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海子案
第三十四章 威宁海子
唐泛努努嘴：“我奉陛下之命，问起这阵子的战事，结果说着说着，这两位就开始互相推卸起责任了，要不是我拦住，能吵得更凶。”
丁容苦笑摇头：“您坐轿子么？”
“那个，两位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唐泛恍然：“你早就怀疑他，所以故作试探？”
王越问：“公函上说什么？”
唐泛伸了个懒腰：“看来这大同城，真如浑水一般，连下头游的什么鱼都看不清楚。”
郭镗与唐泛只好起身告辞。
汪直反问：“就算有别的路，但每回鞑靼人都循着那条路过来，为何我们就走不得？”
他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面容也不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凌乱不整了，看上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唐泛望向隋州：“你怎么看？”
汪直：“你莫忘了，陛下新近对道术也推崇得很，他若是这样告状，反倒帮了我们一把。”
否则大家为何会对锦衣卫又敬又怕呢，为的就是这份绝无仅有的特殊性。
园中蝶舞翩翩，倒是一派好春色。
王越道：“人是要派的，不过不是现在。”
汪直他们虽然及时搜出这些信件，但后来证明，消息仍旧不胫而走，鞑靼人提前获知消息，所以不仅及时绕过明军防守，而且专挑兵力薄弱的地方下手，使得明军疲于奔命。
唐泛笑了笑：“他也是被咱们惹恼了，若换了平日，定不会如此的。”
但双方分明又不是同一阵营的人，除了客气寒暄，也别无话说。
汪直凉凉道：“他看不上出云子在这里作法，说这是旁门左道，不屑与我等为伍呢，拂袖而走了！”
二人又说了两句，便分头告辞，郭镗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回了巡抚府，唐泛则一顶小轿直接前往镇守太监府。
他又向唐泛解释这里面的问题：“就算鞑靼人或白莲教在城中派了细作，那些细作也得提前得知消息，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这中间是需要时间的，如果等到城中百姓也知道，再把消息传回鞑靼那边，根本来不及。这就说明我们这边肯定有人在给他们传递消息！”
他在汪直身边不少年，许多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也多有客气，像隋州这样直接将他忽视到底的，丁容还是头一回见，目瞪口呆之余，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唐泛道：“总兵大人日理万机，咱们总该体谅他，再说若真是鞑靼人来袭在即，确实马虎不得。”
用完饭，才是说正事的时候，出云子知机告退，庞齐等人也齐齐退下。
汪直和王越当然不敢留唐泛他们住下，因为边上还有个郭镗在虎视眈眈呢，要是唐泛他们住在总兵府或镇守太监府，回头郭镗就能给他们扣一个互相勾结的罪名了。
他朝唐泛等人拱手道：“失礼了，且容我先去更衣！”
然而今天一看，怎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呢？
说罢便站起来拱手。
听完汪直的话，唐泛就问：“郭巡抚现在人呢？”
汪直：“后来我们问过大同当地人，据说那附近常年有雾，容易迷失方向，也有人曾在那里失踪，不过也仅止于天气不好的时候，而且百姓很少会无端端跑到那里去。”
丁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汪公说是要请二位都去……”
郭镗显然也领教过王越的剽悍，当下立时噤了口。
不过大同这边，士兵失踪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很快就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鞑靼人得了鬼神之助，学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能把活人一下子变没了，对军心造成很大的动摇，连汪直也觉得很邪，正好出云子上门，在查明对方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后，就让他过来作法驱邪。
郭镗轻咳一声：“失踪的人接连三拨，这不是个小数目，朝廷怎么都是要追究的，我们这边说失踪，那怎么个失踪法，连白莲教妖徒的影子都没见着，回去实在是不好交代。我也罢，王总兵也罢，汪公也罢，还有唐御史，估计你们都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发生罢？”
见唐泛点点头，汪直便略有得色：“当时鞑靼小王子仅以身免，连他们那位小王子的妻子都战死了，那场仗正是在威宁海子附近打的。这两年来我们与鞑靼人没少交战，每次路过岱海都平安无事，那地方忽然之间变得生人勿入，估摸其中没少白莲教在捣鬼！”
