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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绿衣

作者: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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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 六、柏舟

绿衣

六、柏舟

子暾一时无语。婉妤悄悄抬目看看他,又轻声道:“大王恕罪,若是图卷被弄脏了,我会一一擦拭干净……”
“大王,你为何如此害怕?”最后,峭寒风中的她轻缓地说,带一抹若有若无,飘渺的笑,“难道这里,还有第二卷莘阳君遗训?”
“这样的错误能谅解么?”子暾苦笑,仰首饮尽杯中酒,一抛酒觞,道,“她偷的是踏弩图卷,我该怎样原谅她?”
婉妤赧然道:“樗国字跟沈国字很多不一样,我看不明白。”
是夜,他在婉妤宫室内独自痛饮,闷闷地不说一句话。婉妤亦不出声,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时为他斟酒。
“哦,不,不是。”菽禾急忙回答,却又不肯再说下去。
事讫,淇葭还蚕室外便座,内外命妇也随后就位,王后设飨宴,并赐丝绢予从桑者。
婉妤答应。淇葭在婉妤搀扶下上车,此时她怀孕四月余,已渐显怀,上车前她习惯性地先直了直腰,手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目中尽是温柔笑意。
婉妤欠身道:“我自幼便是如此,若乘车行山路,必会呕吐,也算不上是病,歇息片刻便好。多谢姐姐关心。”
太后叹了叹气,问:“胎儿已有两三月大,你不会不知罢?”见淇葭默认,太后又问:“大王知道么?”
“如果我出去与你大哥作战呢?”子暾再问,“若我与他打起来,你会怎样?”
“大公子福泽深厚,必有神灵庇佑。”婉妤亦微笑,再道,“不过日后还须多留意,切勿再让狗儿伤及公子。大王年少时打猎也曾被猎物所伤,身上伤痕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婉妤摇摇头:“我如今所有皆为大王所赐,若日后要再赠给他人,必会先回过大王,更不敢奢谈支配大王之物。”
只一夜间,王后有孕之事已遍传后宫。翌日诸夫人纷纷至中宫拜贺。淇葭亦未推却,出至堂中端然坐下,接见诸夫人。待她们拜礼毕,说完数套吉祥话后,淇葭一一谢过,女史见她气色欠佳,便早早结束贺仪,温言请夫人们回去。
厅内左侧一侍立的内人见状,对其余同伴忿忿道:“所谓忘恩负义,就是指小妤夫人这种人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大王,如今把王后都气病了。”
藏书阁下,守门的内臣远远看见她便躬身行礼,侧身避开,请她进入。
她仰首冷淡地直视他,不欲错过他的任何反应。而他已完全怔住,几乎是被动地与她对视。须臾,眸中渐渐刺出锐利的光,而他这次说话的声音格外低沉:“你走,这一生,不要再来这里。”
周围夫人听见她这么说,也都过来特意去闻,继而纷纷猜测,最后都认为这香料可能含有沉水香和麝香。孟筱遂啧啧道:“日前大王说六宫之人用度奢侈,自上月起不再给我们这两种贵重香料,到底妹妹与众不同,仍可以照用不误。”
“我见小妤喜欢绿色,就命人做了这身衣裳给她。绿衣黄裳,很衬她白皙的肤色。”淇葭说,然后话锋一转,“宫中竟有人穿凿附会出这么多闲话?是谁说的,站出来让我瞧瞧。”
“踏弩图卷!”他提高了声音,有掩不住的怒气。
刚才扶王后入内室的青羽此时重回厅中,听见此话,轻叹道:“大王是亲去她居处而非召她入寝殿,所以是临幸而非召幸,倒也算不得食言。”
翌日子暾才知,他此前对淇葭横眉冷对,是个怎样的错误。
菽禾敷衍道:“只是惩罚犯错的宫人,被筱夫人看见罢了……”
婉妤听了也不惊讶,叹道:“王后率六宫之人选种亲舂,原是为悟种植之理,并示率天下,以促农耕。三姐此举太任性,受罚倒也并不冤枉。”
“踏弩一事,大王求证于姐姐了么?”婉妤问,见子暾摇头,遂建议,“大王应该亲自去问她。姐姐性情真率,事实如何,大王稍加询问,她必不会隐瞒。”
她的表情却让孟筱看得越发来了兴致,故意出言讥刺:“唉,这狗儿我本来想一刀杀了,最不济也要打断它一条腿,可我那小冤家偏不让。所谓打狗尚须看主人,只得放过它,但我心里这口气可始终咽不下。妹妹你帮我想想,到底怎样对它是好?”
