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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调

作者: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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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那一旨,终是错嫁 第十一章 北魏元氏

第二卷 那一旨,终是错嫁

第十一章 北魏元氏

皇姑祖母忽然看我,道:“永安。”我方才落座,忙又起身道:“皇姑祖母。”她静看了我片刻,才微微笑着道:“朕听婉儿说,你在曲江大会上与永泰误了时辰,未入得宫,隆基亦是在外寻了一夜?”
玉盘顺着水流缓缓而下,不停自诸位皇子众臣前飘过,众人脸色皆有遗憾。此第一杯乃是皇姑祖母所赐,若有人接了作出好句,必会受重赏得圣眷。一个小宫婢不停在众人身后走着,跟着那玉盘。忽然,盘被水底石卡住,悄然停了下来。
婉儿笑着请了五姓宗室子女上前,众人提笔时,她才见元月默立在一侧,可六个案几侧都已立了人,只能笑着道:“县主是要嫁入宫的,不如与诸位郡王郡主一起,可好?”元月忙赔笑道:“一切听上官姑娘安排。”
他扬起唇角,半笑着看我:“当年我大哥与欧阳通相交,就是凭着那手字,当时欧阳通曾说过‘笔法天惊’四字,这亭中的诸人绝不会有人能胜过他,”他顿了下,又有些好奇道,“这么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的笔法,你常临谁的帖?”
他随口道:“心神不宁,最是兵家大忌。”我捧着茶杯,道:“王爷是指我,还是指得自己?”方才那一局,我虽难凝神,他也是屡屡出神,倒成就了一局不伤和气的和棋。
我木然挪动脚步,走到皇上身侧,任由她牵起我手,摸索在自己手中。她掌心的温热和我手心的冰冷碰撞着,我不敢看一眼李成器,只努力压抑着情绪,牵扯着嘴角,笑着看她。
她摇头,道:“郡主不必说谢,我说这些话只有一个意思,”她手攥着扶手,顿了下才接着道,“元月早已清楚王爷对郡主的心意,日后若有幸与郡主共侍王爷,情愿以姐姐为尊。”我身子一僵,紧抿起唇看她,他日后的妻,今夜坐在我房里说这些话,让我如何自处?
身后一众挑着熏炉的宫婢中,忙走出个女子,上前两步,跪下道:“皇上。”皇上点头,看她道:“你随在朕身边多久了?”元月垂头,恭敬道:“回皇上,已有五年了。”皇上颔首,道:“当年旦将你生母带入宫中,你才不过四五岁,一晃就这么大了。”元月再没敢应声。
宜平似有些体力不支,在身侧另一个宫婢相陪下,悄然离了席。我见状,忙吩咐宜喜候着,跟着她离开宴席,向楼阁处走去。待到转到无人处,我快走了两步叫住她,她恍惚回头看我,竟一瞬有些泪眼婆娑。
我听到此处才渐记起,北魏元氏以笔法见长,难怪方才婉儿和皇姑祖母见了那字,都有些惊叹。此时,元月正抿唇笑着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视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头有些微凉,移开了视线。
锦缎上放着个犀角梳篦,色如寒冰,触手湿润光滑,竟是琉璃所制。
“郡主,”宜喜忽然入内,道,“元县主在房外。”
我脑中飞快地想着,却也想不出北魏元氏与哪个叔父有关系。北魏元氏虽被敬为国宾,却早已如北周宇文氏和隋杨氏一般,宗室早已灭迹,仅剩旁支撑了门面,又怎会让皇姑祖母记在心上?
