
“阿瓒，”她忽在梦中呢喃。
“我——”宋冉本来没事，被他温言一哄，反而有些哽了，“我就是……心里难受。爸，有时候我在想，你说……凭什么呢？”
磨砺、苦难、这类词汇说得再好听，可苦就是苦。它渗进余生的每一个日子里，是阴雨天隐痛的骨头，是心里未竟的失败梦想，更是身处现实与虚幻边缘眼看着梦境破碎时那无休无止的恐惧和慌张。
她握紧他的手。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一直待在乡下，宋冉也想带李瓒到城里走走，可又怕碰上意外。想来想去，带他去了他高中校园外。明天就要放国庆假了，学校最后一天上课。教学楼里书声传来。
她一路紧挽他的手，格外留心周边，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连在店里看衣服试衣服都紧贴着他。店员笑道：“你们感情好好哦。真羡慕啊。”
李瓒接来一看：
“我知道你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我是说偶尔，偶尔觉得很痛的时候，想不出因果的时候。”她说，执拗地等着他。
宋冉守在一旁，看着他呼吸均匀，安睡下去，才悄悄出了房间。
他也跟着笑：“你笑什么？”
宋冉眼珠一转，说：“阿瓒我们走吧，放学了。不跟那帮小崽子们抢马路。”
他点头：“一生平安。”
李瓒有一会儿没吭声，许久，才问：“爸爸怎么说？”
一想到这里，心便平静了些，放下了些。
她轻轻翻身，覆在他身边，手指抚上他的胸膛，嘴唇轻吻他的唇瓣，喃喃低语：“我想你了……”
直到风中带了冷意，宋冉怕他着凉，这才才仰头看他：“阿瓒我们走吧？秋天的风景不太好看。等明年春天再来？”
车辆转进家属院，鲜红hetushu.com.com的旗帜在树梢上飞舞，李瓒忽说：“之前维和的时候，军装上绣了国旗。五星。”
李父嘴皮子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是艰难，说不出。他将一只洗好的香菇放进沥水的篮里，抬手拿袖子搓了下鼻子，“这世上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做了，我谁也不怪。可你要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哪里能情愿？总得有人做，那就让别人去吧，谁会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长江沿岸长满了杂草，开着小花儿。
她于是往他怀里贴得更紧了些，眸光带水：“阿瓒。”
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点了炸鸡薯条和可乐。
炸鸡端上来，味道竟很不错。肉质饱满，松软多汁。
“好吃。”他舔舔嘴角的油，点点头。
过了许久，宋冉道：“阿瓒，当初派出去的十三个特种兵。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李瓒淡笑着阖了下眼，说：“不累。”
“什么？”
李父温声说：“心里有什么话，别怕，跟爸爸说。”
李瓒站在江边吹风，江风刮起他的白衬衫，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宋冉看着他的侧脸在风中有些寂寥，忽然站去他身前，说：“给你挡风。”
江边水流较缓的地方，有几家人卷着裤腿在玩水。这时节有些凉，游泳的人倒是没有了。
是啊，过不去这坎又如何，命运不给你其他的选择。
马上要换季了，她带李瓒去商场买衣服。
三十号那天， 宋冉照例带李瓒上了趟江城， 去江城军医院检查身体。
月染轻纱，一夜无梦。
他放下口琴，拿了本书看。
宋冉忽就想起医生说，他会认为她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
只是，
李瓒说：“知道了。”
落地窗外，田野尽头，天边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
李父心中的伤痛，只怕比她更甚。
真？抑或是假？
李瓒靠在椅子里晒太阳，吹着一把口琴，是她听过的天空之城。
“比起……”他眉心狠狠蹙了一下，依然没办法说出战友的名字，他艰难地说，“冉冉，至少，我还能站在这里。”