后者也热情接待了他们，大家寒暄一通，说了一大堆扯皮且毫无营养的话，郭镗陪着他们干坐了一个上午，再三留饭，唐泛二人也再三推辞，这才起身告辞。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是在作甚？”唐泛困难道。
丁容的眼睛都直了。
唐泛笑道：“没想到汪公来大同短短两年，竟也对疑兵之计运用自如了，佩服佩服！”
丁容应了一声，请唐泛等人各自上轿，便与轿夫交代了地点，将他们送到官驿。
见他分明不信的模样，唐泛诡秘一笑：“其实我只是给汪直出了个主意。”
等瓦剌人式微，鞑靼人又崛起了，同样还是明朝北面巨大的威胁，举朝上下没有人相信明军能够打赢他们。
因为今日王越与汪直闹的这一场，唐泛又赞同郭镗的意见，两人反倒升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汪直哼了一声，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隋州身上，拱起手道：“承情了。”
唐泛：“正有此意，汪公请讲。”
汪直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不确定，因为在他出现之前，鞑靼人那边已经提前得知几回了，不过此人的确有些可疑，与其放任他在外头乱晃，还不如留在身边，就近监视！”
旁人看见他这表情，只怕会被唬了一跳，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唐泛依旧笑吟吟的，根本没被吓到：“可我看你气色不错啊！”
噗嗤！
“唐御史若有何困惑，直讲无妨。”出云子肃然。
郭镗追问：“那是什么时候？还请大人给个时间，下官也好向朝廷汇报。”
对方见隋州和庞齐等人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向唐泛打招呼ｍ.heｔｕshu•ｃom•coｍ：“贫道出云子，来自龙虎山白云观。”
唐泛：“……”
这人倒也实诚，唐泛便换了称呼：“道长是受了王总兵还是汪公公之邀而来的？”
在他之后，汪直也从里边施施然走了出来。
这种玄乎其玄的描述让唐泛大皱其眉：“难道就只剩下威宁海子那一条路了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汪直阴着脸：“何止有恙，简直快要沉疴不起了！”
唐泛就问：“有哪些人能提前获知消息？”
唐泛：“不了，先前来时也没几步路，走过去就可以了。”
唐泛：“那地方有何特殊之处？”
唐泛小声对他说：“郭巡抚，您就别劝了，昨天我刚来的时候，两位就吵过一回了。”
汪直：“正是故意要将他留下来的，他听得越多越好。”
估计是因为边城比京城民风更为开放一些的缘故，这些女子的衣着用色也更为大胆，桃红玫红橘红一类的色调随处可见，令人恍惚觉得这里不是随时能够燃起战火的边陲重镇，而是花雨旖旎的江南。
汪直听他们寒暄来寒暄去，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你们初来乍到，先由我来说说现在的情况罢。”
他们两个人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经营，从无到有，期间秣马厉兵，日夜操练，终于扭转了局势，将不可一世的鞑靼人打到害怕了，从一年来上十几二十回，跟进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现在一年他们也只敢来上几回，这样的战绩不能不说是骄人的。
不过女子爱美的天性到哪里都是遮掩不住的，京城新近时兴的银丝镶边襦裙，在这里也流行起来了，不少家境不错的年轻女郎已经穿上了这一身。
“不觉得。”隋州冷冷应道。
“驱邪！”丁容在旁边神秘兮兮小声说道。
王越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
不过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那头王越便冷笑道：“敢情这些兵不是汪公亲手带出来的，所以您一点都不心疼了？可我心疼得很！我们不是没有派人出去查探过，可每次都是什么结果？一个个全都失踪了！我就不信偌大草原，除了威宁海子一条路，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王越虽然是文官出身，但他带兵这么多年，早就磨练出一身杀气，汪直更不必说，若不是面白无须，旁人根本不会将他往宦官的身份上联想。
汪直点头：“有，那些细作身上都带着信。”
汪直冷道：“那顶个球用！西厂还不一样被人连锅端了！我就知道尚铭那龟儿子一倒向万通那边，肯定是要借着万通的势力对我下手的！”
其中还有一封说到明军的兵力在偏关县有异动，恐怕不日将要调走云云。
见唐泛表现得很客气，出云子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贫道虽然在龙虎山修道，可并非天师教正统，乃是旁支所出，当不得真人之称！”
“……”
虽然嘴上说着两个人，但王越说话的重点对象主要还是隋州。
看着那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唐泛他们简直都惊呆了。
