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逃
第五节
“陛下以为，这是不是裴郎的画作？”万殊仿似没有发觉众人的惊恐欲死，笑得十分坦荡。
画卷的右上角，以洒脱飞扬的草书题着屈原《湘夫人》的最后三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身侧侍女忙上前收拾，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皇帝一福：“臣妾失仪，请陛下容臣妾避席整理仪容。”
再回忆一下从前听到的传闻，原来当年裴郎倾慕左相嫡女的事情居然不是谬传，裴郎甚至为她破了不画人像的规矩，亲自动笔将她画成了那美貌出尘的湘水女神。
皇帝似乎也觉得她败了自己的兴致，只随便一挥手，算是应允。
这盛会倒不是为了给他难堪。所谓名士，大多都是品行高洁、不屑小人行径的，只是在品格高洁的同时，他们也具有一个缺点，那便是普遍都十分高傲。被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压到了头上没什么，但若是这少年郎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就另当别论了。
二人的座都设在珠帘之后，台阶之下的众臣也看不清她们的神色，只听到皇后轻声说了句“贵妃有心了”，然后端起了玉觥。
这种画都敢作，这种诗都敢写。作了写了就算了，居然还让它落到了万殊手中，就这么当着帝后和满座俊杰的面堂而皇之地展示了和*图*书出来。
很明显那位裴郎才是当世无双啊！
可不知是被刚才的事弄得心神不宁还是怎的，人前仪态从无半分闪失的皇后居然右手一抖，玉觥就这么落到了桌案上，打翻的美酒顺着桌案流到了她的裳服之上。
此刻端坐陛下身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中宫皇后。
“裴郎的画作，未知是哪一幅？”陛下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好奇，“《姚黄魏紫图》还是《苍山竹枝图》？”
这是对裴休元的一场测试。
万殊一拱手，“回陛下，实是微臣近日得了休元君一幅画作，喜不自胜，这才忍不住提起来的！”
“是么？侄儿也觉得我福气甚好！不过侄儿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休元君。这湘水女神当真是绝世之姿，却不知是休元君凭空想象出来的呢，还是以他相识的女子为原型。”顿了顿，“侄儿总觉得，凭空想象应该画不出这等风姿仪态的美人……”
“呵……”上位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任由臣下畅谈、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慢慢道，“同孟怎么忽然想起了裴郎？”
据那晚在场之人描述，当时圆月如盘、月光如练，山林溪流都沐浴在一片清辉中，颇有几分世外仙源的韵味。可裴休元只消置身其中，便立刻将周遭美景全衬得不堪一看。
不过这万殊真是没有辜负他一贯的名头，果然是和-图-书胆大妄为，仗着家族背景什么都不顾忌。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这般当面给陛下难堪了！
而他长身立于清流之中潇洒而笑的场景，从此留在所有人心中。
待瞟到被仆从仔细收起来的那幅卷轴，众人又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论起胆大妄为，这位万大公子还是只能排在第二位的。
“确然确然！”
“陛下方才所说的，皆是风景花鸟图，然而臣这一幅却不是。臣所得的，乃是一幅人像。”
席上立刻有人笑道：“万大公子这回恐怕是被人骗了。在座诸位谁不知晓，裴郎平生什么题材都画，唯一不碰的，正是这人像！”
这样的人物，来这世间本就是为了成就一场传奇的。若非当年那场变故，恐怕如今，他依然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吧……
万殊在众人的哄笑中面色不变，“诸君也太小瞧殊了，休元君有此规矩殊怎会不知？得知是幅人像时殊也以为是赝品，可又想着，若真是做赝品的人，又怎会不知休元君有此规矩？耐不住心中好奇这才去瞧了。一见那笔法，殊便确信，今次真让我得了一幅裴郎所作的人像了！”
见群情高涨，万殊从善如流，朝身后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仆从捧了一素色长条锦盒上前。他从锦盒内取出卷轴，一壁打开一壁道：“此画名唤《湘夫
