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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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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节

第一章

第二节

太后无限怅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几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钺军政,岂能容个毫无寸功的人凌驾于他之上?老天是没有开眼,让他庶兄继位,不单怀思王无处伸冤,绥国也多了个虎狼敌人。”
太后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道:“今日问你有没有下降的人选,我看你神情有异,就命内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秾儿,你与晋德怀思王殷重光有过盟誓么?”
秾华抬眼望她,“孃孃为什么一个人住?先帝不和孃孃在一处吗?”
秾华闻言羞怯道:“孃孃快别取笑我了,我无才无德,万不敢肖想这个。”
她却说得有些无关痛痒,“昨晚我和孃孃彻谈过,去钺国是我心甘情愿的,官家不必替我忧心。”
这样不通的性格,却有个思想强大的头脑。钺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这个弱国扶持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会筹划吞并天下。因此要除掉他,一旦大钺群龙无首,便无法和绥抗衡了。
秾华取了磁刻鸳鸯胭脂盒托在掌心里,垂眼道:“留点神,明白在肚子里就行了,这里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墙有耳。”
高斐长长叹息:“阿姊侠义,愈发叫我汗颜。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军出城百里,迎接阿姊还朝。”
时照道:“是很美,但长公主不必忧虑,两国通婚,相貌是其次。何况真要论起美来,依臣看,长公主还略胜一筹。”
太后道:“殷重元这人难测,你去了要加小心。原本可以随便找个人联姻,又怕让他拿住把柄借机兴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亲姐,有这层关系,他轻易动你不得。秾儿,好孩子,你听孃孃说,如果找到机会——杀了他!”她狠狠咬着槽牙说,“留他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他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残害,别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绥国的国力兵力都已经不及大钺了,再不采取行动,过不了几年,中原版图上便不会有绥,我们这些人也会不复存在。”
阿茸吐了吐舌头,复探过来看,奇道:“太阳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么?要出去么?”
她欠了欠身,“多谢中贵人。”提起裙角进门,一面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
“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我。”太后含着笑,嘴角挑出一个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宫时也像你一样,觉得殿宇又高又深,一个人住着害怕。”
秾华摇了和图书摇头,“琴台公主再尊贵,毕竟是国君的女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她靠着引枕喃喃:“琴台公主……多好听的封号啊!想必人也极美吧?”
她是担心她这半吊子公主身份尴尬,言官们说话又刻薄,难免不把老底掏出来理论。
从阮州到沣州,再过襄阳府,入大钺边境,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汴梁的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倚着车围往外看,湖上彩舟画舫,鼓乐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样,百姓观龙舟倾城而出,十分的富庶繁华。
“那皇后呢?如果孃孃是皇后,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长相厮守?”
她们低声说笑,高斐来时其情切切,蹙着眉头说:“阿姊明天就动身,我们姐弟刚刚相认,这么快又要分别,我心里不舍得厉害。”
太后只得安抚她,毕竟是自己肚里出来的,终归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待她情绪平稳些了才问:“我听说你夜里没吃饭,怎么呢,是初来大内不习惯么?”示意宫婢把东西放下,亲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盖,边舀七宝素粥边道,“胃口不好吃得干净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长得很,恐饿坏了肚子。”递过银匙来,把碗搁在她面前的凭几上。
两个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秾华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据说身手好,却生得稚气无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么?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来。”说着拉她们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摇头道,“要好生保养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呢。”
太后的眉心舒展开来,语调变得轻快许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连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记得前朝有位过继的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后生性泼辣,容不得皇帝身边有别人。太后觉得不妥,差人劝说,皇后直言:我嫁的是当初的十三团练,并不是你的官家。依旧我行我素,太后亦无计可施。”说着顿下来,目光殷切划过她的脸,“女子入宫,当为皇后。若我的女儿有朝一日踏进他国的禁庭,我绝不让你受孃孃同样的苦。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只有正妻元后的金印才是真的。”
