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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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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节

第二章

第二节

她睁开眼,眉头轻蹙。翻了个身撑起来,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还有和云观的关系。我觉得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没等我有什么动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门前了。”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开了,毕竟年轻,心里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华其实不比她大多少,处世态度却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径装得单纯无害,她却宁愿世故圆滑。也许生性活泼可以讨得今上欢心,但是宫闱之中从来不缺这种天真烂漫。弓拉得太满容易折断,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静水深流的人。
春渥看她坚决,知道等闲劝不回来,没办法,唯有问她,“怀思王走时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没有碰过你罢?”
春渥点住她的唇道:“杞人忧天,你的出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妨碍。他要的不过是和大绥皇帝有牵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内。再说怀思王,你们之间的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谁能拿来当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过是旧识,他就算要动你,也得顾忌你身后的绥国。”
他一走,殿里气氛才松散下来。太后请她们用果子,叹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宫掖,有些话便敞开了说罢。你们也瞧见了,官家万事一身,很是辛劳。加之他对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无子嗣。这后宫之中佳丽不少,从妃到贵人,共有二十七位。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无一人进幸,岂不荒唐可笑?依我说,不是官家不染俗尘,俱是她们无能。二位公主出身显贵,又是上上之姿,应当比她们更得眷顾才对。”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后不过相视一笑。随钱十贯缓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阁了。
春渥应了,挑珠帘出去叫佛哥。不一会儿时照来了,立在槛外回话,“臣听长公主的示下。”
要比耐心么?这倒没什么。崔竹筳授课不单讲四书五经,每天还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细,心念也微细,对于等,她有独到的心得。
要真论不喜欢,她岂不是比她处境更艰难?秾华只得宽慰她,“官家记得你,算是旧相识,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也曾说他不善言谈,刚才没有任何不悦,就说明是好兆头。你安下心来,先前官家对我说的几句话你也听见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属。”
秾华心里骇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钺王座最后的赢家,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云观的行动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对于他,也https://m.hetushu.com.com许从来就不是秘密。
持盈啊了声,“官家还记得我么?我那时尚小,大病初愈随我爹爹宴请尊使,算算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辞说得相当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气,我曾问爹爹,那位是不是钺国太子,爹爹说不是,我还满心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钺,官家风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乌戎之福。”
她哦了声,那尾音婉转,蜜里涤过一样,柔声道:“你是入内内侍省(宋宦官官署名,与内侍省并称前后省,相当于清朝内务府)派到我这里来的,既进了我的阁门,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想登高,我也一样。据你说,这种心思是好还是坏?”
“建安城中有美人,倾国之姿,颠倒众生。可惜成国长公主不是出自绥廷,据说是郭太后入宫前所生?”
时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长公主门下,自然会说好。”
说得十分巧讨,毕竟他和云观是兄弟,云观的死,他应当惋惜难过,对于弟弟的旧友,更该多些照应。
今上步态佯佯,从她面前走过,至宝座前揖手:“臣与孃孃请安。”那嗓音难以描绘,犹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孤高,却又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秾华被她说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气涌,牵着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可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会有更改。你说的是,我和云观之间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
她静下心来,没法抬头,眼梢却留意殿门上的动静。未几见两个内侍黄门在槛外站定了,一双乌舄踏进视野。今上着绛色纱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带,从倒影估猜身量颇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着,晦暗的,也许还有些狰狞。
孃孃说只要是个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无感情地一瞥,她没能捕捉到任何惊艳的光。看来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进他的心,这种浑身长刺的人,就算得以亲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伤痕累累了。
换句话说,如果官家不临幸,她们就连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后也没脸在宫里走动了。果然人家媳妇不好做,秾华和持盈交换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话是不多,但句句锋芒毕露,刚才一来一往就能看出来,他似乎对谁都不满意。秾华想起那双眼,眸子清正,却隔着一层坚冰。他不相信任何和-图-书人,刀锋一划,楚河汉界,皇帝做到这份上,真应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秾华顿时红了脸,“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守礼的读书人,我自小也学女德,怎么能做出那种逾越的事来。”
东边的槛窗开得太大,风骤起,把竹帘吹得翻卷起来。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她又勾起头来叫了一声,“娘去传时照,我有话问他。”
这真是及时雨一样的消息,秾华欣然而笑,“中官体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如果愿意和对方对话,必定留个楔口,好让人有应承的机会。但他收势很快,完全轮不着她们表明决心。秾华和持盈道谢落座,气氛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不像后宫中的家常相处,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满了诡秘错综的暗涌。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和亲确实是种外交手段,现在谈情说爱为时尚早。她们是别国来的,身上背负使命,注定将来的所有感情都带着政治色彩。
秾华不由发笑,“哦,十贯是个好名字,叫上去顺口。”
“如何呢?官家和你说话没有?可还顺利?”