婉妤立即解释道:“姐姐们猜错了,我用的只是寻常的兰、蕙、郁、芷等香草,但混杂在一起用,所以香味略有不同。沉水香和麝香那样名贵的香料我反而用不惯,大王也没有再赐给我。若姐姐们喜欢,我把以前存着的都送给你们。”
她走到门前,未进去,但问:“大王在这里么?”
淇葭默默目送他远去,直至他步履声都全然消失,才徐徐躺下,唤了一声青羽,轻声道:“阖上门,别让风进来。”
淇葭乘翟车先行,各命妇依次随行。因蚕室筑于近山川处,山路曲折,车驾不免有些颠簸,婉妤大感不适,行至中途即开始呕吐,待抵达时几乎将胃液都呕了出来,四肢乏力,脸色青白,额上不住地渗冷汗。
她看淇葭那一幕尽入婉妤眼底,再闻此言婉妤更觉得难堪,头亦随之低下。
清晨便有内臣来报,王太后指派数名太医前来为王后诊脉。子暾回想昨日淇葭气色不好,只道是她病了,遂命太医去诊治,自己如常前往正殿视朝。
婉妤欠身向淇葭拜道:“姐姐请留步,容我说几句话。”
她这日穿的是王后六服之一,桑服鞠衣,黄绿如鞠尘,似桑叶始生。孟筱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又转首笑对婉妤:“还是小妤妹妹身段曼妙,九嫔今日都穿青色助桑服,但只妹妹穿着最好看。”
须臾,又听她说:“大王不欲追问么?例如臣妾如何窃图,如何送出。”
一提呕吐,孟筱倒也颇顾忌,也就不再坚持。此刻两人挨得近,孟筱闻见婉妤身上衣香,便笑问:“妹妹用的是什么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味儿真好。”
淇葭和_图_书这话多用文言,绕得孟筱有点晕,后见诸夫人多掩袖笑,才渐渐意识到淇葭的弦外之音,心下恼怒,偏又不好发作,只得竭力压下怒气,佯笑道:“多谢王后为妾解惑,妾不胜感激。”
婉妤困惑地瞬瞬目,然后说:“来我国任客卿的士人辩才虽好,但论品性,仍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
菽禾道:“是。再见王后,妤夫人便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了。非但恭敬,还很……”
须臾,祭礼毕,主祭九嫔奉蚕种自蚕室出。淇葭登采桑坛,立于桑树下,女祝及女史分别奉金钩及受桑的筐相继自北陛升坛,淇葭持金钩采桑,采叶三条,置于女史所奉筐中。同时诸女官亦授钩于内外命妇,王后采桑讫,内外命妇以品阶为序依次采桑,女史执筐一一受之。
侧首看看无言的侍女,她淡淡地笑:“你为何如此难过呢,青羽?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安静度日了。”
孟筱又貌似亲密地挽起她手:“妹妹跟我同乘一车罢,我们姐妹好好说会儿话。”
婉妤点点头。这时马车颠簸了几下,她胸内立时一阵翻腾,一口清水随即涌出。菽禾忙以手抚她背,连声问她感觉,再取出适才收好的孟筱的香囊递给婉妤,请她闻。婉妤却一把推开,紧锁着眉坚决地摇了摇头。
淇葭静静听着,却不答应。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子暾一扬图卷质问婉妤。
案上置有一个小小的陶质粥煲,其下垫着一块布帛,依稀是图卷的颜色。子暾立即过去抽出一看,果然是踏弩图卷,想是被她用来当布垫隔热,图卷上犹带滚粥的热气。
婉妤微笑:“我明白。”
“哦,原来如此。”孟筱倒像是真为她松了口气,取出一个香囊让身边侍女初云递给婉妤,道:“正好我这香囊里封的是草木香,闻了可解旅途眩晕,妹妹拿去用罢。”
回程婉妤让菽禾与自己同车以随侍。车舆有门,将御者隔离于外,便于私下说话,菽禾遂低声安慰婉妤,请她勿介意孟筱今日言语,婉妤听了只一笑:“她对我说难听的话也非一次两次了,我岂会为此耿耿于怀。”
婉妤安闲地笑着问菽禾:“自我入宫以来,多次见筱夫人出言挑衅王后,但几乎每次都被王后轻松化解,一两句话就压下她气焰。若对别人,筱夫人一定会继续咄咄逼人地针锋相对,而对王后则不,虽然明显心有不甘,却也不会再顶撞。可是王后以前严惩过她?”