太后在一旁掖泪,高斐看向她,她眉眼间喜怒难辨,反倒叫他心里没着落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风吹云动,一簇簇如絮般翻滚向远处。他踌躇了半晌才道:“这件事,是否叫阿姊为难?hetushu•com•com靠女人击败对手胜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
可是端午虽然热闹,却是个不太吉利的日子。这天有诸多讲究,不能上屋顶,不能悬挂草席被褥。端午被视作瘟疫和鬼魅横行的开始,比如有官员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会被视为凶兆。
时照说是,“这次与大钺通婚的不只绥,还有乌戎。乌戎送来的琴台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长公主前后脚到,如今也安置在会馆中。”
时照揖手一拜,却行退了出去。阿茸进来替她梳头,低声道:“怎么又来了位公主呢!那琴台公主有根底,只怕咱们要吃亏。”
秾华搭着佛哥的手下车,见门前侍立了一排小黄门,戴幞头,着褚色圆领袍,俱掖手低头站着。边上侍奉的内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礼,“长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暂且在会馆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内摆了銮仪,再迎长公主入禁庭。”
她说愿意,竟比不愿意更叫她难过。
裙下之臣,杀有何难,都是宽慰她的鬼话。秾华笑得凄凉,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一条路,没人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夜间风大,直棂窗半开,吹得案头灯火摇曳。她换了件淡绿的春锦长衣,雪白的皮肤衬得那绿尤为鲜嫩。太后捋捋她的乌发,母女两个一头躺着,说些体己话。可是说到她爹爹时,太后总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后悔过,当时不该抛下你们父女入宫来。我那时也是耳根子软,听了别人的调唆,一个人形单影只时,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没有回头路走。我只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为不上则下,宫廷倾轧会令人尸骨无存。”她叹了口气,“有时也觉得疲累,照理说五哥做了皇帝,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其实不是。绥国有内忧,也有外患。乌戎尚且不足为惧,叫人不安的是钺。北钺日渐强盛,而五哥初登大宝,侧目的人不在少数。”
该不舍的不舍过了,该惭愧的也惭愧过了。第二日晴空万里,绥国遣十员大将并金吾百人,护送成国长公主远赴大钺。
秾华伸手去牵她腕子,“孃孃今晚同我睡吧,这阁分太大了,我一个人害怕。”
太后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脸颊上拂过,笑容里有骄傲的味道,“我的女儿,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过杀一个裙下之臣,有何难?”
难怪他一口一个长公主,殷重元有挑拣的和-图-书余地,谁来入主中宫暂时还不能确定。秾华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觊觎他的后位,就像孃孃说的,不做皇后,见他的机会便少得多,什么时候才能实行计划?
她话才出口,金姑子就进来通传,说西苑琴台公主出了御所,往这里来了。
太后惆怅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钺国路远,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应付不了。多些帮手,也好护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选,点出两个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随长公主入钺。你们俩身手好,有你们在,我也放心些。”
这人委实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后,也没有宠幸过哪个妃嫔。从探子发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简直称得上莫测。譬如他近乎病态的偏执,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样摆放,半分也不许动。只为一个小黄门擦拭香炉后纹饰摆错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将人剥皮萱草,悬挂于拱宸门上。
既然要避讳,当天肯定不宜进宫。内侍省派了宦官专程来接应,把送嫁的队伍引进了四方会馆。
她想了想,迟疑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太后缓缓摇头,“这宫里有数不清的滕御,就算官家宠幸,也没有夜夜留在你阁内的道理。宫里的女子都是这样,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一个人独处,要学着看开、看淡,否则日子便熬不得。”
太后欣然应允,母女间亲厚是天性,哪怕各怀心思,只要面对面,那份温情用不着伪装。
答应去大钺和亲,她的公主头衔再不拘泥于寿春了。公主出降当升一等,晋封成国长公主。至于嫁妆,是与她名头相衬的繁巨,太平车足装了四十辆有余。太后亲点二十位女官陪嫁,个个花容月貌。秾华站在一群美人中间只觉好笑,她孃孃下得一手好棋,怕一个靠不住,十个二十个总叫殷重元在劫难逃了。只是吃相未免太难看,大钺的后宫充斥着绥国来的佳丽,真当钺人傻?
舍弃那个忠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权贵落得夜夜孤枕,这就是她想要的吗?秾华不能理解,一个头衔何以有这么大的魅力。她想自己还是随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
郭太后侧躺着,泪水从眼梢滔滔流淌进鬓发里,“孃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这母亲好不公,认回你,就是为了把你推进火坑。可是国家大任在肩头,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件和_图_书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议过,五哥是极力反对的。然他毕竟年幼,还未及弱冠,朝纲若镇不住,也许会被废,也许会被杀。同大钺联姻,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我要为他争取时间。”她哀哀望着秾华,这眉目,看一遍,在心头烙一遍。突然觉得羞愧,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秾华却被他的前半句话弄得忐忑起来,“哦,时照,你刚才说有乌戎使团也入了汴梁?”