郭镗道：“威宁海子一事，京城那边的回复是，让我们派人前去探查，若证实当真与白莲教有关，便发兵剿灭，以免将事态扩大。”
唐泛：“目前来说，只能如此。”
“在它北面的蛮汉山，倒是常出怪事。据后来回来的那几个人说，他们就是追到了湖泊北面的地方，忽然就遭遇漫天迷雾，前方忽然传来千军万马的声势，又听见刀枪剑戟和马匹嘶鸣声，有些士兵冲进迷雾之后就发出惨叫，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那几个人想起先前的失踪传闻，觉得要先回来报信，撤退得及时，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王越道：“郭巡抚说得好生动听，那不如由你带兵前往查探？”
但郭镗也不能将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轻咳一声：“王总兵太执拗了，左右都不肯派兵，这于大局不利啊！”
有一两个大胆的女郎似乎想要借故上前与唐泛搭讪，却生生被他身边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吓退，不得不掩面而逃。
不过龙虎山不去，不代表别人也瞧不上这泼天富贵，这不，李孜省这种人就冒出头了。
事后汪直他们审问这些携带信件的人，却都问不出什么，因为带信出城的人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字，只不过是拿了银两帮忙送信的。
“汪直说，郭镗的嫌疑最大。”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最常见的便是这样应酬来应酬去的场面，唐泛他们刚到大同，于情于理肯定要过来拜会郭镗，郭镗也不能不接见他们。
隋州倒是定力非凡，依旧神色如常地举茶浅尝。
等唐泛走近，对方头也不回：“谈完了？”
唐大人逛遍大同城的想法幻灭，只好道：“那走罢。”
大家彼此见礼，重新落座。
汪直道：“在我府中，没带身上，回头拿给你。”
高手就是非同凡响，唐泛对此早已麻木。
唐泛不由惊奇：“你怎知道是我？”
两人一边往外走，唐泛一边问：“他找你何事？”
唐泛沉吟片刻：“你们先前在城中抓出的那几拨细作，后来可从他身上搜出东西了？”
大家都饿得狠了，各个甩开腮帮子吃，出云子也跟所有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见唐泛不时注意他，便解释道：“贫道修的是正一道，而非全真道，不必戒荤腥的，我看唐御史对道家也颇有见地与慧根，要不要拜入贫道门下？”
他也顾不上洗漱更衣，拿过信件就拆开来看。
郭镗一低头，却是唐泛。
出云子在一旁道：“道术一门博大精深，只要心存正气，行善利人，自然是正道，郭巡抚的见解太过偏狭了！”
郭镗嗤笑一声：“什么鞑靼人来袭，上回他也这么说的，结果愣是没来，他这大同总兵，其实也不过如此啊，说不定以往那些功劳，都是杀良冒功得来的呢！”
郭镗道：“下官刚刚收到京城下发的公函。”
唐泛又问：“那和*图*书士兵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们俩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听罢来龙去脉，唐泛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想想刚才那位行事荒诞不经的出云子还热情邀请自己去修道，他便叹了口气：“那既然事情发生在岱海，你们弄个道士在总兵府驱邪又有何用？”
从巡抚府出来，唐泛跟隋州直接就在城中随意闲逛起来。
不过战场上还好说，有孙武孙膑这样的用计老祖宗，明军将领就算上了一两回当，也总会学乖的，但是战场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唐泛：“……那你怎么还将他留下来，还听了这么多话？”
唐泛忍不住笑：“面额多少？”
连同屋里那个道士也注意到他们，道士手里捏着半死不活的公鸡，那场景着实滑稽。
隋州言简意赅：“好。”
越是简单，反倒越能衬托出美人的神韵。
隋州道：“不无可能。”
直到肩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愣愣地看向唐泛。
有鉴于此，王越下令在大同府全境搜查，结果还真就揪出了几拨细作，其中一拨，就是在唐泛他们来之前被发现的，对方伪装成平阳府那边致仕官员的家眷，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不察，还真就被他们忽悠过去，后来还是在大搜查的时候被查出来的。
唐泛前脚刚到，后脚汪直那边的人就到了，还带了几封书信，正是之前他跟汪直提过的，那几封从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信件。
若是问这样的话，那意味着这人不谙军事。
书信上写的都是大同城内的情报，譬如粮仓在何处，明军布防动向，某某日从哪个城门出去等等。
汪直冷冷一笑：“不错，他是万党的人，没有理由跟我们一条心，很有可能为了扳倒我们，去跟白莲教合作！”
