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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得太痛快。”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于锐物摩擦镜面的声音，而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的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在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和*图*书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人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它，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让它活。”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得比自己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将面临最后的死亡。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到观主。

……

长安城的雪街上。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ｈｔｔps://ｍ•ｈetｕsｈｕ•cｏｍ•com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局外。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红袖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随着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目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和*图*书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将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和_图_书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

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

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除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青峡前。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要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他认为自己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和-图-书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了人间的沉默。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想看一眼老师。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她看着君陌说道。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