婉妤连连摆首,除了反复强调那只是寻常燕居之服,一时也说不出其它话。诸夫人窃窃私语,偶尔窥视淇葭,面露快意。孟筱更为得意,索性主动问淇葭:“王后意下如何?”
他的反应大概在她意料之中。她冷淡着面色,牵动唇角,浮升而出的笑意掩不去其中一缕隐隐约约的悲伤。
他于她用的谦词中听出疏远之意,心下浑不是滋味,犹豫半晌,终于决定说一些安抚的言语:“那日,是我忧于政务,心绪不宁,所以不问缘由便对你发怒,也不知道你本想跟我说孩子的事……”
一时想不到怎样说好,婉妤便替她说了:“谄媚。”
菽禾道:“那倒不是。王后没把她怎么样,但既有前车之鉴,她自然不敢造次……”
太后忧心忡忡地凝视她:“唉,偏偏你又这么要强……但行事要分轻重,看情势,哪能一味率性而为!你若不与他和好,近则易悲易怒,气血不畅,伤及胎儿,远则夫妻生分,处境尴尬,殃及孩子。淇葭,当日沈太子一事,他都肯向你表白,你如今就不愿稍微俯就一回么?”
宴罢起驾回宫,淇葭将上翟车时婉妤上前以手相扶,低声道:“多谢姐姐……这次是我大意,但绝无上僭之心。”
他怔怔地与她对视,除此以外已找不到适合应对此刻情景的表情。虽然她说的是一个他早已认定的事实,可他似乎从未有过听她亲自承认的准备。
王后躬桑之前有“享先蚕”的仪式,祭祀先蚕神黄帝元妃嫘祖,因淇葭有孕在身,不便主祭,祭礼遂由其下九嫔占卜曰吉者代行。婉妤得子暾宠幸,已获进封,位居九嫔之列,占卜结果也为吉,原应参加祭礼,但淇葭见她此刻状甚虚弱,便命她随自己在外等待,无须入蚕室祭祀。
淇葭亦恐恸哭伤及孩子,渐渐止住。太后见她趋于平静,才开始问她夫妻失和之事,淇葭将子暾近日情形一一说了,但略过婉妤得宠一节。
淇葭在她离开后便起身,看上去甚疲惫,神情恹恹地,手按胸口缓步回内室躺下。
她冷冷环顾席间人等,宫内人都不敢与她目光相触,一个个都低垂下头。
他暂停的思维使他完全忽略了她的神情,他虽盯着她,却是视而不见,惟一句话在脑中回旋:“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
“你为何在这里?”他在身后问。看见她手中的帛书,她回顾的神色满目的泪,他惊慌地后退,继而别样情绪陡然涌起,他一把夺过帛书,紧捏着,手指微微颤抖,狠狠地盯着她,他以愤怒和质疑的语气掩过其余虚弱的表情,“你为何在这里?”
他一声声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青羽见是婉妤,便对她道:“今日礼毕,小妤夫人请回罢。”
菽禾道:“王后并非不宽容,有时妤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她多半不予理睬,或者偶尔像对筱夫人那样斥她一两句,只是有一次妤夫人实在……嗯,有些过分,王后大怒之下才处罚了她。”
婉妤便朝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这几年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罢?为何至今还拿我当外人呢?每次我一提三姐你都不愿多说……其实我与三姐虽说是姐妹,但并不相熟,一年中相处的时日屈指可数,所以你不必有顾虑,跟我说说她罢,就当是给我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https://www•hetushu•com.com
青羽惶然失色,忙低首欠身,匆匆逃离他的视线。
淇葭本已起身往后室,听见青羽提及小妤,遂又止步,回头顾她。
太后一见淇葭便很惊讶:“半月未见,怎的变得如此憔悴?”
淇葭思量良久,低首道:“可大王近来都不去中宫,我又如何告诉他?”
淇葭见她跪下即说免礼,但婉妤坚持,再拜之后才肯站起,仍低垂着头退后十余步才转身出门。
“就从王后为何要处罚她说起。”婉妤道。
她无言以对。根本无法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对这咄咄逼人的夫君提起孩子的事。
婉妤这才抬头,依旧跪于空荡荡的前堂中,她轻声道:“姐姐,此次你与大王误会起于踏弩,今日大王或来中宫,请姐姐届时善加解释,一旦误会消除,姐姐与大王当可恩爱如初。”
子暾一笑置之,并不解释。
菽禾放下心来,也笑道:“也是,何况还有王后替夫人教训她,寥寥数语即说得她不敢吱声,我在一旁看着都觉痛快。”
这淡淡一语听得婉妤眼圈立刻红了,当即告辞,临别行的却是大礼: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首再拜。
婉妤颔首道:“以三姐的性子,对王后有忤怨言行不足为奇。但王后一向仁厚,何以对她亦不宽容?”