打谷本是中原百姓在收获季节的喜事，被他用在这里形容鞑靼人过来劫掠，却颇富讽刺意味。
唐泛挑眉：“郭镗？”
隋州看了他一眼：“十张，每张一百两。”
“是我执着了。”唐泛含笑，能说出这种话，说明这人还是有点道行的。
汪直斜眼看他：“反正只要你接下了，他还能不帮你吗，找你比找他容易多了，我可没兴趣对着他那张死人脸说话！”
郭镗还想说两句客气话，唐泛却问出了郭镗最想问的话：“总兵大人，那这人，咱们到底是派还是不派？”
郭镗恍然，难怪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着气氛不太对劲呢，敢情汪直跟王越早有不和了？
第二天，唐泛与隋州上门拜访了大同巡抚郭镗。
隋州也回了一礼：“守望相助，不必客气。”
唐泛到的时候，在场除了王越汪直之外，还有唐泛不久前才见过面的大同巡抚郭镗。
王越神情尴尬，一脸“我是被逼的”，汪直倒还淡定自若。
汪直：“我怎知道？”
王越清了清嗓子，率先道：“今日请诸位齐聚总兵府，乃是因为郭巡抚说有事相商，郭巡抚，既然人已经来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汪直挥挥手：“这桩人情我会找机会报答的，但我就不爱与他说话，我们天生八字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见了他就烦，想必他也如此，你就不必管了！调查细作的事情，你若有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若不在，就找丁容，我会交代他的。”
因为只有隋州这种锦衣卫所禀报的事情，才可以直达天听，而不需要经过通政司与内阁，也不会被中途扣押，这一点，唐泛纵然是御史，也是做不到的。
二人走出总兵府。
从前两个月开始到现在，鞑靼人来了五次，皆被明军击退，但有三拨明军均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失踪，第三拨最后被找回了七个人，就像丁容先前说的那样，那些最后能够幸存回来的士兵十分害怕，纷纷说他们是误入了鬼蜮作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走得慢，落在队伍后面，估计也回不来了。
汪直吁了口气，像是走累了，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所以需要证据，让他们无可辩驳的铁证！这件事，我与王越都不能插手，否则不足以取信陛下，而且按照往年的习惯，再过差不多半个月，鞑靼人就又会过来打谷了，我们如今就要开始准备，如何预防消息再一次走漏，将那细作的源头揪出来，此事就托付给你了。”
隋州这才回首：“我认得你的脚步声。”
他莫名得很，心想唐泛不是他们那边么，怎么这会儿反倒帮起自己说话了？
“王总兵呢？”
出云子面不改色：“贫道云游至此，见大同城上空黑气纷涌，怕是有妖人作祟，掐指一算，便知此地近日定有一劫，故上门求见，王总兵与汪公公正愁眉不展，一见贫道就大喜过望，忙求着贫道帮忙解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忙，贫道无论如何也得帮。”
他也实在是对那两个家伙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恨又怕，奈何当时王越与汪直一个鼻孔出气，他势单力孤，很难有什么话语权，只好频频向北京告黑状，本以为京城那边终于听到他的心声，派了两个援手过来，谁知一看来人的名单，郭镗的心都凉了半截。
自张道陵之后，龙虎山便成为道教重要一支，及至本朝开国，朝廷依旧按照宋元习惯，封龙虎山掌教真人为天师，张天师之名，自然如雷贯耳，别人一听龙虎山，就会想到张天师。
唐泛无语：“人家可是刚帮了你个大忙啊，你这样过河拆桥，不大好罢？”
汪公公这一身鸡血，自然也是要去更衣的，他已经瞧见庞齐等人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这一路走来，也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唐泛身上流连忘返，只他自己犹然未觉，还顾着看别人。
从汪直那里告辞，唐泛刚走出偏厅，便瞧见隋州负手站在花园里的背影。
王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一些。
外头早有轿子在等候，庞齐与丁容等人也在外面，见两人出来，和_图_书丁容忙上前道：“二位大人，汪公命小的将二位送往城中官驿下榻，那里前段时间刚修缮过，地方不比总兵府差，汪公说如今无法留二位在他那里住，请大人见谅。”
听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都说穷寇莫追，怎么明军还屡屡上当？
唐泛就问：“那出云子果真是龙虎山下来的？”
“挺好看的啊，难道你不觉得么？”唐泛反问。
王越道：“汪公可曾想过，若派出去的人再度失踪，对军心会造成何等动摇？届时人人都知道鞑靼人有鬼神之能，那还打什么仗？”
他顿了顿：“除了他们之外，我还怀疑一个人。”
