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三十四章 断发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谕院里取出箭匣和铁刀，顺着院后的小道绕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与峰顶的数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线，而且极为宽阔，可以容纳数万名信徒同时参拜，正是举办光明祭的场所，神殿里的执事们正在整理着场地，不远处还有几名境界高深的阵师，正在对前坪周遭进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开之时，神殿还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迹展现才是。
……
待她回到后山小院，才发现正如李光地所说，自己应该早些回来的。
君陌是很讲究仪容姿态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得那样整齐，无论乌黑还是灰白，那顶古冠永远是那样的正而笔直。
崔华生不知想起什么，再次咳嗽起来，半晌才恢复平静，看着他认真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担心杀人太多，会逼神殿出手？”
木柚拎着食盒走到潭畔，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梳得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心头微黯，然后温柔说道：“老师曾经说过，皮皮乐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缘深厚，小师弟在桃山，一定能把他救出来。”
听闻叶红鱼从长安回到桃山之后，便一直在殿中静修不出，他来到西陵神殿之后，一直没有看见过她，既然无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来，说道：“为什么需要时间？”
李光地和张念祖被宁缺送进书院后，一直没有正式开始修行，现在还没有初识，只是普通人，但在后山里与师叔们接触多了，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说只是模糊懂了些词，见着师父在潭畔磨剑苦恼，他们也大感和-图-书焦虑，浑不吝的劲儿发作，居然想给君陌出些主意。
大师兄不在书院后山，应该还在皇宫里主持惊神阵的修复，四师兄和六师兄现在也在那里做助手，三师姐余帘在大战后已然飘然远去，其他的人还处于漫长的疗伤过程中，现如今书院后山便由二师兄坐镇。
离开清河郡之前，他曾经和王景略说过最多一个月自己便会回来，现在已然入秋，他却无法离开，只好向清河郡再次发出消息，让王景略再等一段时间，至于王景略那边的安排可能会出问题，他也只好暂时不理。
……
听着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起身说道：“这些天辛苦师妹了，晚上我会……回家。”
王景略算了算时间，刚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叠，说道：“如此正好。”
两名少年想着马上便要启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有些微惧，看着老师的背影，又有些不舍。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走，直到那辆马车驶下草甸，才转身离开，既然是师娘，总得有些师娘的模样。
李光地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胡说，而且他们从五师叔处知道，老师最厌恶佛法和那些和尚，据说当年压垮烂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师用剑斩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师修佛，这真是找死。
宅里不停响起咳嗽的声音，他在门外站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埋伏，才走进屋内，把买的药材搁到桌上，然后问道：“你想得怎么样了？”
君陌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怒，说ｈttps://m•heｔｕshu.ｃｏｍ•cｏｍ道：“去小镇后，听朝小树的话，虽然你们还没有开始修行，但既然是书院弟子，便不能给书院丢脸。”
他最后的手段便在裁决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的性情，这实在是太过冒险，所以他始终没有办法下决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陈皮皮马上便要被烧死，他只能试一试。
……
这名男子叫崔华生，乃是崔阀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他的妻子也当场死去。
崔华生看着这个戴着笠帽的男人，声音微哑说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进崔园，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需要时间。”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脸颊很是苍白，神情异常憔悴，屋子里弥漫的药味，也无法完全掩住床后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木柚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把食盒放在潭边的石上，说道：“先吃饭吧，晚上记得回家睡，外面夜凉。”
崔华生说道：“崔湜的寿宴已经过了，下一次崔园宴客还有些日子。”
两名少年跪下给她叩首。
今夜他没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着崖坪边缘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裁决神殿和其余三座神殿隔得有些远，肃杀而孤单。
当天夜里，君陌不再磨剑，回到了小院。
“西陵神殿强者众多，听闻掌教境界已然恢复，又有金帐的神棍和悬空寺的秃驴，师兄的计划虽然看似没有任何漏洞，小师弟的执行能力也是世间一流，但我们事先并不和-图-书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多年前宁缺带着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他说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里的要求很简单，却也有很大的压力。
