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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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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节

第九章

第二节

她只觉得他可恨,如果手上有刀,一定毫不犹豫划花他的脸。刚想开口,他却自发让了一步,幽幽道:“若实在为难,我也不勉强你。但要和平共处,至少拿出些诚意来。皇后总是口头上说嫁与我,便会喜欢我,可是长久以来,我并没有看出皇后对我有半分喜欢……”
他的脸近在眼前,似乎玩味的,又带着威胁的意思。她连呼吸都在颤抖,想起随她来钺的人,不敢唐突,怕害了她们。然而怎么办,他要是真有这种心思,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把一只手按在他胸前,感觉到他通通的心跳,颤声说:“官家一向不爱与人亲近的,如今可以了么?”
她取来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却把她的手格开了,“皇后百样俱好,只有一点,心口不一,叫我觉得失望。其实你我大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也许解开了心头的结,夫妻间相处也会更融洽。”他转过身,仰头看殿顶天花,语气并不凝重,反倒有些伤感,“我们不谈家国天下,我知道家国天下对你来说都不是顶要紧的。你来大钺,入禁庭,究竟是为什么,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封你为后,相处时间虽不长,也有几日了。你心里装着对我的怨恨,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天么?”
他却充耳不闻,外面大雨如注,一道光闪过,引来石破天惊的炸雷,炸得人耳内嗡鸣。她心里惶惑,抢夺之间鬓钗散乱,最后发现是徒劳,便哭着喊春渥,喊阿茸。
钺人对七夕有极高的热情,初七才是正日子,初六便已经筹备起来了。以彩绸装饰画楼,晚风吹过,站在涌金殿门前看,禁庭再也不是单调森严的,多了三分灵动,变得极富朝气与想象力。
这时徐尚宫进来回话,纳了福来看她的谷板,“圣人的粟种发芽发得好,不像陈贤妃的,高低错落不成个样子。”一面说一面搀她,把手里册子递上来,“前朝相公参议,说宫中内人巨盛,奏请官家遣散,放她们回乡与爹娘和图书团圆。官家允了,这是大内所有十八岁上宫人名册,送来请圣人裁度。”
“皇后不必装糊涂,你要去艮岳,果真只是为了跟我游山玩水么?”他重新转回身,含笑盯着她,“皇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在建安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灯下黑了?我说过,我对你极有耐心,这份耐心不是凭空而来,皇后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却对皇后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动些心思,我不会加以阻拦,甚至乐于成全你。但是万事都有限度,不要超过底线,一切好商量。若做得过了头,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会姑息的。”
“官家……”她思量了很久,其实在他面前撒娇讨巧都是无用,他太敏感,心思细腻的程度恐怕是她无法想像的。是不是换个策略呢,就像刚才那样,随意些,不要刻意,也许更得他欢心吧!她看他一眼,说得有些艰难,“你先前的话,我不敢否认。我是难忘云观,他对于我不单是朋友,更是可以相依为命的家人。我小时候常常思念母亲,是他陪在我身边。他说‘你至少还有爹爹,我的爹爹和孃孃远在千里外,骨肉不得相见,我比你更可怜。你要是害怕,我们可以做伴,以后就不会孤单了’……可后来我爹爹死了,他也死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呢!但伤心归伤心,我至今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官家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问心无愧。”
阿茸鼓起两颊,“我祈愿圣人能觅得如意郎君。”
待出了庆宁门便命内侍都散了,一个人走在宫墙下,心里像被什么填塞起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她的疑问让他忐忑,但是忐忑过后又想起之前的小细节,一种不明不白的喜悦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连压都压不住。
她想了想道:“应该是吧!生了皇子,将来传继宗祧,两国成了亲家,就可千秋万世共享太平了。”
他明知故问,她只有且战且退,“那天是被吓得不轻,不过好在hetushu.com•com有官家,呛了两口水罢了,至少还有命活着。我这两日病得浑浑噩噩,一直没机会谢官家救命之恩……”
窗外吹进浩浩的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裾,吹起了袍衫的大袖,猎猎的,恍惚置身在半空中。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但现在我还不能肯定皇后是否出自真心,且看吧。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皇后若以诚待我,我绝不叫皇后受半点委屈。”
阿茸歪着脖儿说:“那圣人呢?也当早日生下皇子才好。”
阿茸进门时,手里捏了两朵含苞的莲花,一纵一纵到她面前,把花递予她,“圣人快看,双头莲。”
她没了指望,反而可以冷静下来。知道他不会松手,便也不反抗了,软声道:“官家莫这样,我同云观曾经青梅竹马是不假,可如今他人都不在了,官何必再揪着不放呢!”
她讪讪红了脸,“生什么?别胡说!”忙转了话题问,“宫外热闹么?”
她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么会这么说呢……”
阿茸笑道:“热闹极了,我听说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州桥夜市上的货卖摊子摆得那么长……”她两手一比,仿佛能描述出所谓长的意义,“卖各种七夕的小玩意儿,像水上浮,还有果食将军。”
秾华被他说得寒毛直竖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忽然有了挫败的预感。
她低头缠绕腰间的宫绦,“那么官家说的,我不知有你,你却……神往已久,又是什么意思?官家曾经来过建安,曾经见过我么?”
他寡淡地勾起唇角:“你劝我看开,自己做到了么?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实,就能够让你静下心来。”果然看见她讶异地瞠大了眼,他拢起眉道,“怎么?不成么?”