恶人应当有个恶毒的面相,就像午后那个梦里人一样,横眉竖目,满脸的不耐烦。可他却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他骨血里,即便满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装。仿佛他就应该是那样,站在九重塔顶,俯视众生。
秾华静坐着,察觉他目光调转过来,略偏过身子,等他开口。
然而秾华不这么认为,年轻人,心头攒着一把火,可以为义气毁天灭地。她到底还小,懂得什么是爱?或许只是失去挚友的痛苦,让她错以为那就是爱情。也许再等些时候,真正做了别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亲,今天的意气用事就显得可笑了。
她闭着眼嗯了声,“见到了。”
太后受了今上一礼,指指两掖,“这二位是绥国和乌戎来的公主,请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宫,位分还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则人心浮动,日子也过不到一处去。”言罢又笑道,“先头我们相谈甚欢,官家一到,公主们便害臊不说话了。快别拘着了,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先与官家见礼罢!”
所以她们之间的争夺在所难免,未来不知是怎样的一副场景,谁荣谁辱,各凭本事罢了。
今上一哂,不再问别的话了,转过脸对太后道:“垂拱殿里还有直学等臣议事,两位公主烦劳孃孃费心,臣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
她尴尬地掖掖脸,转过身去不说话www•hetushu.com•com了。渐渐呼吸匀停,大约是睡着了。春渥摸摸她的颈子,探她有没有出汗。她总把她当作孩子,她在别人面前伪装坚强,她看着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给她时,她才十一个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她,对她的心永远是无私的。所以什么仇啊恨,在她眼里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够了。
钱十贯咧嘴应是,“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没念过书,自然觉得钱越多越好。”一面笑着,一面引她们进了宫苑。
时照掖手说:“臣七岁入宫,到今年中秋满十二年了。”
太后却殷殷期盼,希望两位公主的到来,能为大钺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过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总要个过程。公主们柔情似水,润物细无声么,官家终有一天会松动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秾华甚满意,颔首又问:“那么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春渥怜悯地看她,“你怕了么?在建安时我就劝过你,有些事不能轻易动心思。你是弱质女流,又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凭什么……”话赶话的,险些说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寝殿里并无外人,便悄声道,“现在还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着理会。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来追随官家,未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当,偏要回去寄人篱下,毁的是你自己。什么成国长公主,就算封你个镇国公主又怎么样?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过信任,心里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终须你自己走,好与坏,甜与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那殿头略有些讶异,大概没想到公主会对他说客套话吧!回过神来忙道:“哪里,公主们尊贵非凡,不久之后还会是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辈子烧了高香。长公主无需与臣客气,臣叫钱十贯,初进宫时叫钱万缗。后来官家说区区一个黄门,万缗只怕我当不得,便改叫十贯了。”
无论如何算是个守礼的人,应该和传闻没有太大出入。秾华顺势抬眼看,恰巧与他视线相撞,心头顿时一悸。
秾华勉力定下神道:“确有此事,因旧宅和怀思王府邸离得近,少时常串门走动。后来渐渐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别,就没有小时候那么热络了。王爷离开建安我没能送他,前两年听说他薨了,委实难过了好几日。我初初领命和亲,心里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终归是王爷的兄长,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难为我。”
时照是聪明人和-图-书,这点小小的人情还是卖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视朝、垂拱殿听政,除此之外,偶尔会去宝文、天章、龙图三阁翻阅典籍。只是吃不准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便走一遭,没有定规的。”言罢抬眼望她,“不过每常驾临,事先都要差人知会。臣有两位挚友任阁内勾当官,倘或长公主有吩咐,臣愿为长公主分忧。”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轻声问她,“公主见到官家了么?”