面对对方的灼灼目光，隋州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切所查，自会据实奏报。”
“再说了，别说只有那条路，就算还有别的路，也不能轻易去走，你没来过草原，不知道草原虽然看上去平阔，可也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我们又与那些自小就在草原上驰骋的鞑靼人不同，沿着威宁海子走，是最不容易迷路的路线，以前没有那些迷雾和怪事发生的时候，明军还曾穿越威宁海子，将那些鞑靼人追得无路可逃。你还记得成化十六年那场大胜仗吗？”
虽然穷寇莫追，可还有一句话，叫乘胜追击，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将领，王越自然是在对方仓皇逃跑，判断可以追击的情况下才会下令去追的。
不过这种情况，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发生了改变。
唐泛也跟着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若是鞑靼人知道咱们闹内讧，还指不定多高兴呢！”
汪直冷笑：“你也别忘了，你有今日，是谁一手提拔的，若是没有我，你能当上大同总兵，立下这么多战功么？”
“那差别可就大了！”王越冷笑。“你就直说是内阁的回复不就得了！发兵剿灭？他们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威宁海子是大同不成？由着我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他端起茶盅，表明了送客的态度。
郭镗不由睁大了眼，连平时跟王越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汪直都站在他这一边，今天这是怎么了？
战事不利的零星消息还是接二连三传到京城，这才给了政敌攻讦的机会。
郭镗道：“派人再探罢，务必要将威宁海子的情况弄明白，否则鞑靼人一来，打完就跑，明军完全无法追击，一追就失踪，这像样么？长此以往，对士气军心必然是沉重打击。”
他不由抱怨道：“总兵大人的脾气实在是太暴躁了，难怪连汪公也受不了他！”
听到龙虎山三个字，唐泛的眉毛微微一挑，也起身含笑道：“左佥都御史唐泛。阁下原来是龙虎山的真人，失敬失敬！”
双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唐泛轻咳一声：“几位要不要先去换过衣服？”
唐泛道：“王总兵不必如此，下官如何担当得起？来龙去脉我们在来路上已经听丁容说过了，也觉得可以理解，若是让贼人借着官家身份混入城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刚说话，王越就皱眉道：“京城的回复，究竟是内阁的回复，还是陛下的回复？”
唐泛和隋州，谁不知道他们跟万党有矛盾？万阁老还让这么两个人过来，是想让他们跟汪直联合起来，好玩死自己吗？
“二位大人可让小的好找！”丁容道，“总兵大人与汪公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
唐大人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干这种事情，锦衣卫比我在行，你应该亲自拜托广川才是。”
汪直道：“不难的话找你作甚？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
从语气来听，隋州很明显知道往自己身后走来的是谁。
唐大人那个汗呀，不由抽了抽嘴角：“……多谢道长好意，我事情繁杂，怕是没法专心修炼。”
王越的脸色很难看：“汪公别忘了，我才是大同统帅，我有权力决定是否派兵！”
王越将隋州请到书房密谈，汪直与唐泛则留在偏厅。
唐泛点点头，隋州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唐泛吃惊不已：“郭巡抚，这话可不好乱说啊，咱们这才刚出了总兵府呢，若是被王总兵听见，还不得将咱们军棍伺候，这里可不是在京城！”
唐泛也早就习惯他这种风格，闻言就道：“郭镗不是常人，巡抚府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进去搜查，所以麻烦你让严礼他们这段时间对巡抚府多留意一下，若有什么动静及时来报。”
官驿离总兵府其实并不远，也如丁容所说一般，里头修缮一新，比上好的客栈装潢也不遑多让了，甚至还有宽敞的澡池子，当然，这只提供给唐泛和隋州这种等级的官员沐浴，庞齐他们还不够资格。
发生这种情况，只能说完全不在计划和意料之中。
王越冷眼看他：“那依你之见呢？”
汪直说起来，自然要比丁容更详尽一些。
“那个，道长……”唐泛欲言又止。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正一道不妨碍娶妻生子的哟！”
隋州：“我就不去了。”
郭镗摇摇头：“我还不知道给朝廷上的奏疏应该怎么写呢！”
“很好看么？”旁边冷不防传来问话。