宋冉关了电视，端一壶热茶放上书桌。
“阿瓒你要多吃点儿肉啊。”宋冉抓住他的手腕，量了一下，一只手就能握住。不过，比从东国回来那时粗了些。
新闻说国庆高峰，多处景点人满为患，高速路上拥堵成灾。
落地窗外，绿树成荫，街道空旷安静，风吹着树梢簌簌摇动。门卫处的保安正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挂国旗。
宋冉开车朝建工家属院方向去。
从商场离开，李瓒说：“今天去爸爸家吃晚饭？”
“今天没人上体育课呢，不然可以看到跳绳。”宋冉望着街道对面的学校操场，不无遗憾地说。
他笑：“好。”
李父说完，长久无言，只有池子里倒水的声响。
宋冉吸了下鼻子，别过头去。
李瓒想起父亲，眼眶微红。
宋冉回到房间，李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垂着，眉心仍微微皱起。
体检完毕， 又看了趟心理医生。
他说：“那我就当一棵大树。”
“啊，完了。我点了两份呢。那要是不好吃，全部让你吃掉。”
“好。”李瓒拿起可乐，牵着宋冉的手快步走出炸鸡店。
宋冉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她微笑：“阿瓒，到家了。”
“生意好像不太好。”他低声说，笑了一下，“可能不好吃。”
“嗯？”他迎着她的目光，心口发热起来。
但有太多的情绪，遗憾，伤悲，不甘，委屈，没法在短短的时光内就平息，就谅解。如果那么容易就释然，那曾经受过的苦算得了什么？
李瓒回神，发现车停在他家的单元楼门口，挡风玻璃上铺满阳光，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去了医院，然后买了衣服，别的地方没去。”
“我和你一样。”他脑中痛苦纷繁的思绪散去，只有一个想法很清晰。
因为国庆，大街小巷不少店铺、商场、单位门口都挂上了国旗。有些迎面而来的车上都插着国旗，小孩子挥舞着小旗帜在街上跑。
他重新洗了遍香菇，这回终于干净，盆底没了细沙。而他终究是内心过不去，又长长一声叹息：“话又说回来，比起一道出去却牺牲了的，我知足了。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
“问他有时候会不会怨？因为……不公平。”
江风吹动他的额发，刮过他的眼睛。他有些刺痛地眯了下眼。
“美酒轻裘，挑灯走马，一生无牵挂。”
宋冉关了广播，从车内后视镜里瞥了眼李瓒，他平静看着道路前方。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街对面的炸鸡店冷冷清清。
“要多吃东西，注意营养均衡。说什么至少也得再增10公斤回来。另外也要适当多锻炼。不过你现在身体太差， 锻炼的话就散散步，每天走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他的像跑步啊俯卧撑啊， 还不能做。”
他站在硝烟中，举目四望，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血肉模糊，惨死荒野。
他唇角牵起，悠然一笑。
“你知道么，我今天问爸爸了。”
一双手用力握住了他：“阿瓒！”
阳光移到了他眼睛上，他微微眯眼，眺望远方。
宋冉拉上窗纱，早早陪他上床睡觉。
李瓒望着江水，宋冉见了，问：“要不要停下看看风景？”
她伏在他怀中，阖眼安睡，面颊上还残留着片片潮红。
“那……如果下辈子做人呢，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好啊。”
其余各项检测过后，仍是远远达不到健康标准， 回转迹象也微乎其微。宋冉心里担忧，却又做好了准备。身和图书体素质想要恢复， 不是一年半载急得过来的。况且要让他回到一年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两人悠闲地吃完炸鸡薯条，正坐在窗边喝可乐呢，学校里下课铃声响起。
月光笼在薄纱之上，轻柔，如一个梦境。
“嗯？”