她静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我今日来,是想说一些郡主不知道的事。”我看她,道:“关于你和永平郡王的关系?”当初在我赐婚时,是她亲送来李成器的纸笺,这其中关系明显,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却猜不透。
这数月来,我心思烦乱又无处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却总是落败收场。起初还不放在心上,可这日日输终是激起了三分脾气,便养成了习惯,白日弈棋晚间习谱,也算是打发了时间。
我示意她身侧宫婢在旁候着,握住她冰凉的手,道:“身子可好些了?”我不敢直接问那件事,只能隐晦地看着她。她点点头,道:“养了一个月,王爷又照顾的细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说完,低着头,似有些出神。
堂堂的永平王妃,竟是出自长生殿的宫婢中,以北魏元氏的身份赐婚给太子长子。
他挺直着背脊,默了片刻才缓缓下跪,道:“孙儿谢皇祖母隆恩。”
婉儿向皇上躬身,道:“奴婢自请为张大人定题。”皇上点头应允后,她才笑着看张九龄,接着道:“张大人在当年入国子监时,曾留下个好句,倒不如今日借着‘石淙会饮’补全可好?”张九龄愣了下,呆看婉儿,半晌竟未答话。
我紧盯着李成器的背影,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为自己,也为他。北魏元氏,听似国宾望族,不过是个名称,谁也不知这宫婢真正的身份。而就在此时此地,朝中众臣面前,皇姑祖母看似的恩赐,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四下里静了片刻,皇上先笑着赞了句,众臣忙随着和_图_书附和,一时此起彼伏,尽是夸赞的话语。唯有婉儿与他对视了片刻,竟有些神情恍惚,侧过头去看江面,眼中带了些沉色。
元月呆了一呆,脸颊微红地笑着,被婉儿弄得一时窘迫,竟不晓得如何应对了。
皇姑祖母点头,带趣道:“那朕就全了你的愿,让你倚仗一回。”
皇姑祖母又道:“如今隆基也渐稳重,既已赐了婚,倒不如明年早早完婚,给朕添上几个曾孙儿。”我心头大力一抽,呆呆地站着,明知该跪地谢恩,却动不上分毫。李隆基却忽然跪下,道:“大哥未曾娶正妃,做弟弟的怎敢提前完婚。”
我亦是走到案边,盯着眼前的纸,脑中不停想着往日所见过的字帖,眼角余光却扫到李成器已拿起笔,正是犹豫不定时,婉儿已走到我身侧,轻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带告诫。
暖日中,一个身穿着胡服软靴的少女,眉眼带笑,容貌秀雅,却又有几分男儿英气。她正是仔细打量着我,见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礼道:“王寰见过郡主。”我听这名字才明白过来,心中的不快散了几分,侧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对她道:“快起来吧,这处没有什么人,不必如此拘谨。”
叔父武三思立刻着手准备,于峻极峰连日修筑登封坛,集天下资材,备下玉帛、牺齐、粢盛、庶品等物。此番是皇姑祖母自登基以来首次封禅,朝中众臣自然不敢懈怠,五姓七族高门的宗室也尽数赶来恭贺,嵩山一时地位陡增。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谢上官姑娘。”
宴席临水,直至月上枝头,众臣见皇上兴致高昂,更是赔笑欢声,水边一时热闹非凡。
我又陪着她说了两句话,听着不远处石淙河边的喧闹,看着她匆匆离去,才回到宴席上。此时李隆基正即兴做了诗,引得皇上一阵欢欣,道:“隆基之才,已不逊于成器了。”李隆基忙躬身,道:“孙儿不过是即兴之作,被逼无奈罢了。”
她接过杯,自顾自出神,没再继续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起身告辞。
我迟迟不敢下笔,身侧李隆基似是察觉到异样,侧头轻唤了我一声。我下意识看他,只见他轻蹙眉看我,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婉儿打断。婉儿走到我两个之间,笑看皇上道:“皇上,你看这两个,到此时来要眉来眼去,真是羡煞旁人了。”
那一日后,皇姑祖母便起了嵩山封禅,祭祀天地的心思。
我隔着众人,远见宜平立在李成义身后,正为他添酒,却被他轻握了下手,低声说了句话。宜平摇头,执意添了酒,又退后两步垂首而立,脸上苍白无色,极为疲累。
李隆基亦是探头看了几眼,轻摇头,低声对我道:“这五姓七族总以世家自居,尤其陇西和赵郡的李氏,私下里连我李家皇族都瞧不上,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我笑看他,轻声道:“你若不服,稍后献上举世不出的墨宝,也算是为李姓皇族争了颜面。”