后者问他：“还不走？”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汪直和王越却越说越大声，最后终于闹翻了，汪直直接拂袖而去，也不管郭镗和唐泛二人还坐在厅中。
郭镗啊了一声，忙小声问：“怎么说？”
郭镗不悦：“请总兵大人勿要胡搅蛮缠，我乃参赞军务，而非直接插手军务，朝廷派我来此，是为了协助诸位的，我若带兵前去，谁来担任巡抚之职？”
这两人有了矛盾，郭镗自然心中窃喜，不过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好言相劝，做做样子的。
郭镗茫然扭头，正好对上唐泛赞同的神色。
于是就有了先前唐泛他们先前看到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素来不可一世的汪公公难得叹了口气，他在京城时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等来到大同这边，经历不少风霜雨雪，世事磋磨，这才发现世上有许多人和事是不可控的。
郭镗也觉https://www.hetushu.com.com得说不定可以争取一下唐泛，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郭镗看得一愣一愣，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最后怎么变成这两人自己吵起来了？
王越道：“这几日天气都不好，威宁海子那边只怕迷雾更大，鞑靼人估摸着也会挑这个时候过来劫掠，先将这场仗应付过去再说，我明日还要前往大同左卫与云川卫巡视，就先不招呼两位了，请。”
所以不止唐泛隋州觉得累，郭镗这个主人肯定也身心俱疲。
汪直道：“鞑靼细作的事情有些棘手，我怀疑我们当中有对方的人。”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唐泛本身就是舌灿莲花的大家，自然听得出来，这位出云道长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重点其实只有一个：他是毛遂自荐上门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遏制住这股趋势，整个大同府不可能全部封闭起来，百姓进进出出，难保其中就混杂细作，而且战前议事，必定是要召集全军将领，就算这些人对作战计划守口如瓶，他们在吩咐下去的时候，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被细作传出去，鞑靼人同样还是能够得到消息。
为此王越和汪直好几次大规模的搜查，都没能将这股源头给彻底掐灭。
话没说完，隋州已经转身走开好几步远了。
王越就道：“听说唐御史和隋指挥使在入城时受了一些为难，此间实是别有缘由，我在这里代那些不长眼的兔崽子给你们赔罪了！”
郭镗干笑：“总兵大人多虑了，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唐泛忍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汪公别来无恙啊？”
唐泛颔首：“无妨，你带路罢。”
王越笑叹：“先前这郭镗在这里，我们就变得束手束脚，他的奏疏一封封发往京城，也没个帮我们说话的人，幸而陛下圣明，知道兼听则明，二位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了！”
“那三拨人，都是追击鞑靼人的时候，在威宁海子附近失踪的。”
出云子走南闯北，脸皮定力都非同凡响，听得唐泛所言，也不脸红，只笑道：“无论修佛修道，皆为了直指本心，渡人向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汪直的脸色稍稍一霁：“诸位且到偏厅稍坐，少陪片刻。”
汪直道：“就像郭巡抚说的，明军龟缩不出，对士气损失只会更大，王总兵带兵多年，何以有朝一日忽然就胆怯起来，若连主将都怯战，你底下的将士又要如何是好？”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美色。
二人又聊了两句，王越和汪直就一前一后走进来。
唐泛摸摸鼻子，将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来，正想说点俏皮话，就见到丁容一路从官驿那边匆匆寻过来。
隋州那边，他与唐泛分别之后，就独自往城门处走去，路上便遇见了之前带他们入城的把总孟存。
四人先是一番见礼，而后分头落座。
王越苦笑：“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想到那些妖徒会如此大胆，竟敢以官眷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城，在那之后，便不得不小心，分毫不敢大意了！”
他这些日子既要指挥战事，又要严查敌方细作走漏消息，还要防备郭镗时不时就告黑状，内外三重压力，也真是身心俱疲。
唐泛道：“我想看看。”
这份人情自然大得很。
唐泛：“可有试过抓一两个鞑靼人或白莲教徒来问问？”