孟筱笑道:“不重。好在那狗儿还小,只咬破了点皮,否则我今日也来不了这里了。”
“妤夫人若像夫人一般明理,又怎会引来以后的祸事?”菽禾也叹了口气,再说,“妤夫人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晕厥过去。王后见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人送她回宫,但仍只许她饮水而不能进食。这三日断粮,折磨得妤夫人死去活来。服侍她的内人去求大王,大王虽来看她,却也只喂她饮了一杯水,说治理后宫是王后职权,他不便干涉。妤夫人一听便放声恸哭,那哭声凄惨,几乎半个后宫的人都听见了。”
内臣称是。她正欲命人入内通报,却见子暾握着一卷帛书,自内而出,迎面看见她,面色便沉下去,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淇葭摇了摇头。太后大感惊诧:“如此大事,你竟还不告诉他?”
淇葭顿时有泪盈眶,但竭力克制着,不欲泪落,仍不发一言。
婉妤依制采了五条,搁下金钩时已感不支,归位时步履飘浮,险些晕厥。采桑后应在九嫔中选一人再诣蚕室,以桑授蚕母。这任务根据占卜结果原定由婉妤来做,而现在她面如土色,显然不宜前往,淇葭便命孟筱代为授蚕。
淇葭态度并未改变,依然温和友善地对她微笑,问一些婉妤与含苾的近况,末了略顿一顿,再轻声说:“恭喜妹妹。”
“那大公子呢?”婉妤问她,“他伤势不重罢?”
“那么美的衣裳不做正装真是可惜了。”孟筱蹙眉叹息,好似十分惋惜,“那色配得真是好,绿上黄下,妹妹确有眼光,一般人怎能想到如此搭配!虽然我听见几个俗人说,绿是间色,黄是正色,绿上黄下岂非正副颠倒,尊卑无序……”
婉妤面色霎时白了。诸夫人也听出孟筱意指她淆乱色序,暗示媵妾上僭,王后失位,于是或交头接耳,或暗使眼色,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地把这当一出好戏在看。
——《诗经·邶风·柏舟》
菽禾细看她脸色,又道:“夫人知道这些事也请别多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宫里处处机锋,由不得人行差踏错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青羽黯然道:“可如此一来,王后与大王再难拾往昔恩爱。”
她不再说下去,婉妤也不再问,须臾,又对菽禾笑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寒烟如织绕楼阙,墙外枯枝嶙峋,几片黄叶在眼角余光处随风飘远,她心中亦寥寥落落,如这景致荒凉。
婉妤低声问:“是赐死么?”
不待她回答,他已幡然转身,拂袖阔步离开此地,未有一瞬的回顾。
“谢妹妹告诫。”孟筱又道,对婉妤笑得皮里阳秋,再有意无意地一瞥淇葭,略略提高了声音,“但这原本是自家养惯了的狗,谁想到它竟会反咬主人一口呢!”
淇葭略一笑,不再多说,至行酒时,她以果浆代酒,引袖蔽面饮了一口。
这不是个陌生的问题。淇葭猝然抬首,与他四目相对。他幽深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看上去有些恼怒、不安与惊慌,更多的是浓重的疑虑与戒备,紧紧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心怀不轨的窃贼。
在一处落满尘埃的角落,她看见想要的竹书,而在这千百竹简中,居然夹杂着一卷色泽鲜明的帛书,干干净净地搁于书架正中一堆颜色暗哑的简书之上,甚至还展开了一小半,似故意要引她去读。
子暾心神一动,又觉出她语音有异,便抬目视她,而她适才情绪已散去,半低眼帘,唇际浅笑如常宁和。
“大王误会了。”她打断他,从容地说,“那日臣妾想告诉大王的并非此事。”
本是他期盼已久的喜讯,却不巧在这尴尬的时候来临。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静依旧,命祭天地,告太庙,大赦天下,亦不忘厚赐王后吉礼若干,但未亲往中宫探望。
诸夫人渐渐退去。须臾,堂内只剩一人,始终低首跪着,无告退之意。
众内人恍然大悟之下又感愤懑,言辞有诸多不满,青羽命她们噤声,别让王后听见,再一顾地上泪迹,目示内臣道:“唤使女提水冲净。”
婉妤脸倏地红了,无言以对。
子暾对婉妤竟有专宠之势,每日处理完政务即去她居处,翌日自她宫室直往大殿与群臣议事,偶尔还会与她同往飞燕居饲燕为乐,亲密之状犹如民间夫妻。
子暾于晚间来到淇葭宫室。华灯初上,瑞脑浮香,他的衣袂投影于庭前月光中,随着他的前hetushu.com.com行,如付水飘过。此刻风物还似昨,他几乎有这样的错觉:她会出现在两列宫人的末端,上前相迎,微含笑,莲步姗姗。