婉儿摇头笑笑,对皇上道:“皇上,接下来这两人,您是想先听奴婢夸哪个?”皇上笑看她,道:“你问此话,可有什么讲究?”婉儿笑道:“两个都是孙媳,是自笔法来挑,还是自长幼身份来分先后,自然要有个说法。”
李隆基深看着我,眼眸深敛,没有再继续问,过了会儿,才深叹口气道:“你忘了两族。”我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后族,兰陵萧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间的弘农杨氏。”
我想到此处,扫了他一眼,原来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那些五姓七族的晚辈听这话,都有些跃跃欲试,均是躬身应了是。
而这要娶王寰的人,就是临淄郡王。我明白他的措手不及,却未想到竟是如此不愿。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拌嘴,李成器始终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目光始终淡淡的,与李成义偶尔说几句话,却大多时候沉默着,我努力不去留意他,却发现越是如此越一颗心系在他那处,李隆基再说什么,都难以入耳了。
我捂着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亲的儿子孙儿可杀可废,曾宠爱的侄儿可流放处死,我又能如何?
因封禅在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这五姓七族宗室均已抵达三阳宫,据婉儿说皇姑祖母见了太原王氏的小丫头,十分欢喜,立刻赐了白玉指环,要她做自己的孙媳妇。
因今夏来的格外早,叔父武三思早早就命人仿太初宫修葺此亭,亭临着石淙河,可乘数十人,河中有十二架水车不停将水‘车’到亭顶,自亭周挂下了轻薄的水帘,消暑降温最是管用。
亭中,李隆基正将和-图-书残局收尽。
我静坐在书桌后,盯着摊放在桌上的棋谱,挂在脸上的笑意早散去,只空洞地看着那一页页古今残局,兀自发着呆。过了半晌,宜喜忽然送入个巴掌大的金漆锦盒,却说不晓得送此物的宫婢是哪个宫内的。
我一时有些犹豫,过了会儿才吩咐她带人进来,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谱。元月入内时,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道:“郡主多日避而不见,终是让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在宫灯下,他身下的影子拖得很长,靴已被河水打湿,却仿若不知。我的心如被万蚁啃噬,痛的微微发抖,所有的羞辱,所有的痛,都自他的背影蔓延开来,入骨食肉。
婉儿笑着颔首,在六人之间细看着,不时颔首,眼带赞誉。
倒是皇姑祖母笑了声,道:“是何句,竟让婉儿也念念不忘?”婉儿眉眼尽是妩媚,缓声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奴婢每每读着便觉遗憾,无奈做出此句的张大人又迟迟不肯添首整诗,”她扫了眼张九龄,接着道,“如今大人既已喝了御赐的酒,婉儿就做一回歹人,倚仗着皇上促成此诗,全了多年心愿。”
我添了杯热茶,看着水流缓缓注满:“御赐的婚事,是喜事是恩宠,又何尝不是悬着的一把断头剑。县主若为他着想,就忘了此事,欢欢喜喜嫁过去,做个受人敬畏的永平王妃。”
皇姑祖母但笑不语,眼带深意。
婉儿颔首,握着那叠纸,看我们几个道:“各位王爷和郡主,请。”
婉儿接过纸细看,片刻后莞尔一笑,道:“这几手字都不难猜,皇上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夸赞一二了,”她抽起一张,道,“王羲之兰亭序,自东晋来多少人以此拓本习字,每个读书人怕都能写出此字,可真正能在御前以此字比试的,唯有范阳卢氏了。卢公子,恭喜你。”
我被他这一问,才记起那本被自己抄了数十遍《释私论》。
我看着心中蹊跷,正琢磨时,皇上已挑出四张,道:“朕看中了这几个人的字,婉儿你来评说试试,可猜猜均是出自谁手。”
宜喜换了热茶,见我如此认真,犹豫了下才道:“郡主怎么就不见生气?”我放了棋谱看她,道:“气什么?”宜喜闷闷道:“宫中人都在说,如今郡主尚未完婚,皇上就又为临淄郡王赐了门亲事,还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后必有好戏看了。”
婉儿笑着附和道:“奴婢幼年时就听人赞颂五姓宗室的笔法,难得此番皇上封禅,将这些小辈都聚齐了,也算是奴婢的眼福了。”
我们十几人入内时,婉儿正陪着皇上说话,不时以扇掩口,似是正说到兴起时。她见我们来,忙低语了一句,皇姑祖母抬了头,扫了眼众人,笑道:“刚才和婉儿说起各家笔法,朕倒有了些兴致,不如看看你们这些后生小辈的笔法如何,夺魁者今日重赏。”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却能应承一件事。若你当真嫁了我,无论我为父兄,为李家娶多少女人,无论她们出自哪个望族,都不会有人能欺负你。”
