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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双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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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湖面上的风声安静却又萧索,只有机关人尖锐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反复着那几个字,银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乌云遮蔽,没一会儿,风渐渐大了,细碎的小雪缓缓落下。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劫数?”她不懂。
她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就这样继续孤独地度过她的残生?
回到温暖的小楼里,源小仲苦着脸端上一杯茶,又开始埋怨:“主人还不回来,人家好想她!她见到可爱的源小仲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痛!”
谭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泪水倾泻而出,无穷无尽一般。她怔怔望着天边渐渐淡到极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着手回家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人茕茕孑立。
“谭音。”他的声音忽然变大,“你在?”
“咱俩死活在一处,一辈子。”少年炽热地许诺。
现在要去哪儿?她还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没有完成的心愿?谭音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这空旷又繁华、可恨却又无比可爱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风秋夜、白雪红莲……她将再也看不到了。
“你的劫数什么时候开始呢,无双?脑子里真的只有做东西?”
谭音垂着头,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她胆怯似的将它们缩回袖子里,下一刻,源仲忽然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将机关人笼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带着风雪的冰冷的气息,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幽香。
谭音心中难过:“韩女,你不要怕,我会尽力替你保住身体。”
“嗯……好。”
墙角竖着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大半成型了,虽然有手有脚有头有脸,但脑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来了,却一般和图书长短粗细。脸上的五官也都有,可两眼的窟窿大约挖得太大了,导致他塞了两颗巨大的黑宝石进去,衬着尖如刀锋的鼻梁与铜盆大口,显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小仲怨气冲天地指着自己歪到锁骨上的脑袋,绝望地吼叫:“你变成我这样你不唠叨?!你不会弄就别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这个怪样,还不给我说!还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机关人!”
她还是不懂,韩女再也没解释过,直到今天。
天下之大,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也要陨灭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样,魂飞魄散,再也不存于这个天地间。
源仲上下打量他,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唠叨?是男人就闭嘴。”
【说你喜欢我】,似乎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谭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那对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欢欣无限,低低地说着许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
眼见源仲飞奔过来,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不由得意地笑,他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五千年前神魔大战结束后,随着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陨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随后接二连三,无数神君神女跟着陨灭,先是身体的一部分变作了透明的,短则数月,长则数百上千年,神之躯尽数化作空白之后,天神便再也不复存在,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时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样,怕某天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一部分变成透明的光屑。
源仲皱眉:“闭嘴。”
她没有回答,事实上就是回答了他也听不见。
源仲低头看着它,声音很轻:“谭音,我知道你在。”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台上,身前是那个神女,衣衫翩和*图*书跹,长发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他愣了好久好久,忽然将酒杯丢出去,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转瞬间便落在机关人身前。
谭音茫然地从他们身边飘过,没有人能看见她,那少年似是终于追到了少女,抓着她的手笑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谭音心中的阴霾一时间不知跑哪里去了,玩心突起,神识潜入机关人内部,见镶嵌在喉咙部位的皮膜制作手法太简单,她忍不住技痒,小小替他改了几处,机关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直到见到这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里做机关人,还瞒着她,把她做得这么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给她看。
她并没有报着源仲还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只是想回来再看一眼,她离开的那么狼狈匆忙,回来的也是那么悄无声息……或许她更像是逃回这里,逃避那种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举杯的手僵了一下,惊愕地看着湖心那个机关人一面转一面笨拙尖利地叫着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落了他与机关人满头满肩,源仲缓缓放开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致的不舍与悲凉,眼前一切景物仿佛瞬间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源仲!源仲!小源仲!”