淇葭摆首道:“不会。促成和维系我与他姻缘的并非情感,他一直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因我的和顺而放弃灭尹的计划,也不会因我的忤慢而不顾现今形势,贸然攻尹。外人面前,他必然还会佯作与我鹣鲽情深,誓与尹永世通好的样子。”
菽禾点点头,开始说:“在当年随王后入樗的媵女中,妤夫人才貌最为出众,因此除王后外,大王最宠的便是她。妤夫人想必在沈国受尽父母宠爱,本就有几分高傲,再获大王青眼相待,对王后便不那么顺从,有时候甚至会出言顶撞王后……”
她明眸幽深,凝视着他:“臣妾是想去向大王请罪……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
另一内人手指地面道:“小妤夫人好像也挺难过呢,适才叩首还曾落泪。”
听太后这样问,淇葭再也忍不住,低唤了声“母后”,眼泪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失声泣道,“我想告诉他的,我想等他自堇京回来就告诉他,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他一回来就对我这样冷漠,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不要哭,不要哭,”太后轻轻拍着她,和言劝慰道:“忧怒伤肝,会使肝气郁结不舒,触动血脉不安。现在你身体已不是你一人的了,胎借母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你的喜、怒、悲、思皆可以使血气失合而影响胎儿。有事我们慢慢说,可别再哭了。”
太后失笑道:“他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去找他么?你又不是他的妾室,一定要他宣召才可见他。这宫里有什么地方是王后不能直往的?但凡问清楚他在哪里,你径直去见便是。”
孟筱也就顺势表示愿意收下,婉妤释然微笑道:“我还有些上好的苏合香与青木香,回宫后也尽数取出,让冬子一并给姐姐送去。”
婉妤沉默片刻,再问:“这严惩严到什么程度?是王后把她处死的么?”
“那是什么事?”婉妤蹙眉问,“跟大王有关?”
“小妤妹妹怎不上车?”孟筱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忽然问。
婉妤谢过,垂目接香囊,无意中发现初云手背手腕处有几道红肿的伤痕,似新近受过鞭笞,顿时吃惊地抬头看初云,初云又羞又惧,忙垂下袖子蔽住伤痕,默默地退回孟筱身后。
菽禾讶然瞠目,然见婉妤那么平静,也不好就此多说什么,重又接着刚才的话讲:“王后既见她转变,也对她和颜悦色,有一段时间她们相处得很好……至少表面上看很好。后来有一天,王后去藏书阁,在里面遇见了大王,两人不知为何有所争执,王后随即泪流满面地出来,大王阴沉着脸回寝殿,到了夜间,大王忽然冲至妤夫人宫室,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大王那盛怒的样子前所未见,目中怒火似乎即将引爆天上雷霆……他直入后室,抓住妤夫人头发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斥退所有宫人,二人在里面争吵了一会儿,然后大王喝来侍卫,把妤夫人拖了出去。”
“臣等恭贺吾王!”他们稽首,扬声道贺,随即医师上前再拜,向他道出王后怀有身孕的事实。其后走出的众臣听见,亦笑逐颜开,拜倒称祝。偌大天地间只剩子暾一人独立,脑中一片空白,木然望天,无所适从。
对面前景象孟筱很是满意,再瞥瞥淇葭,见她仍气定神闲,面不改色,便又继续对婉妤说:“但妹妹千万别介意,说这话的人太过迂腐,其实正色间色怎样用还不是大王说了算?只要你喜欢,大王岂会有不同意见!这绿上黄下的衣裳如此好看,仅仅做燕居之服倒可惜了,不如也做礼服穿上堂罢,明年就可穿来当助桑服了。”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大王正在藏书阁查阅古书。”听内臣如是说,淇葭微微一怔,旋即便想回宫。
“她已经回答你了。”这时淇葭忽然说。她语音不高,但满座皆惊,都转首看她。
婉妤低头沉吟,少顷,仍是摆首:“姐姐品性高洁,美名远播天下,绝无可能做这种事,其间或有误会。”
“品性高洁?”子暾忽地大笑起来,拂袖推开满案馔玉,道:“我见过这世间品性最为高洁的圣人,可是他让我领略到的却是一个个天大的谎言。”
菽禾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跟夫人说这些是否合宜……夫人初来时,我曾担心你与王后会发生如妤夫人那般的事,幸而夫人性情温和,王后对夫人又这么好,我便更不想再提往日旧事……”
“婉儿,”长久的沉默后,他忽地问她,“若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你大哥很希望得到,请你带出去给他,你会听他的么?”