我摇头,起身端杯,走到她身侧,道:“你是他的王妃,日后他还会有侧室、姬妾,但绝不会有我,”我将茶递给她,接着道,“我若嫁李家人,只能是临淄郡王,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开场的热闹,将这初次的‘石淙会饮’带入了高潮。
我静听着她的回忆,看着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渐已了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种。
我拿起对着灯烛细看了片刻,渐明白过来。宫内大多琉璃饰物均出自太原,而看此物色泽和手感,绝不寻常,怕是仅有太原王氏才能拿得出来了。
我对她无奈一笑,我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我与他笔法如今已有八九成相似,别说是皇上,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会多想几分……可数年的落笔习惯又怎能一时片刻改掉?
待近了自凉亭,连热风都变得凉爽了些。
她仔细打量着我,又去看李隆基,道:“隆基既如此敬重长兄,朕便全了你们的心思。待到明年元月,一道完婚吧。”
皇上靠在榻上,身侧两个宫婢不停摇扇散热,随着锦绣扇面的轻摇,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着,皇姑祖母却始终不发一言,时而颔首,时而缓笑,待所有都翻尽后亦是仔细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张,半晌才抬头,对元月颔首一笑。
我喝了口茶,轻声道:“身为皇孙,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机会。”还有两句话我没有说,他身为皇族,本就会为了各种缘由与名门望族联姻,而我身为未来的临淄王妃,根本没有权力阻止。
话到此处已无需再继https://m.hetushu.com.com续,她自大明宫到太初宫,在皇姑祖母身侧已有五年,所见所听的怕比我还要多,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我紧咬着唇,边努力回忆《兰亭记》拓本中的笔迹,边不住自嘲。这四年来,除却他亲笔所抄的《释私论》和他自国子监拿来的《兰亭记》拓本,自己竟再没寻过别的拓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迹早已如影随形。
她点点头,道:“话有些长,我尽量简短说,”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才道,“我初入宫时,王爷常在章怀太子身侧读书,而我因为母亲的缘故,也经常在东宫陪读。那时的王爷极聪明,别人尚读不懂的他便已能批注,所以太子对他的喜爱渐渐超过了自己的亲儿子。那时太子经常笑着对我说,待我长大了,就让我做他的妃子,太子还说,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给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运。”
李隆基双手紧握着,叩头道:“孙儿遵旨。”
我打发她出去,盯着锦盒,迟迟不敢打开。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摇头一笑,道:“先说说元氏。”
他的话掷地有声,场面竟一时静下来。皇恩下,他如此直言顶撞,皇姑祖母只沉默看着他,众臣都已噤声,不敢妄言插手皇家的婚事。
“朕今年未到曲江,错过了曲江大会,倒不如在这石淙河畔也仿一仿兰亭雅集,做个‘石淙会饮’,如何?”皇姑祖母忽而兴致大起,笑吟吟看着婉儿,婉儿忙躬身,道:“皇上既有此雅兴,奴婢这就命人准备。”
王寰行礼告退后,我才捏起个白子,道:“刚才还觉得你想得深,如今见了人却又忘了?”他落子,道:“虽是个朝不保夕的王爷,却也还是王爷。”我跟着落了一字,没再说什么。
此时那六人已放了笔,婉儿亲自上前收了来,细细看了赞不绝口,对皇上道:“果真是世家子弟,笔法各有千秋,皇上是现在看,还是等着您的孙儿们写好了再看?”皇上接过宜都递上的茶,道:“若有先后总有偏差,还是一起看吧。”
当初为成全两厢真心,将她送走,如今看却不知是对是错了。
王寰倒不以为意,只点头道:“皇上吩咐我来见见王爷,没想到还见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说,王爷与姐姐是自幼相识,感情极好,”她说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王爷请继续弈棋,王寰告退了。”
我细想了下,才点头道:“的确,兰陵萧氏以儒学传家,数代不辍,且是接连两代的皇族。弘农杨氏也算是我朝的后族了。”连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农杨氏的人,又怎会弱于那五姓七族?
