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十八章 月缺
那女孩年纪还很小，却显得很懂事，接过东西问道：“您是谁？”
母亲没好气说道：“昨儿夜里不就给你剪了条布带子？自己天天在街上野着，再结实的布带子都要被你崩断，还去哪儿买去？”
他转身向这片街巷望去，只见暮色中有水雾升起，稚声阵阵，隔得远些，便闻不到臭味，只能看到画面，有些不一样的美丽。
……
他忽然注意到，林间的月色有些淡，或者和往常的月色比起来，只是淡了一点，寻常人大概不会注意到，但对于时常看着月亮骂老师的他和书院诸人来说，这点淡却非常刺眼。
宁缺把自己在清河郡做的事情告诉了他，然后说道：“让悟道杀死钟大俊，是想帮观海解决些问题，同时震慑清河，稍渲我心中之气，最重要的则是想把佛宗……至少是烂柯寺绑在书院这边，而在临康城里遇见你，则让我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昊天道门的将来便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叶苏带着孩子们到处救人，帮着修理被雨水打坏的屋檐，甚至开始规划入冬后全面整修这片街区的排水系统。
宁缺把床前承接雨水的三个破碗抽空，抬头看着篷顶破洞里的那轮太阳，默然想着你怎么忽然间就不哭了呢？
叶苏接过来一看，是张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笑着说道：“传闻中你和那位嗜财如命，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在青峡之前，他便已经背叛了昊天，在长安城里，观和*图*书主也背叛了昊天，真正强大的人，哪怕曾经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只要他们真的愿意思考，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叶苏说道：“她是谁？”
“以前的你也挺讨厌的，不过现在挺好。虽然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惮于杀人的人，但我杀人需要理由或者说情绪。”
……
宁缺抬头向夜穹望去，然后便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这些天他并没有在叶苏处得到什么直接的智慧，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在人间成圣，便不能求诸圣贤。
盛夏的临康城，大雨刚停，便有酷热来袭，空气里的湿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时半会儿无法蒸发，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现在的叶苏，融合了佛宗和书院的某些理念，加上他曾经在小道观里的经历，拥有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这便背叛了昊天。
宁缺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从怀里取出银票，数了一张递了过去。
宁缺说道：“那些学生交的学费就是几碗青菜饭，我给了一百两还不够？”
宁缺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那我再补点。”
叶苏依然没有接他的话，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走之前把学费结了吧。”
宁缺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心想你现在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再这样坚持下去，只怕还没有成为圣人，便先变成了死人。
宁缺喊住那名满脸不乐意的女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渐至盛夏，临康城大雨频繁，堆满了临时建筑和年久失修老房子的这片街区，在暴雨的袭击下，显得那样不堪一击，每天都有房子垮塌。
宁缺说道：“我希望你能活着，而且我认为你也应该希望我活着。”
因为剑阁弟子偶尔会来的缘故，宁缺很少走出破屋，自然也没有帮着做这些事情，他只是安静地观察整个过程，渐有所得。
宁缺说道：“我和她很熟。”
……
宁缺看着临康城的天空，对她说着话。
他有些不解，现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什么节庆，光明祭还要很多天，为什么村庄里的人们都在放鞭炮？难道说有人死了？
宁缺没有走多远，听到街巷里响起孩童们的读书声，更准确地说，那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背诵编织头花的方法。
叶苏说道：“你帮我去买样东西。”
“她叫欢子，是个女孩子。”叶苏说道。
离开临康城后，宁缺便再也没有进过城市，只在山野间行走，一路平静没有任何异常，直到快要接近西陵神国。
除了讨论，叶苏每天照常给街巷里的孩子们上课，教木工活、编织活和酿酒方法，也会简单地讲些教典里的故事。
……
叶苏看着宁缺说道：“传道其实就是凝聚民心、统一信仰的过程，具体怎样做，我也是在尝试当中，道门典籍里有更多的先例，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不妨去西陵神殿的书殿，那里有很wｗｗ•hｅtｕsｈｕ•ｃｏｍ•ｃoｍ多书。”
宁缺说道：“这么认真解释做什么？只是临行前开个玩笑。”
叶苏说道：“我与你并不是很熟。”
叶苏回到破屋的时候，已经很疲惫，把手里的那碗青菜饭递给宁缺，说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先吃吧。”