江风吹着，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单薄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却又紧密相拥。仿佛竭力要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中跳动。
她的手在他手心画圈圈，另一手托着腮，坐在桌子对面冲他笑。
援助，最终换来了利益。
“今天累么？在外头跑了一天。”她钻进薄被。
“好吃吗？”她问。
与优雅和大气无关，与高尚和理智都无关。
汽车广播里忽然播出一条新闻：“近日，中国X建集团成功中标东国阿勒——仓迪公路建设及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最近两国政府也就石油贸易问题开展了新一轮的磋商。目前东国已收复90%的国土，基建、农业、商业、贸易百废待兴。中国和东国一直是友好合作……”
面前这个父亲，分明比谁都委屈心疼，困惑迷茫，却依然善良至此。莫名就给了她了一丝安慰和力量。
天空湛蓝，道路开阔；绿树成荫，红旗飞舞。
他们逆着车流，一路畅通无阻回了乡下。
口琴声悠扬，她捧着一杯茶慢慢饮。窗外的田地里，稻子露出嫩黄的颜色，柿子树上结了果儿，荷塘中落叶衰败，几只鸭子在塘里扑腾翅膀。
“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好，”她说，“天天吃我做的菜，我怕你要吃腻了。”
秋天要来了，风吹树叶簌簌下落，扑在挡风玻璃上，稻田已开始泛黄，再过一段时间，又是一番秋日好风光。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终于，他点了一下头：“有。”
那时，他透过窗子往外看，看见空旷的原野上，一棵白色橄榄树。
李瓒一曲吹完。宋冉望着南飞的大雁，忽说：“阿瓒，我下辈子想当一只鸟儿。不要南飞。小麻雀就好，一生都待在一个山头。”
十指交握，摁在枕头上；她摸到他指根的戒指，光滑圆润而坚硬，带着他身体的温度，炙热的；她微阖上眼，脚跟轻蹬着床单，和他的交缠摩挲。她难耐地仰起头，呜咽出一声嘤咛。他隐忍而粗沉的喘息声落在她耳边，薄被摩擦出唰唰的暧昧声响。他身体的气息，炙热，浓烈，将她裹挟包围。她亦柔软，湿润，像温热的水。越沉越深，愿不复醒。
“我会的。”
李瓒说：“哦。”
“你要尽可能地让他感知，他所处的是真实的世界。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让他免受刺|激。”
李瓒淡淡莞尔，从她身后拥抱住她，脑袋靠在她头上。
宋冉避让着车辆，尚未开口，听他继续：“因为要区分国籍。本杰明的军装上，绣着他们国家的国旗。星和图书条。乔治也是，他的是米字。”
从医院出来，快到中午饭时间了。
晚饭后，李瓒和宋冉启程回家。
“戴上这根红绳子，阿瓒你一生平安。我把我的好运分你一半。”
夏末初秋，阳光并不刺眼，和煦地笼在两人身上。
他偶尔抬头看她，然后静静地，看上许久许久。
可……
和你在一起。
只有活着是真实的。
他这一生，就将这么一个儿子抚养成人了。
他鼻子蹭了蹭她：“好。”
（正文）
她不肯再想，直视前方。
宋冉只笑不答。
“等过两年了，我们生个小阿瓒好不好？”
来江城一趟，要去看李父的。
李瓒不说话。
“没有。”他温声说，“不会腻的，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他不自觉把手伸过去，碰了下她的手，下一秒，她便反过来勾住他的手指。他落了一口气。
一路很顺利。正是国庆放假前夕，商场里人还不多。买完几套衣服下楼，路过一家精品店，宋冉瞥见有红绳子卖，拉着李瓒进去买了两根，一人戴一根在手上。
“你还会说这种话哄人？”她轻轻飞他一眼。
夏季刚过，长江水位还很高，水流湍急，夹着上游而来的泥沙，浑黄一片。春季时那蓝绿如练的风景早已不在。
“我心里不服啊。”她拿刮子用力刮了下生姜皮，狠狠说，“怪命。”她一声发泄，厨房里没了动静，只有水声。
医生又单独跟宋冉说，要入秋了， 注意防寒。李瓒的身体在阴雨天和寒冷天会格外难熬，人只要身体不好， 精神抵抗力也会急剧下降， 更容易产生负面情绪。
天蓝云白，田野无边。
炮火纷飞中，他们年轻的笑脸变成了黑白色，暗淡，破碎。
而人生漫长，是否终有一日会和命运握手言和，不得而知。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刚谈恋爱那时候，你带我看你的学校，还带我吃麦芽糖。”