四下唯有潺潺流水声,约莫片刻后,张九龄才抬头,挑起唇角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他捏着酒觞,眼带笑意,静看着婉儿,轻缓念出了最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王爷的话,王寰都听到了。”
我心中酸胀着,却不知再说什么,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此时此境,还是要先保住大人,你和他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宜平当初被当作宫婢送到东宫,连姬妾都比之不上,纵有他真心相待,但对他们几兄弟来说,自身性命尚且难保,又怎有力保住一个婢女的孩子?
我愣了下,扫了李隆基一眼,却见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只能回道:“是永安一时起了玩心,累得公主和诸位王爷忧心了。”皇姑祖母摇头笑道:“年纪轻,有些玩心也没什么,只是朕倒没看出来,这许多孙儿中竟是出了个痴情种。”
皇上笑了下,对身后道:“元月。”
我垂眼看着茶杯,心头苦楚难耐。寻常女子将出嫁视作喜事,为何在我和他的话间,这件事竟像是个死期?我听得出他话中的认真,我心有他长兄却要嫁他,他为了幼时情谊为了长兄要尽心护住我,阴差阳错间,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次日正逢皇上精神好,将随行的郡王公主,五姓七族的小辈都聚在了一处。
我见李成器手臂顿了顿,心中猛跳,忙低了头,咬牙落了笔。《兰亭记》和《释私论》不停在脑中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笔法,硬是被我拧成了一体。待放了笔,已是一身热汗,凉亭仍是爽气袭人,可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三阳宫依水而建,所临的石淙河穿越群山,形曲水回环之势,御苑绵延二十余里,一眼望不到边际,尽是明黄入目,圣驾临河,气势磅礴。
我暗为他捏把汗,却见李成器只笑着看他,似乎并不忧心。
皇上又https://www.hetushu•com.com想了会儿,才对婉儿道:“朕有个好人选。”婉儿忙笑着接口道:“不知是哪个郡主有这好福气了。”皇上轻摇头,道:“不是武家郡主,而是北魏元氏。”婉儿难得愣了下,琢磨了片刻也没想出是谁,只能赔笑道:“奴婢还真不知,皇上竟已属意元氏为永安王妃,不知是哪个王府的座上宾?”