她同他斗智斗勇,他不大喜欢,“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他从你心里连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错了,皇后虽年轻,执念却深得很。我许你凤冠霞帔,竟比不得人m.hetushu.com.com家口头的承诺。”他轻蔑地一笑,进了两步,把她逼到死角里,“皇后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为他杀夫?”
她手上顿了下,叹了口气道:“她也是没办法,官家不理人,她进宫两月余,毕竟是来联姻的,不能给个名分就打发了。”
她简直是一副杀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在他右边脸颊上。他呆住了,诧异地看着她,她红着脸,眼里噙着屈辱的泪,哀声说:“这样总可以证明我喜欢你了吧?我每常不敢和你靠得太近,怕你把我剥了皮挂在拱辰门上。”
刚才明明谈得剑拔弩张,就因为那潦草的一吻,所有的恩怨居然顷刻化解了。她为他束上大带,又蹲踞在榻旁,替他换上了云头履。接下来无事可做,两两对立着,气氛明显变得尴尬。
他突然有些难堪,支吾道:“这件事……改日再提。”外面雨停了,他转身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就好好歇着吧!我回福宁宫去了……皇后留步,不必相送。”
“还待如何?非要生皇子么?”
他还记得环山馆露台上那个令人惊悸的瞬间,她脸上的神色是何等厌恶。现在的推脱之词虽然生硬,但是比之那时已经圆融多了。他笑了笑,“同别人或许不行,但换了皇后,倒可以试试。”
他侧着头细听,那嗓音涓涓流水一样,缓慢淌进他心里,“然后呢?”
她抽噎两下,吸了吸鼻子,“官家息怒了么?官家、官家……”
前殿听见她呼救,错综的脚步声急促传来。他心头火起,回身喝了句滚,那些脚步声便顿住了,像炉中的香烟被吹了口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的本意不是这个,也没有做好准备,结果被她弄得措手不及。那绵软的触感定格在脸上,挥之不去。他抬抬手,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去碰那里。那个被她吻过的地方像烫伤了似的,热辣烧灼起来。
她想了想,含糊笑道:“这个就不必深究和图书了吧,也许官家想带我去看某处奇景,是我误解了官家,一时心慌才不慎落水的。”
她垂眼道好,现在再纠结谁对谁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这样的人,恐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过一个的。自己虽没真正动手,但有了这个意图,最后技不如人,也只得认命。不过很离奇,他既然洞察了,为什么不来处置她?甚至这事连太后都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恶果的警告,便已经能够算作惩罚了么?
他舒展眉心极目远眺,雨后的天空清新明丽。一行白鹭飞过,忽然放晴了。
她有些艳羡,然而入了大内,即便听得见一墙之隔外热闹的人声,墙内仍旧是寂静的。她可以坐在殿里剪方胜,可以把小豆小麦泡在水里玩“种生”,却不能离开这禁庭半步。
她脸上先前一片惨白,听他这么说,红云顿时爬上了面颊,别过脸嗫嚅:“臣妾说过才病愈,今日身上仍有不适。官家若要……恐怕扫了官家的兴。”
她黯然道:“我与官家结缡是一辈子的事,今后会自省,与官家和睦相处,尽心侍奉官家。”
他可以纵容她,让她在他掌心搭台唱戏,无伤大雅的戏码乐于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头痛击。看来在跨云亭时他就有怀疑了,难怪那时酒盏起起落落,无非是担心她毒杀他。可就算离事实那么近,她也不能承认,摇头笑道:“官家心里早就认定了,哪里容我反驳?兜兜转转,还是为了云观。我与云观的渊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么在意,当初何必封我为后。”
为什么欢喜?他的唇角仰得不由自主。其中缘由他隐约知道些,也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他抬起手掖了下脸颊,回想那个吻,轻盈的,风一样掠过去。她鬓角的香气神奇地保留下来,到现在都依稀可辨。
她一叠声唤他,他心里五味杂陈,暗里不忿,亲他一下用得着这样勉为其难么?她那是什么表情?只是亲一下而已……一种硕大无朋的奇异的感觉笼罩住m•hetushu•com•com他,他拉着脸,用探究的眼神审视她。她依旧是一副委屈的小模样,迟钝缓慢地捧过深衣,往他面前举了举,“臣妾与官家更衣,好么?”
该说些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沉默了很久,才听他低语:“艮岳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她怔怔跟出去,本想送他到阶下的,可他越走越快,押班和黄门需急蹉步子才能追赶上他。
他一身雪白的中单,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眼里却写满阴鸷。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墙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头,美玉雕成的手臂,圣洁得让人生出破坏欲。她害怕了,惊恐地挣扎,像只被钉住了翅膀的蝶,怎么都挣脱不出来,呜呜咽咽说:“官家要做什么……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她心里鼓声大作,他这样直剌剌说出口,居然令她震惊。他显然非常生气,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御他,“我何尝杀夫了,这样的罪名,臣妾担当不起。”
她蹲在窗前灌溉谷板,粟种已经发芽了,长了寸来高,密密猛猛的鲜嫩的绿,怕倾倒了,拿稻草圈起来。她开始做房舍篱笆,手上忙得很,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双头莲?明明是对接起来的。”
阿茸吐了吐舌头,“其实我常有种错觉,觉得你还未出嫁,咱们只是搬了个住处,和以前一样的。”渐说声音渐小,“圣人不知,宜圣阁中梁贵妃这两日频繁出入福宁宫,好像同官家走得很近。”
七夕节各种新奇的东西层出不穷,像双头莲,谁找见谁就能觅得好姻缘。但是真正的双头莲哪里去找?于是动手做,把花枝剖开对镶,借以自|慰。
他慢慢放开钳制,双手落在她肩上,让视线与她齐平,“那么,皇后打算何时进幸?”
他听后脸色渐冷,“是么?究竟是身体未愈,还是有别的原因?莫非皇后还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
他嘲弄地一哂,“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问我为什么把船撑到湖心去么?”
秾华笑道:“打嘴!我的如意郎君在紫宸殿中坐着呢,还要上哪里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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