……
在潭边吃完饭后，君陌继续磨剑，坚硬的青石表面被铁剑磨成了极细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时起伏，这大概便是坚强的泡沫。
以他的行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让自己进入如此危险的局面，事实上在原先的计划中，他潜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会停留一个月时间，在光明祭正式召开之前，便要开始动手，只是没有想到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陈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阁里，让他只能再继续等待下去。
清河郡也已经来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经由长安城转来的密信，沉默了很长时间，重新戴上那顶笠帽，驾着马车离开住处，来到阳州城一间普通的房宅前。
看着满地灰白的发丝，她吃惊无比，当君陌从井旁抬起头来后，她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就这样昏过去。
他不停地磨剑，日夜不歇，如今已经磨穿了十余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心依然静不下来，就像臂上在风中轻摆的袖管。
清河诸姓的家法向来峻厉，如果崔华生不是族长崔湜极近的侄子，只怕会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却是始终未好，只能在病榻上这般缠绵煎熬着。
光明祭将要召开，陈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却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谓地磨着这把似乎永远也磨不断的铁剑，如何能够平静？
现在他的头发再也m.hetushu.com.com不可能梳得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顶标志性的古冠，因为他剪掉了他的发。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着夜色里的无数火把，看着那些脸上带着紧张神情的神殿执事们，想象着数日后光明祭召开时的盛大画面，即便是他也开始紧张起来，然后他望向峰顶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皱眉。
君陌的心不静，不是因为满头灰发和断臂，不是因为此生无望以剑修至老师或小师叔的境界，而是因为陈皮皮要死了。
大唐刚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并没有做好再次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准备，无论心理上还是资源上，这种准备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宁缺穿着天谕院杂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青衣小厮，丝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虽然森严，但他的速度和反应早已超出普通人类，悄无声息地便潜至左侧方向的树林里，挖开坪侧的泥土把箭匣和铁刀埋了进去。
床后堆着一堆纱布，上面染着血。
但书院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而且坚信只要宁缺能够完美执行计划，那么西陵神殿便不敢轻易再启战衅。真正令书院感到忧虑的，还是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长安城外的大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书院必须异常坚定地执行这项计划，唯此才能让这两人不敢动手，哪怕只是暂时的。
……
王景略点点头，说道：“说得有道理，我原先确实也担心会不会显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现在我们又多了些时间出来。”
君陌是用剑之人，他想要护住书院后山，便必须把自己的剑磨得更加锋利一些，所以这些天和*图*书，他一直坐在小院后的瀑布下磨剑。
王景略心想，只要宁缺在光明祭上出手，这场刚刚停歇半年多时间的战争便必然要重新开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君陌没有让弟子把话说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说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来问我，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书院后山里，他教训陈皮皮的次数最多，用院规打他的次数最多，说的话也最多，他和陈皮皮的关系最为亲厚。
张念祖犹豫说道：“老师，这次我们可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您放心，我们不害怕，也不会给书院丢脸，只是……”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像金帐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这样的强者，都来到了西陵神殿，随便一人出手，宁缺便抵挡不住，所以最近这些天他特别低调，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天谕院中，便是那片绝壁都不再去了。
看着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犹豫不前，最终还是李光地壮起胆子说道：“老师，那天听大师伯说您如果多看些佛经……”
……
木柚给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饭，送张念祖和李光地出了云门大阵，一直送到书院前院，不停地嘱咐着。
崔华生因恸而怒，在阳州城里激愤陈词，最终被崔族动用家法，在族祠里痛打一顿，并且悬柱示众三日，才把他放走。
看见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实容颜，崔华生对他多了些信任，说道：“要扮演悔恨认错，总需要一些时间，不然没有人会相信。”
两名少年来到潭边，替他送水，同时把食盒提回小院。
李光地说道：“师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还是担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