婉儿匆匆收了众人的字帖,细看了我的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却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时愣了下,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叹,将那张纸放在了一叠的最下处。她将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礼递上了那叠字。
“听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后再费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盘,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刚才的话算白说了,这小王爷依旧我行我素,将王家人不放在眼里。
李隆基将最后一把棋子扔到篓子里,懒懒靠在了椅子上,细看了我片刻,道:“王氏的赐婚,皇姑祖母和你说了?”我吹开碎叶,道:“说了。”李隆基一双眸子紧锁着我,道:“为什么不替我挡掉?”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笔,扫了眼我的字,惊异看了我一眼。
我抿嘴笑道:“这王寰颇有些心思,日后必会对你有所助益。”他轻摸了下嘴角,笑道:“我宁愿做个闲散的王爷,唯有举案齐眉一人足矣。”我轻翻了下眼,低声道:“可惜你注定要做个姬妾成群的王爷了。”
李隆基捏着枚黑子,连头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诧异看我,见我紧盯他不肯罢休,只得无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她笑中渐夹了苦,继续道:“后来太子因谋逆罪被流放,我和母亲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没有见过王爷。直到他被册封太子那年,母亲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寻了机会放到了宜都身旁。这些年,我看着他被废,屡遭诬陷,却仍举步维艰地护着自己几个弟妹,纵是心痛却毫无他法。我本以为他放我到宜都身侧,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他,可我在皇上身侧五年来,他从未向我要求过任何,除了两件事。”
她凝眸看我,道:“郡主不信我?”
婉儿抽起第二张,抿嘴笑了半晌,道:“皇上的嫡亲孙儿,奴婢就不借机奉承了。据听闻当初在曲江芙蓉园中,曾有人送了四个字给王爷,”她躬身对李成器行礼,道,“笔法天惊。”
皇上笑着点头,又看向我,道:“永安,来。”
我有苦难言,只能垂着头,没敢再接话。
琉璃宫灯下,婉儿明艳摄人,张九龄却怔了片刻才轻咳一声,低头默默想着。众人盯着他,有艳羡有嫉妒,亦有漠然旁观者。好句可偶得,好诗却难作,婉儿的话显示夸赞,若他能片刻成诗,便可在皇上面前留下极好的效果,若是作不出或作不好,那便会适得其反。
我正是怔忡着,却听见亭外几声轻笑。
他见我面色未变,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轻声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我点头,道:“问吧。”他又静了会儿,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我隐隐猜到什么,心中纷乱着,紧盯着她没有说话,只等她继续说。
婉儿当即令人在亭中摆了六个案几,笔墨砚台尽数备好后,才躬身对皇上道:“皇上,眼下只能摆六个案几,不如让五姓的贵人们是客,不如让他们先起笔?”皇姑祖母颔首,道:“就依你说的。”
皇姑祖母点头,看李成器,道:“成器,你就坐在朕身侧。”李成器起身应是,婉儿已嘱咐宫婢内侍准备,不过片刻,众人皆临水而坐,案几在手侧,备着食点。
而水侧人,恰就是张九龄,他忙伸手持杯,起身对皇上行礼,道:“臣谢皇上赐酒。”言罢,一饮而尽,正要开口时,却被婉儿出声打断。
皇姑祖母端起一杯酒,递给婉儿,婉儿接过仔细放在玉盘上。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着我,过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后要娶这五姓女,你可也会如此说?”我心暮地一颤,静了片刻才道:“我会。”李隆基捏着茶杯,道:“为什么?”