他坐下,与她默默相对,却久久无言。末了因留意到搁于床边的药丸,才开口道:“医师说你气血两虚,应仔细调理,药别忘了按时服。”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她静静躺在内室中,见他掀开帐幔直入幕帏,便坐起欲施礼。他道:“你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可免则免。”她亦未坚持,停止行礼的动作,在床头坐正,素面无华,青丝顺垂,蔽去耳鬓,一身白色寝衣,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
“妹妹太过谦了,你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如今许多宫中人都在模仿你的穿着。”孟筱目光游移在婉妤衣裳上,“妹妹着装常别出心裁,时有创新之举,也怨不得宫人争相效仿。不过今日这助桑服是统一着装,显不出妹妹特点。我甚爱近日你常穿的那一身,绿衣黄裳,色调淡雅,絺綌相间,穿上衣带当风,宛若天人,人见了莫不交口称赞。我原也准备照着做一件,可碍于国中礼制和*图*书,妇人德尚专一,上衣下裳颜色应一致,再一想,我又是个生儿育女的老妇了,还是穿得规矩一点罢。始终比不得妹妹年轻,穿什么,怎样穿,大王看着都喜欢。”
他沉默着,转身欲离去,却又有内人自后室疾步来,躬身道:“王后请大王入内相见。”
淇葭虽不语,但显然心有所动。太后遂命她回宫:“快回去罢。今日就跟他说,若拖过今日,我就要骂你了。”再看看淇葭憔悴容颜,又道:“你生了这许久闷气,已有损气血,回头我配一些安胎补血的丸药,让人送去给你。”
婉妤依然不答,孟筱又笑道:“听说妹妹在大王面前应对自如,为何对我却惜言如金呢?”
青羽道:“但是,触怒了大王,王后以后日子只怕不易过……况且,若大王因此对尹不利……”
孟筱见二人形状,悠悠地笑了,对婉妤解释道:“我儿子栻养了只黑犬,昨日逗着玩,不想那狗儿忽然发狂,咬了栻一口。这狗平日是由初云饲养的,所以我打了她一两下,以惩她训犬不力之过。”
菽禾思忖许久,然后问:“夫人想知道什么呢?”
其余几位内人亦表赞同。有人又问:“大王当初不也说‘终其一生,不复再召’么?怎的现在又食言?”
她颔首:“臣妾谨记。”
“这样不好么?”淇葭仰首上望,平静地说:“他若存心猜疑,你就算是死,也都是在骗他。与其日后虚与委蛇,不如早作了断。匿怨而友其人,夫子耻之,淇葭亦耻之。”
“恩爱?那是本来就不应存在的东西。”淇葭眼波飘浮,低声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未若无情。”
“可是,”青羽在身后犹豫着说,“王后如不现在去,少时大王就未必会是一个人了……”
“只是寻常宫人么?”婉妤问,菽禾说是,目光却闪烁,婉妤想了想,又轻声问:“是我三姐罢?”
他愕然,问:“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婉妤低头道:“谢姐姐邀请,但我一定还会在车行途中呕吐,恐弄脏姐姐衣服,所以不敢与姐姐同车。”
子暾侧首,漠然不答。婉妤又道:“我相信姐姐是清白的。若此事非她所为,如今受此冷遇,她必定很难过,何况……何况又怀有身孕,若郁郁寡欢,或殃及胎儿。”说到这里,她目含忧色,涩涩地笑了笑,“大王明日还是去看看罢,纵不原谅姐姐,难道亦不顾及她的孩子么……这个嫡子,不是你与姐姐期盼已久的么?”
淇葭的声音又于这鸦雀无声处响起:“衣裳是我赐给小妤的,燕居之服无须太过拘于正色间色之别,就此有异议者,请到我面前亲自对我说,再私下嘀咕传播闲言碎语,我必严惩之。另外,古之圣人,恶衣服而致美黼冕,平时家居服饰简朴随意,但在祭祀大典时,就一定要穿华美的礼服,以示对神灵的崇敬。故不可以燕居之服为正装礼服,建议把绿衣当助桑服也是混账话,下次再有人说,我一样严惩,决不姑息。”说完,她凝眸注视孟筱,语气却是问席间命妇:“都听好了?”