王越听说汪直与唐泛的关系还不错，也知道他们跟万安那一党不和，就盼望他们早点过来，最起码也要遏制住郭镗的气焰，免得皇帝对大同这边的误会越来越深，还以为王越和汪直怯战不出呢。
唐泛点点头，听得很仔细。
唐泛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深衣，头上并未着冠，只像在京城一般，将头发简单束在头顶，以玉簪固定。不过一个人若是生得好，也根本不需要多么繁复的装扮来点缀，就如前人所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汪直道：“但奇怪的是，这几回，鞑靼人似乎总能提前察觉，像上次，我们听说鞑靼人将从大同东边而来，便将位于朔州西面偏关的兵力调一部分过来防守，谁知那些鞑靼人就偏偏去打偏关，若说这其中没有蹊跷，那真是打死我也不相信！”
正事告一段落，唐泛他们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王越汪直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为其洗尘的，当下便在总兵府摆了一桌，也没去叫郭镗，几个人围坐一席，庞齐他们另开一桌，上的是骨头汤底的鲜锅子，边上是嫩嫩的小羊羔肉片和各种羊杂，以及豆腐菌菇等各色素菜。
汪直：“白莲教妖人弄些妖术来对付我们，我们自然也要换以颜色啊，出云子说那些鸡血可以辟邪，也可反噬白莲妖徒的咒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回头要不要也找出云子泼一点？”
唐大人扶额：“不必了，多谢好意！”
他是二品总兵，领兵部尚书衔，又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唐泛与隋州如何敢托大，当下也跟着起身回礼。
汪直：“有，但威逼利用，轮番上刑，全都问不出来，他们只是口口声声说有天神庇护，可见这些人应该是不知情的。我估摸着，就算是邪术，这些邪术也只有白莲教的高层才知晓内情，想要用来哄骗下边的人，自然不能令他们知道真相。”
过了一会儿，从外头第一个进来的，不是王越或汪直，反倒是那个道士。
隋州：“你就打算这么看着？”
唐泛苦笑：“你可真瞧得起我，你们找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出来的人，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偏厅里就坐着他们两个，别无旁人，汪直也不隐瞒：“其实自从年前调拨了一部分人前往太原那边驻守之后，大同的兵力就不算充足，布防时必然有重点与薄弱之分。”
客厅里接连响起好几声闷笑，定是庞齐他们忍不住了。
唐泛闻言不由坐直了身体：“怎么说？”
王越没好气：“你们都赞同了，我再反对顶什么用，两位钦差都在这里，要是两人都往京城告我一状，我可吃罪和图书不起啊！”
原先的大同巡抚被替换回去，新任的大同巡抚郭镗，比唐泛他们来早了几个月，就已经因为跟王越和汪直意见不合而吵了几回，估计他也没少往京城那边告黑状，弄得王越他们现在的局面很被动。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一人道：“郭巡抚所言有理，下官也觉得应该派人前去探路才是。”
不过最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他来到大同之后，就一直被这两个人压着打，现在忽然发现了对方看似坚固的同盟内部其实并不坚固，那份大喜过望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隋州挑挑眉，他对这人何其了解，就不信对方当真准备袖手旁观。
唐泛摇摇头，对汪直道：“你就不怕他回头上疏向陛下告状，说你们不干正事么？”
先前唐泛他们听丁容描述，还是有许多不甚了了的地方，被汪直一顺，就都清晰了。
他的言语虽少，却很谨慎，在真相未明之前，从不妄下结论。
明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不太平，后来永乐天子不顾一干大臣的反对，将帝都直接迁往北京，除了他自己不适应南方气候之外，也有让子孙后代亲眼盯着北边的威胁，亲自守卫国门的意思，但是土木之变后，京师三大营覆没，惶惶大明更是被打怕了。
西厂是汪直的心结，唐泛倒也没劝，只是转了话题：“先与我说一下情况罢，方才出云子在，我看你们有许多话都不方便细讲。”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好像是佛家才说的？”唐泛轻咳一声。
初春的气候乍暖还寒，大同比京城好似反倒冷上几分，明明在京城已经随处可见的春衫，许多人在这里穿的还只是稍薄一点的冬衣。
一向直来直往，打完就跑，讲究硬实力的鞑靼人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玩阴的，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是派细作，又是诱敌深入，又是狡兔三窟，弄得明军一愣一愣的。