和图书人》，画的是那传说中的湘水女神，乃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美人图。”当夜的结果令人十分吃惊。从作诗到弹琴到书法再到舞剑，裴业样样不弱于人，引得众人击节赞叹。然而仍有不死心者，轮番上场与他比试，直至比到画艺的时候，才算没了声音。
“阿殊。”万离桢淡淡地截住他的话，眼神却与对面的温恪对视着，“画既已赏过，还是收起来吧。”
大家总算明白了，万大公子是仗着后台来砸场子的！
他说得大方，却无人敢多应一声。开玩笑，当着陛下的面表示自己要去好好品鉴皇后娘娘的画像，活得腻歪了吧！
万殊一愣，打量了瞬父亲的神色，明白过来，“是理是理。今夜乃是中秋家宴，一味看画算个什么道理？诸君若有雅兴，改日请登门作客，殊自当拿出此画供诸君品鉴。”
“从勾勒的笔法和画上的题字印鉴来看，确实是裴休元的作品。”皇帝没有开口，温恪却先回答了。只见他端起玉觥饮了一口，淡淡笑道：“贤侄好福气，竟能收有一幅裴郎的美人图。”
作画的石桌建在溪流中，裴业立在水中的石台上，身着白色直裾深衣，墨色长发披散脑后，修长的手指捏住玉管紫毫，唇畔依旧带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手下未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挥洒而出一幅震颤人心的泼墨山水图。
姬骞握着一盏玉觥，和-图-书看起来十分悠闲，然而手指却紧紧捏着觥壁，直到关节微微发白。
“这些都不是，那你且说一说，你得的那一幅是什么图？”
裴休元此举，不折不扣是在求死啊！
见众人面上还有疑虑，他笑了笑：“那画作今日我也带来了，陛下与诸君若有兴致，不如殊拿出来与诸位一赏？”
众人看着面带笑意的万殊，再看一眼珠帘之后、陛下面上的重重光影，情真意切地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道陛下不喜裴休元，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提起，真是服了！
这一晚之后，裴休元才是真正的名扬天下。
无论字还是画，都是足以传世的珍稀之作。
因为初入煜都便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历来备受尊崇的名士们无一幸免、全都被他衬得黯然无光。于是当年中秋之夜，众名士在莫失亭举行了流觞盛会，并郑重其事地给裴休元发了帖子。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女子的面容，虽然只有几笔，虽然看起来又淡又飘渺，众人却无一例外地地想到了一个人。
见万殊只笑着否定，他挑眉道：“总不会是《枯木寒鸦图》吧？同孟若能得了这幅图，便是朕也得求你借给朕一赏了。”
言罢，伸手一扬，卷轴慢慢滑下，名满天下的裴郎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自然称好，便是有人反应过来，当着陛下的面追捧裴休元是和*图*书否合适，也耐不住心头好奇，跟着附和了。反正这里这么多人，陛下总不会把大家一起罚了！
万殊得了裴休元的画作？众人微惊，彼此对视，有几个痴迷画艺的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散席之后就去央求一把万大公子，无论如何也要请他把画拿出来供自己品鉴一番！
“陛下说笑了。《枯木寒鸦图》乃是休元君最富盛名之作，如今收藏在他的挚友空睿大师之处，臣如何能得到呢？”
绝世而飘渺。
“万大公子年轻，不知裴郎这个规矩也是有的。倒不怪大公子轻信旁人了！”
烟波浩淼，飞絮点点，一素衣女子立于其间，仿似立在湘水之畔，又好像置身水中。女子的面容只用了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却带着一股静淡悠远，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画卷，众人却觉得那女子和自己似乎隔着无边的水波。远远望去，只见她发髻高挽、衣袂飘飘，虽然没有半分珠饰装点，可通身的高贵出尘却让人忍不住相信，她当真是那先圣之妻、湘水女神。
湘夫人，湘夫人。屈原这阙《湘夫人》表达的可是湘君对湘夫人的无边深情和不悔相思啊！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赞叹。
“皇后娘娘，臣妾敬您一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万贵妃施施然起身，缓步而至皇后面前，双手举着玉觥，“中秋家宴，臣妾便以此酒谢过娘娘素日对臣妾的照拂。臣妾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