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
“那你怎么办？”
陈皮皮说道：“为了某件事情，书院开了一场大会，结果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最后七师姐说干脆把你抓回去审问审问，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结果你昨天没去书院，所以大家派我来抓你。”
……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
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
……
“因为你让他担心了。”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未曾饮水，对着夜湖骂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干哑到了极点，脸色憔悴得很是难看。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和_图_书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儿。”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宁缺说道：“我最喜欢吃煎蛋面，但如果让你天天顿顿吃蟹黄粥，你会不会腻？”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铜镜里的桑桑低头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陈皮皮思忖片刻和图书后回答道：“总吃哪有不腻的道理？”
“我是想给他结婚腾地方。”
宁缺这时候的思绪很是紊乱，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思及让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个问题，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一下，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她忽然有些讨厌铜镜里的那个人。
陈皮皮耸耸肩，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
……
“你长得真的很难看。”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宁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惫地喘息着，时不时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噗通！噗通！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得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
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我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
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
ｗｗｗ.heｔｕshｕ.ｃom.com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晨光熹微，雁鸣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泽。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
宁缺问道：“你怎么来了？”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铜镜琢磨得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蟹黄粥？”陈皮皮摸着后脑勺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
……
山山也住在这里。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
“小师叔当年呵天骂地，何等豪迈壮阔，你对着这片小湖骂来骂去，又能骂出个什么感觉？更何况纠结的还是那些小事。”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和*图*书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铜镜内外，桑桑抹掉脸上的泪水，满是小孩子气倔强说道。
宁缺转身看着那个死胖子，恼火说道：“你这个自幼受了性|虐待所以有心理阴影的废柴哪里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陈皮皮恼火说道：“什么狗屁问题，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宁缺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一个更合适些的比喻，声音微哑问道：“那清水呢？你喝水会不会喝腻？”
“你说什么？”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这么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宁缺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
“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视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
“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宁缺看ｈttps://ｍ•hetｕsｈｕ.com.ｃｏm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扔了过去。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得多。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
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湖畔林中响起一道声音。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物事，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得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
……
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