婉妤茫然反问:“什么图卷?”
“他一定是对你有所误会,”太后沉吟道,“他这孩子跟你有几分相似,有事老放在心里自己琢磨,不肯与人明说。这大王做得不容易,以致他年纪越大,倒越疑神疑鬼。所以你一定要当面问他,若有误会,及时澄清才好继续相处。”
婉妤看得怔忡,直到淇葭启程后,她仍立于原地默默地凝视翟车车辙,良久不动。
婉妤怯怯地低首:“不知道……我见上面画着些古怪的木架,还以为是寻常木工图卷。适才含苾的粥煲好,我一时找不到垫子,就顺手拿来垫了……”
他原本无甚兴致,但见她如此期待,便搁下图卷,随她入内室试衣。试罢觉得困倦,便躺下小寐。约莫一时辰后醒转,伸手一摸,发现图卷不在身边,顿时大惊,疾步出去一把拉住婉妤问:“图卷呢?”
她安闲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无喜无悲。
婉妤忙转身应道:“我正要过去。”
左侧内人看看地面上留下的两滴泪水,冷笑道:“现在还好意思跑到王后面前惺惺作态!当初故作不愿侍寝的样子,连连装病以骗取王后垂怜,而今怎么又愿意了?到王后面前哭不过是想表明她有多么不得已罢了。宫里为争宠煞费苦心的女人多了,像她这般年纪小小却大有心机的倒不多见。”
菽禾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
婉妤默默听至这里,忽然淡淡笑了笑:“从此以后,她对王后的态度就变了罢?”
“呵呵,真的么?这伤痕我都未曾注意到……还是妹妹心细,不愧为大王跟前第一人。”孟筱言罢,满座命妇遂都带着古怪笑意,目光齐齐袭向婉妤。
婉妤忙转首四顾,最后眼睛一亮,指着案上道:“是不是那片布帛?”
相似的场景与言辞,令淇葭的思绪重新旋入一个她力图淡忘的时空:四壁古书的阁楼上杳无人影,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架上投下菱形的光块,裙裾无声地滑过木质地面,她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找一套古本《诗》。
“大王,”婉妤探看他面色,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做错了什么?为何大王未肯谅解?”
于是她毫不设防地拾起,凝目一读……霎时天翻地覆。
婉妤忙应道:“姐姐切勿这样说。我太过瘦小,穿如此礼服也不显大气,哪能像姐姐们一般秀颀端庄!”
而今斗转星移,一千多个日子倏忽化去,他仍然以同样的神情向她提出同样的问题。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来未曾改变,而她又该怎样回答?
孟筱暗暗咬牙,但亦不敢形之于色,只得跟众命妇一齐欠身颔首:“臣妾谨记王后教诲。”
席间孟筱不时打量婉妤,然后貌甚关切地开口问她:“小妤妹妹贵体违和么,怎的今日是这般气色?hetushu•com•com
菽禾摆首道:“不是。夫人也知道,每年春天,王后都要率六宫之人,从谷物中筛选穜稑之种献给大王,然后在宗庙行农耕礼,大王亲自割稻,王后及众夫人亲自舂谷。妤夫人不喜欢这工作,有一次公然对众夫人说这是农妇所为,非九嫔之职,被王后听见,当众斥责了她。妤夫人自是不快,便在宗庙之礼上故意未接女史递给她舂的稻谷。稻谷洒落一地,王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妤夫人跪在宗庙前请罪,三日不许进一粒米粮。”
婉妤正在室内亲手为他缝制祀四望山川时所穿的礼服毳冕。衣上绘有宗彝、藻、粉米三章花纹,裳上则绣黼、黻二章花纹,针线繁复,而她专心致志,未有一丝松懈。待他走近她才抬头,一见他便笑了,站起展开衣裳给他看,又兴冲冲地取出之前制好的中单、玄衣、纁裳,要他试试是否合身。
“你为何在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问。
“好……”子暾大笑着握起她手,转瞬间目中又黯然:“这等简单的道理连你都明白,她却为何始终看不透?”
淇葭冷冷颔首,决然转身离去。青羽欲唤住王后,终于还是未敢开口,再一顾子暾,略略上前两步,想跟他提王后有身孕的事。子暾感觉到她的接近,蓦地侧目,怒吼一声,如惊雷乍响:“滚!”