她说:“孃孃的话我记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强,近不得他的身。”
太后道:“不能娶,只有嫁。可绥国的情况和钺一样,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经出降,就好比一盘羔儿肉摆在面前,苦于无箸一样,可惜得紧。”
阿茸捏着银梳停顿下来,思量过后恍然大悟,“要是立她为后,辈分就自发矮了一截,世上可没有岳丈向郎子纳贡的道理,这样大的亏,钺国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
她笑着请太后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贴心。孃孃知道靳柯刺秦么?单枪匹马,一卷画轴,一把匕首,虽然功败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面前,有一半的机会。孃孃如今准备这么多美人,浩浩荡荡入禁庭,钺国也有谏官,免不得掀起轩然大|波。与其被遣送回绥,不如掩住锋芒,交给女儿一人来办。”
秾华以前养在闺中,对地域疆土没有概念,出城千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从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气候一直不错,偶遇风雨也不至于狼狈慌乱。大绥是个优雅的国度,它从容和缓,已经建立了近百年。两国联姻,就算抱着政治目的,依然会在最细微的地方,花费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队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车辕挂着银铃,车顶缀满鲜花。武将们不着甲胄,穿八搭晕直裰,远远看去毫无兵戈之气。仿佛只是一户熏灼人家,嫁出了心爱的女儿。
时照的话说得很透彻了,反正已经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祸,一切都听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后,只要能入大钺禁庭,事情就还有转圜。
生长在帝王家,和民间养大的不同。外面十几岁的孩子私塾里回来,路过狮子巷口只会买煎耍鱼、鸡丝粉。高斐呢,穿着帝王的衮服,带着面具,每句话都有他的用意。
好歹是替她考虑了后路的,虽然浅显得一眼能看穿,但聊胜于无,也不至于叫人那样意难平。
她微颔首,“我这里没别的事m.hetushu.com.com了,你先去歇着吧!”
她唔了声,略倾前身子靠近黄铜镜,拿玉搔头勾上一抹点在唇间,曼声道:“说不定待会儿有客来访,我要四平八稳的,不能慌了手脚。”
秾华淡淡一笑:“我走后官家保重龙体,孃孃跟前我无法尽孝,请官家代为看顾。”
虽然想法一致,但话从至亲口中说出来,再委婉也还是刺痛人心。她没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们的面上,为云观报仇才是目的。她是想杀了殷重元,杀了他,顺便成全绥国,一举两得,倒也不错。
秾华静静听着,状似无意地应了一句,“何不与钺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内忧。”
“绥国和乌戎的使团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经得了奏报。”那内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复微微一笑道,“长公主入宫后由臣侍奉,臣叫时照,有什么差遣,长公主只管吩咐。”
既然到了这份上,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挨过去一些,细声问:“孃孃先前说,殷重元还未册封皇后?”
秾华笑起来,眼睛里却是无边的荒凉,她说:“孃孃,我愿意。”
太后倒也不逼得紧,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盏粥,叫人来伺候她漱口。
“你说得很是。五哥如今还未册立皇后,我曾想过派人去汴梁求亲,可惜大钺也是子嗣不兴。帝姬里没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牵制不住钺廷,所以这事就搁置下来了。”太后侧过身,一弯雪臂松散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式的一下下轻拍。
“钺国无后,或许是殷重元眼光过高了。秾儿,孃孃问你一句话,只问一次,你若不答应,绝不再问第二遍。”太后似乎比她还紧张,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愿不愿意和亲,入大钺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后?”
言归正传了,秾华松了口气道是,“可惜他没等到登基的一日,否则两国还可少些兵戈。”
一儿一女,孰轻孰重,她已经很明确地作出了选择。秾华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失望罢了。她反过来安慰她,“孃孃别伤心,我也正想到钺国去看看,看看害死云观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看样子到了“话又说回来”的时候了,秾华索性缄口不言,牵起被子捂住了半张脸。
所以打算弃车保帅,把她嫁过去,让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败,仍旧生死由她。她不过是射向钺国的一支箭,离开弓弦就没想过再收回来。能不能逃出禁庭,杀夫后又何去何从,这些从来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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