叶苏说道：“如果你离开长安城的消息，让我传出去，那么无论你再如何聪慧好学，最终也只能写出一个死字。”
叶苏送宁缺离开，来到街巷外的僻静处，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小姑娘很高兴。我说你不会是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吧？”
宁缺在临康城里住了下来，和叶苏互相探讨、彼此研习，接触得越多，他对叶苏越佩服，他发现这个住在破屋里的男人，仿佛就像是磨了无数把刀的磨刀石，表面是那样的温润，内在是那样的坚定，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粗砺，将教典里的那些经文磨成细粉，变成属于他自己的理念。
……
宁缺从集市上回到这片街巷，踩着污水间的碎砖头，像跳舞一样挤过拥挤的棚户，来到一户人家前。
……
最后这场暴雨持续了三天时间，就在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绝望的时候，雨忽然停止，天空骤然放晴。
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不知何时缺了一道。
……
忽然间，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被惊醒，揉着眼睛向山脚下望去，只见那个小村庄里到处都在放鞭炮。
“书院里的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宁缺回头望向他https://m.hetushu.com.com，微微皱眉。
即便死了人，也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放。
几个泥猴儿似的小男孩正抱着碗高粱饭在兴高采烈地吃着，母亲盯着系在灶上那块越来越薄的肉皮发愁，角落里的布帘掀起，那名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看着母亲说道：“先生说了，要你给我买根腰带。”
他看着宁缺说道：“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杀我。”
雨水浸泡的街巷里响起无数欢呼声，叶苏背着药匣子，在各家之间来回往来，雨后蚊虫太多，疫病这种事情很令他警惕。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纠结，怜悯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就是美味的毒药，我也不会因为你要杀我，就对你生出什么恨意。”
叶苏问道：“为何？”
在这些日子的讨论里，叶苏始终没有对宁缺如何能写出那个字发表意见，如最开始那样，只是平静地讲述自己此生的学习所得和这些年游历诸国的感悟。叶苏博览群书，自幼便研习教典经论，宁缺等于是系统地学习了一次道门理论。
他用布带在坚实的树枝间缠了张床，入夜后，在吊床上侧着身子休息，伴着夏夜清风和轻荡，很快便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需要大唐和书院。”
在市井里传道，这是叶苏自我的救赎，也将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对于这个世界已经维系无数万年的昊天教义来说，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化，对昊天的和图书崇拜将会被新的教义所取代，对神国的向往将会被对现世的爱所取代，这便是宁缺感到震撼的原因。
叶苏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然后想起来，多年前在长安雪城上他问大先生宁缺是从哪里学的大河剑，也听到了这两个字。
叶苏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你确实应该离开了。”
……
当山梁那边的远方，也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时，宁缺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在讨论中，叶苏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如果昊天如夫子所言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客观冰冷的规则是通过什么方法拥有了生命以及力量？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来自于民众的信仰。宁缺觉得这种假设很有道理，但想到隔上数万年便会出现一次的永夜，又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宁缺说道：“你妹。”
叶苏说道：“一碗加了油渣的青菜饭，对于那些孩子来说，要比一百两银子对你重要得多，别忘了那可是白米饭。”
“不吃了。”他看着破屋顶上那片瓷蓝的天空，说道：“我得走了。”
宁缺想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杀了你太可惜。”
宁缺看着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是你老师的朋友，这是他托我买的腰带，还有以前答应送给你的头花。”
宁缺说道：“你在做的事情以及将要做的事情，非常有意思，当然你以后会面临很困难的境遇，所以你应该需要我。”
“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