换了别人当要窘死了吧!她看见持盈投来目光,自存了三分讥笑。她却从容得很,欠身道:“与大钺联姻的是大绥,绥国以建帝为首,我是建帝亲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罢抿唇浅笑,眼中一派澹宁,“官家是大乘之君,气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绥若是随意找个宫女冒充,那才是对官家的大不敬。我与我主一母同胞,虽然不是出自绥廷,但对官家的仰慕,和别人毫无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万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个小女子?”
她有这样气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最后那句有些份量,不册封她,显得大钺小家子气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缓缓摩挲铜钱表面,顿了下方道:“不单如此,我还听闻长公主和怀思王是旧相识,可有这回事?”
内侍殿头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身细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门有处宫苑,苑内殿阁众多,太后拨了翔鸾、仪凤二阁让公主们暂作安顿。臣已经先遣了尚宫进阁内铺排,公主们且好生养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请,臣自当派人通传。”
秾华心头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难以言喻了。憎恨里夹带了恐惧。为什么恐惧,大约是因为初来乍到,对陌生的环境还不能适应吧!
两下里都不言语,只听见玉漏滴答,和那铜钱偶尔的倾倒之声交错,回旋于大殿之上。终于他轻轻咳嗽一声,话不比对持盈,说得颇有锋棱。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龙纹刻在袖缘的黑滚上,挥拂之间华光璀璨。经过秾华面前倒不曾错身而过,脚下似乎略一停顿,也许又看她一眼,方缓步去了。
他既然相看过,想必心里也有数,太后不便追问位分怎么安排,稍过两天自然有定论。因点头道:“你政务要紧,去便去罢。公主们有我来安排,先拨两处阁分安置她们,待你颁了诏书再挪不迟。”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断不明是赞同还是嘲讽。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一早上忙到现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们也累了。”太后别过脸吩咐内侍,“领二位公主回阁hetushu•com.com内,好好侍候。命后省加派管事的黄门主持,公主们缺什么全由他们张罗。”说罢槌槌肩头道,“有了年纪,略坐一会儿就浑身酸痛。公主们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请他带你们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说是天上人间,比禁中要美得多。”
一座皇城,千百个女人,你贪图一时清静,别人也许正在积极谋划。机会一旦错失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先发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来,有时惊鸿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长。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绥和乌戎,代我答谢国君美意。二位公主长途劳顿,不必拘礼,请坐罢。”
应付那些人确实累,她进门换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过后天气闷热,四面窗户洞开,侍女放下海棠竹帘,隐约的光从竹篾间隙透进来,剪碎一地金箔。微有凉风,吹动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头覆了一层滚雪细纱,撩起来,飘飘拂拂轻得像梦。
两人听了指派,施施然顿首跪拜。今上话不多,请她们免礼,却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开了。
到宫门上,远远看见时照领着金姑子她们在夹道里等候,见她来了,忙上前汇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张嘴,拿眼神询问她。她微微一笑,让他们放心。
可是又该如何辩解呢?若云观真是他杀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这样的存在?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侧的持盈,“我为王时曾随使节出使乌戎,晚宴上见过公主。”
春渥松了口气,笑道:“我料你不会,也是为了安心才问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厉害,回头要进幸,出了纰漏就活不成了。”
秾华道好,“我们这一来,倒给诸位中官添了麻烦。”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却一味沉默,只听铜钱在案上旋转,发出迅捷连绵的声响。她凝神静气,铜钱越转越慢,终于啪地应声而倒。这回总该说些什么了,不想却又迎来新的一轮,边缘破空,甚至引发嗡嗡的震荡。
两人起身道万福,请太后保重凤体,按序退出了宝慈殿。
她听了又仰回去,轻声道:“我是这么说的,怕他信不实罢了。这人看来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样,他看着你,会叫你不寒而栗。”
秾华整了衣领叫他进来,和煦问他:“你进宫有多少年了?”
持盈有些怏怏的,脸色也不豫,但见两阁离得不远才打起精神来,嗳了声道:“我开一扇窗,遥遥一呼阿姊就能听见罢!”说着压低声儿凑在她耳旁私语,“我觉得官家不喜欢我,万一把我送回乌戎,我就没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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