他都不管了。
时近傍晚，不少节庆出游的人开着车挤上高速。
医生又跟宋冉强调了一遍，哪怕没有外部刺|激源，除去危险和惊恐，开心和幸福也可能成为刺|激源，让李瓒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以为一切的安宁都是自己的想象。这种情况下，一旦再遭遇外部刺|激，梦境破碎，他便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是国庆，天气格外的好。
够了。至少有这一刻。足够了。
“嗯？”他微醒，嗓子里闷闷一声。
“好。”
他牵着她离开，从一路的芳草里走过。
她伸手过去，轻抚他的眉，直到他额间缓平了下去，才落了心。
宋冉在咨询室外等了一两个小时， 医生出来了，说的话和上次差不多。他的病情，目前很难有效治疗，只能定期观察预防。江城的医生和梁城的意见一致，认为可以让他入院，限制行动。但考虑到他们住在乡下，几乎与和*图*书世隔绝，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加之病人本身也强烈抵触不愿入院，便没坚持。
就像此刻。
车停在江堤上，两人走到江边逛了一圈。
“记得。”
李清辰没说话，清洗着香菇的褶缝。宋冉便知他心里有数，她忽地想起一个月前冉雨微说的那句话。
街上车来人往，那样多欢笑的人们啊，他们知不知道，她身边这个人的故事呢？
她也没多的指望， 只要他能少些病痛疲累就好。
李父在厨房准备炖鸡汤的材料，香菇一个个认真清洗：“这东西就是蛮容易生沙。你看，洗了三遍了都，水里还有沙。”他倒掉水，新接了一盆，“你们今天去哪里玩了？”
医生早已跟他相熟，测体重时， 欣慰地说：“不错，62.3， 阿瓒要继续努力呀。”
可是，她也知道，他的开心是真的。他对她的笑也是真的。
宋冉拿了颗生姜削皮，想起医生的话、路上的红旗，心里一时也情绪翻涌，终于唤了声：“爸——”
九月已近尾声，天气开始转凉。
江城的初秋季节，一派欢乐祥和，节日气氛渐浓了。
“你呢？”宋冉问，“阿瓒，你怨吗？”
他咬着炸鸡，无声地笑。
“他不怪任何人。他说，活着就得咬牙走下去，每个人都一样。只是看着你受苦，他心里难免也有怨。”
“不过那时候是不是没有这家炸鸡店？应该是新开的。”
“现在这样。”他答。
洗完澡，暮色沉沉。
她低下头，捏着手里的生姜：“爸，你会怪吗？”
他吻着她唇，稍稍侧身，将她拢到怀间。
正好。
至少这一刻，他能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心跳，给他冰冷慌乱的心里注入了温热力量。
李瓒听着他那哄孩子般的语气， 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李瓒之前的那根早就不见了，应该是掉在了恐怖分子的牢房里。
宋冉只说好听的：“还是有点儿好转的。”
田埂上，风吹树动，雀儿正在树梢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时光静然，相伴左右。
“问他什么？”
他期望能走出去，
“我希望你过……”宋冉转转眼珠，拿过一张字条，写了几个字，递给他，“这样的。”
他歪着头，薄唇轻触在她鼻尖，低垂的睫毛在眼帘下留下一道阴影。
哪怕是假，哪怕只是这个梦。他也愿意沉溺进去，再不复醒。破碎太苦了。
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时，宋冉已发动汽车，很快将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抛去了身后。
李瓒正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外头茂密的树，将目光收回，盯着她的手看。阳光照在她的手背上，白得透明，却透着丝粉红，是生命的颜色。
宋冉说会注意。心想幸好家里装了地暖。
李瓒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进屋后回房睡了个午觉。
回到家中，夕阳已落。
她喝完茶了，继续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