淇葭恻然一笑,并不说话。
说到这里她蓦然警觉,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颇不自然地低下头,没再继续说。
淇葭微笑道:“这不是多大的事,没关系。可日后妹妹行事要多留意,别再授人以柄。”
青羽关好门,回看淇葭,忍不住叹息:“王后,你这是何苦!”
众夫人皆推辞,只有孟筱没拒绝,婉妤便拉着她手道:“姐姐,适才你送我香囊,我无以为报,正好宫里还有这些香料,本是很好的东西,但对我自己派不上用场,请姐姐一定笑纳,就当再帮我收纳点杂物罢。”
午间议事毕,子暾自正殿出,但见前方阶下,太医、内臣、宫人已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婉妤静默着不置一词,孟筱仍不放过,坚持追问:“妹妹你倒是出个主意呀!若是那狗儿咬的是你,你会如何?”
婉妤见状越发好奇,追问道:“什么前车之鉴?王后曾严惩过谁?”
婉妤一愣,道:“那绿衣黄裳只是燕居之服,原上不得大雅之堂的。”
菽禾叹道:“反正,次日便传来妤夫人病逝的消息……妤夫人被拖出宫时,一路都在诅咒王后。在她过世后,大王把她带来的宫人全部贬黜出宫,悉卖为奴,并不许她们再入国都。”
太后细看她面色,然后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伸手,自己亲为她把脉。须臾,太后动容,又喜又忧:“淇葭,你有身孕了。”
子暾手中握着的,是最近研制的新式踏弩部分图卷。原想带去跟一二重臣品评审看,经淇葭一事,顿时了无心绪,呆立半晌,最后取消议事,还是回婉妤居处。
淇葭一顾孟筱,不疾不缓地说:“禽兽有知而无义,故狂性发作时会噬其主。而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在于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为天地之心,得天地之性,当遂天地之命,集天地之德,以宽仁待众生。若犬有不义之行,对人或噬或吠,人不妨静气平心,泰然处之,悯而恕之。若把它当同类一般计较,一味打杀,与反噬何异?如小妤所示,此刻不语不应,是为上策。”
此言一出,非但孟筱与内外命妇大为惊讶,连婉妤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淇葭。
所以只是沉默。这静默的姿态更激起他无端猜疑,她微垂眼帘,正好看见他此刻越发捏紧了手中帛书,手背上青筋凸现。
淇葭颔首,回来坐下。婉妤却又请求摒退左右,淇葭略感诧异,却还是答应,请女史及内人、内臣暂时回避,惟留青羽在身边。
她委婉的话语道出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淇葭止步,回顾藏书阁的方向。
子暾皱眉问:“这上面还写着字,你也不认识?”
后宫女子啧啧称奇,有趋炎附势对婉妤阿谀奉承者,也有心怀妒忌对婉妤大加诋毁者,亦有不少人更留意王后反应,昔日嫉恨淇葭者此刻自然幸灾乐祸、大感快意。
婉妤想了想,低眉道:“我既嫁给了大王,便是大王家人。无论大王去哪里,与谁作战,我都会守在这里,等大王回来。”
宫里没有什么地方王后不能直往,但有一处,是她不愿再去的。
子暾却拉她入怀,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不妨事。”
太后又是一声长叹,伸手拥住淇葭,淇葭悲从心起,哭倒在婆母怀里。
好在淇葭这些日子甚少出门,这些话未必听见。因她身体倍感不适,连后宫妃妾的问安也免去,常躺在内室昏昏沉沉地睡,但到月初定省王太后时,她还是依旧乘舟前往北苑。
这年仲春,天官内宰照例诏王后率内外命妇于北郊行亲蚕礼,示率天下,以劝蚕事,兴国中织造。王后及内外命妇先行斋戒,季春吉巳,赴北郊公桑蚕室行礼。
然而眼前并无她身影,惟青羽上前,毕恭毕敬地告诉他,王后已早早睡下。
一直冷眼旁观的淇葭此时终于开口,徐徐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绿衣是我赐给小妤的。”
次日晨,婉妤如常至中宫向淇葭请安,一路低垂着头,在中宫宫人异样而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前行。
听太后提及子暾表白,淇葭眸光动了动,神情略渐显柔和。太后便继续劝道:“妊娠一事,若另遣人告诉他自然容易,他听了也会欢喜,但他不知你态度是否和缓,又一定碍于面子,未必会亲自去向你表示关切。若是你告诉他,他既知你有意和解,听到这喜讯更会大悦,你要再问他是否对你心存芥蒂,此时也好开口。”
“够了。”他站起,道:“如你所愿,我已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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