他将买好的真人头发黏在机关人头顶,上下左右仔细看看,确认没贴歪,这才取过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系带,一切弄好,他后退数步,除了机关人无可救药的水桶腰,它乍一看还是很有姬谭音的风采的——源仲违心地称赞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将披散的长发轻轻梳理,挽成谭m•hetushu.com•com音平日里最常挽的发髻。
源仲将他乱七八糟的身体随便用浆糊粘好,再把脑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掸掉肩头的积雪,缓缓起身,又是一天,姬谭音没有回来。
他怒视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笔直而且专注地看着湖面上那个拙劣的背影,眸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狂热,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缓缓走出去,走到湖边。
“你、你做了个什么怪物!”他尖叫。
源仲缓缓在船头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几凭空出现在身前,上面有一支翠绿冻石的酒壶,并一个小小的同色冻石酒杯。风雪包围,他自斟自饮,看着机关人一圈圈地笨拙转着,倘若可以这样,一瞬间就过去了千年岁月,不用细细体味千年一个人的孤寂,多好。
机关人停在湖心,开始原地可笑地绕圈,一面来来回回地绕,一面发出尖锐笨拙的声音:“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什么开始了?”
韩女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羡慕,还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东西。
源仲转身,那一湖雪上立着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对他露出赧然的笑。
是的,她在,她回来了。
源仲懒得理他,径自上楼回房,推开门,墙角放着一张木案,上面乱七八糟各种木料与铆钉之类,还有好几本线装的工匠指南类型的书,都是他上次去归虚买的。
湖底的老鼋体贴地破冰浮上水面,将翠绿的扁舟托在背上。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放任神识乱飘,不知飘了多久,似是来到一处农庄,天快要黑了,天边深红浓黑相互交织,一对农家少年男女在田埂边,在霞光里hetushu•com•com互相追逐嬉戏。
谭音将神识潜入这个机关人的内部,看着它内部拙劣的构造,不知道为什么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韩女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叹:“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终于开始了。”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样!”源小仲的木头下巴快要掉下来,“你这样污蔑我尊敬伟大的主人!”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做东西,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再一个魂在凡间徘徊,那时候她从不懂什么叫做孤独,后来遇见了泰和,她觉得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与韩女在一起,抛下了她。
而她的劫数终于到了。
他拧动发条,牵着它的手,踏着湖上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小楼。
泰和陷入沉睡后,某天,韩女的双足变成了透明的,谭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双足时,她似乎并不太恐惧,不像其他神君那样痛苦最后变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的劫数。”
不知过了多久,谭音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识猛然转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顾,周围荒烟蔓草,残雪飘摇,杳无人烟。
他太激动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噗通一声又掉在地上滚了老远,源小仲赶紧弯腰捡,结果勉强用烂木头凑出的左腿再次断开,他哗啦啦摔在地上,脑袋滚得更远。
源小仲简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说了你不会做就别做……”
可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么?带着那具开始陨落的躯体?还是无声无息地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它那巨大的黑宝石做的眼睛暗淡无光,忽然,像是发条走完了,它骤然停住,双手无力地垂下去,一动不动。
最后取hetushu.com•com了青铜棒插_入它颈后的小孔内,小心翼翼拧了数圈,这机关人登时开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转圈,足转了十几圈才停下,然后手足并用地朝楼下走去,大概由于制作技巧问题,它下楼的时候十分笨拙,一脚踩空乒乒乓乓滚到了源小仲面前,把他吓得花容失色。
源仲咳了一声,将满地乱滚的机关人扶起,它继续手足并用地走向小楼外,一路向结冰的湖面行去。
源仲盯着机关人看了老半天,发出不满意的叹息声,可他也实在没法做到更好了。
*
一辈子?她也对一个人说过一辈子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眼前的机关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转圈,可笑的发髻被风雪吹得乱七八糟,它在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他慢慢走出小楼,只见那个机关人已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隔了那么远,月光清冷,它的长发与白衣被夜风吹拂得缓缓摇曳,像是高胖版的谭音。
源仲不由失笑,真的与她做的没法比,叫他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给她看。
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奇地大叫或者怎样,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机关人,眼睛里仿佛藏了一团火。谭音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虚与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缓缓垂下头,听见他低低唤一声:“……谭音。”
谭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的下巴,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良久,浓厚的白雾从他唇边溢出:“……我知道你在。”
傍晚的时候,小洞天又开始飘雪了,洋洋洒洒下了一个多时辰,又停了,没一会儿,天顶反倒露出一轮光华璀璨的月亮,湖畔积雪的杨柳仿佛被镀了一层银。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觉到那么深刻入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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