“军营那边有事，把他叫走了。”
人皆有恶丑向美之心，就算不抱着龌龊的想法，单是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粉靥红唇，衣着鲜亮的俪人，心情也会变得不错。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丁容则引着众人到偏厅落座，又吩咐下人上茶。
每回明军有所动向，鞑靼那边总会提前得知，然后做好准备，好几次甚至绕过了明军重点布置的区域，专门针对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令人防不胜防。
被对方一双灼灼目光盯着，郭镗实在不敢说是陛下的答复，因为这种回答太弱智，也太看不起王越的智商了，只好打着马虎眼：“这很重要么，总而言之，不管是内阁还是陛下的答复，身为地方官员，我们都应该遵守。”
以王越的资历和威望，他本不必对唐泛他们解释这么多，而且如此客气的。但他离京已久，唐泛他们又是皇帝派来的，他肯定也担心对方心中有芥蒂，回京后去告状，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打好关系是必须的。
这么多人前来，动静不小，屋里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汪直摇头：“威宁海子那地方，北有蛮汉山，南有马头山，它在两山之间的凹陷处，从长城出去前往威宁海子，中间只有一条路能畅通无阻。”
唐泛微微皱眉：“若是如此，那就有些麻烦了，郭镗是大同巡抚，来此的职责便是辖制你与王越，如今又没有证据，如果贸然指责他的话，不单陛下会觉得你和王越在铲除异己，连万安他们也会群起而攻之。”
成化帝这两年对仙家道术很是痴迷，否则李孜省这种人也不可能得到宠信，原本皇帝是希望能请到张天师入京讲道的，但张天师以闭关为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请。
隋州想了想：“他们兴许另有隐蔽方法传递消息，这些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弄出来的动静。”
唐泛叹道：“果然大手笔！”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隋州知道他说的是上次言官们上疏请罢西厂的事情，汪直远在大同，鞭长莫及，隋州则应汪直所请，在西厂轰然倒塌之前接收了他的亲信。
在以前几次的斗争中，郭镗每次都落败，正是因为一旦三人有争议，都是王越与汪直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
谁知见鬼的事还不止这一桩，唐泛说完，汪直也出声了：“不错，我大明之前屡败鞑靼，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眼看连河套都咫尺可得，没道理如今被区区一个妖术就吓退了脚步，再不济，咱们这边也还有出云子呢！”
汪直：“不错，海子一词来源于蒙语，当地人习惯将湖泊称为海子，威宁海子便是其中一个大湖，前元时称下水，当地人又称奄遏下水，威宁是汉人的叫法。”
唐泛无语了，敢情他们是想故意恶心郭镗的。
汪直：“我和王越身边的亲兵和心腹都知道，但他们不可能背叛我们，还有大同这边的高级将领，出战前他们是要接受任命和调遣的，所以也会知道。另外还有大同知府，不过自从发现消息走漏之后，我与王越就尽量缩小消息核心的那帮人，将大同知府也排除在外了。”
但王越说服了汪直，一同向皇帝请命，终于让皇帝同意出兵，这一打就是两年多。
王越朝他们苦笑一声：“让两位看笑话了！”
郭镗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只觉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说罢带着一身鸡血匆匆离开，他估计是没注意到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根鸡毛，看得庞齐等人想笑又没好意思，憋得很是辛苦。
这些名门正派能传承千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很清楚，现在出山，固然能够风光一时，但等到皇帝驾崩，朝廷大臣们肯定要蜂拥而上，将唆使皇帝干坏事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龙虎山绝对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总兵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郭巡抚怎么说的嘛。”唐泛出声打着圆场。
隋州道：“询问京城最近的动向，托我在陛下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又送了我一叠银票。”
唐泛发现了一个地名：“威宁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