皇上未到,众人已先聚在殿中,我入殿时,李成器正和两个弟弟说话,他和李隆基同时停了话看我,我立刻避开了视线。此时,正有个内侍入内,说皇上已在自凉亭处,让我们即刻去伴御驾,言罢,又行礼匆匆跑走了。
我见他不说话,想起幼时先生说的趣事,又劝道:“先帝的宰相薛元超享尽荣华富贵,却仍有毕生三大憾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他不解看我,我故作深沉,道:“第一大憾事乃是身为宰相却并非进士出身,第二大憾事是此生未能修习国史,第三大憾就是未能娶这五姓的女子。”
李隆基对我眨了眨眼,低声道:“写好和_图_书些,莫要给本王丢了颜面。”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桌边,抬下巴示意身侧内侍研磨。
我盯着书上的棋谱,早已没了细看的心思。那日他赐婚时,那如蚀骨般的剧痛从未消退,不过是一个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他轻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后也要将这两族之女娶回来保命?最好五姓娶个遍,再添此两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听出话中的讽刺,不禁摇头道:“我只是劝你娶个王家女,你倒将我看做恶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叹,这未来王妃真是大度。”
一侧个瘦高少年忙上前谢恩。
而我眼下的话,却是劝他看重这五姓。李、王、郑、卢、崔五姓自认身份尊贵,自来不屑与旁姓通婚,据婉儿说,那被看上的王寰不过是个五品武官之女,却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亲开口,为他讨了个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极偏宠了。
他一句话,牵起了心头纷乱复杂的苦楚。那一日后,元月受封县主,太初宫则开始筹备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李朝旧臣也在借由此两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对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对我和他。
婉儿颔首,笑吟吟看元月,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县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随意点评。我朝多少学子仰慕魏晋笔法,以北魏墓志为拓本,却仍习不到其中精髓,”她将那纸叠好,竟收在自己怀中,对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志虽好,县主当场写下的却更为秀雅,奴婢将此墨宝收下了,谢郡主赏赐。”
我笑了笑,道:“比起空有架子的北魏元氏,太原王氏可是位列五姓七族,我为何要帮你挡掉这好姻缘?你若能娶五姓之一,也算是倚仗。”
我正出殿时,李隆基已大步走来,与我并肩走下石阶,低声笑道:“你发髻上的梳篦,看着倒精巧。”我扫了他一眼,道:“王爷可猜到什么了?”他轻叹了声,道:“本是没猜到,但见那王家女发上的玉簪,却明白了。”
我的心越跳越快,身上忽而热得冒汗,忽而又冷的发抖,不敢去想那被赐婚的人。李成器本就紧挨着皇上而坐,此时已站起身,水打着他的靴子,悄无声息。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与王家侧室的好戏?”她点点头,道:“虽那个王家女是侧室,但却听说是将门之女——”我打断她,道:“好了,别听宫内人乱说,这些皇孙哪个日后不是姬妾成群的。”
过了会儿,宜喜端着香炉入内熏帐,见我仍对着那锦盒发呆,不禁道:“郡主若不喜欢,奴婢拿去丢了。”我轻摇头,定了心神,伸手打开盒盖。
皇上又去看身前的李成器,道:“当年章怀太子数次谏言,让朕善待北魏元氏,如今朕将元氏与你做妃,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皇上接过杯,捏在手中,慢慢笑了起来:“婉儿说的是,”她看了李成器一眼,道,“朕对成器的婚事慎之又慎,却不想竟是耽搁了。”
婉儿忽而一笑,对皇上道:“皇上,临淄郡王这是让您为永平郡王挑个好妃子呢,”她倒了杯酒,递给皇上,道,“您迟迟不肯给永平郡王赐婚,怎能让临淄郡王安心完婚?”
我没接话,继续喝茶。
我点头道:“这两件事,我也要谢你。”
当初先生说此事,为得是暗指宰相也未中进士,算是对自己始终不得志的一个安慰。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儿,笑叹道:“婉儿说得不错,太宗皇帝亦是极爱北魏墓志,尤推崇元氏,没想到历代传下来,此笔法依旧有嫡传人,”她颔首,道,“风华旖旎,圆润秀雅,的确可称墨宝。”
她与我对视片刻,才轻声道:“第一件,是在凤阳门处藏身,以防郡主不测。第二件,是为郡主带那张纸笺。”
婉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万分的喜气,道着恭贺之言。场中众臣亦是纷纷起身,跪地贺皇姑祖母的双喜,在这如潮的喜声中,我缓缓跪了下来,伏地谢恩。
婉儿笑道:“皇上为永平郡王赐的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处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确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儿,说说最后一张吧。”
晚膳后,我捡了本棋谱翻看。
想到此处,我才放下那梳篦,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只随手自奁盒中挑了根鎏金玉簪,吩咐宜喜送了回去。
再见宜平,是在三阳宫。
宜喜闷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长子,日后就是皇上,后宫必有上千佳丽。临淄郡王与他比起来,算是好不少了。”她低声念叨着,将冷茶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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