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清风卷帘海棠红

作者:靡宝
清风卷帘海棠红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第九十二章 流光已逝

第九十二章 流光已逝

“说起来,我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封峥消瘦的脸上露出遗憾。
“陛下,”我坦诚地说,“我觉得,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是羡慕我。”
“我就是想等你回来,”封峥温和地说,“我有点担心而已。”
我拿湿巾给封峥擦净了脸,然后伸手解了他的发带,用发梳给他细细地梳头发,梳完了,再给他将头部穴道按摩一遍,最后将头发束了起来,插上一只白玉簪。
我穿着朴素的衣裙,挽着竹篮,撑着油纸伞,日日都出门买菜。
没有健康,痛苦地活着,他宁愿死亡。从此以后,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自责痛苦。依照他认真固执的性格,等到那时,他才能真正地讲内心的纠葛彻底地放下。
我感兴趣,“那你这次要送我什么?”
萧政脉脉凝视我,突然伸手将我搂住。我错愕,下意识挣扎,萧政却将我抱得更紧了几分。
“萧政走钱也向我道歉来着,现在你也向我道歉。一声对不起,说着容易,你们想我怎么样?我不会杀了萧政为我全家报仇,我也不会舍弃你不管,同我说对不起,是想让我原谅你们,还是你们自己想寻个安心呢?”
朝廷联合海上两大家族被剿清海盗,开辟新航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我路过茶楼,总能听到说书人孜孜不倦地讲述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因为天气暖和了些,封峥这几日精神比以前好,可以下地走走了,摆弄一下花草。
封峥安详地靠在床头,侧着头,双目合着,似乎又沉睡了过去。
他的说话声已经十分轻微,我得凑近了才听得到。
我匆匆回到床边,“正月二十二了。”
“我知道了。”
生产预计的时间略旱了十来天,把赵凌吓得魂飞魄散,在产房外面团团转。我反而倒松了口气,关键时刻看人品,他对晚晴果真是真心实意的。
这么吵闹,封峥依旧沉睡不醒。
赵凌终于得女,抱着孩子乐得合不拢嘴。
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转身大步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孤单的背影。
晚晴这次有惊无险,奋斗了半日,就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和封峥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萧政的意思。
我剥了接栗子,又把香米糕拆开,放开盘子里,“少吃点,我已经吩咐黄家媳妇杀了鸡和蛇,给你炖汤了。”
封峥这日十分难得地多添了一碗饭,王婶顿时激动得泪花在眼里打转。
“阿雨,我欠你一声道歉,我对不起你。”
虽然年已经过了,可立春未到,天还是很冷。封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长,他常常一睡就是一两天,每次他昏迷不醒,我就十分担心他会再也醒不过来。
走过热闹的大街,我总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始终有中错觉,觉得那个人还和往常一样在我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关怀着我。一旦我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挡在我的面前。
“他以为你早逝,十分难过,又因为不能亲自来东齐,故托我给你带去这两样东西,说是他们草原送给红颜知己的。我们重逢后,我特意叫人去从你的祠堂里把这个盒子取来,到底是他的一份心意,应该让你知道。”
封峥苦笑了,“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你会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
“陆姑娘,”王婶担忧道,“我们家公子会不会有什么事?”
结果我高兴早了。用了午饭,我正打算再去补个觉,黄伯又一脸惶恐地跑来,说:“皇帝……皇帝来了!”
“封将军身体不好,不必多礼了。”萧政亲自扶起了封峥,两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副明君忠臣的画卷。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雨,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
萧政倒见怪不怪,抬着下巴笑道:“你可要手下留情,别搬空了朕的库房就是。”
“送过的啊。”我拍手笑起来,“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爹按照传统大办了寿宴,你送了我一只巴掌大的白玉小马,你忘了?”
封峥深深凝视着我,“阿雨,你不知道,你说要留下来陪我,我有多开心。我就是明天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坚决道。
“别这么说。”我微笑道,“你送了我一段好时光。”
封峥已经下不了床了,我折了一根细枝给他看。
“阿雨,”封峥叫住我,语气平和地仿佛古井之水,“以后我若昏睡过去了,能叫醒我吗?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想再浪费在睡觉里。”
我端着茶重新进去,听到封峥在对萧政说:“晋国新换主帅,行军风格十分凌厉,用原来的老法子,怕是对付不了。我前些日想了一些策略,都写在折子里,还请陛下过目。”
现在正是午后,大街两边都挤满了小摊贩,有的卖自家养的芦花鸡,有的卖羽毛油光的大肥鸭子,还有卖各种糖果炒货、腊肉香肠的。我买了一份封峥爱吃的香米芝麻糕,又称了半斤糖炒栗子、半斤奶香瓜子,提着东西兴冲冲地回了家。
“说什么话呢?”我把剥好的板栗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转过身去,一边继续剥栗子,一边絮叨叨,“赵凌前阵子和友人进山打猎,也得了不少野味和皮草,晚晴硬是要送我两张狐狸皮和一张鹿皮。我寻思着,狐狸毛做围脖正好,鹿皮就拿来做两双靴子手套,还有,我想着我几个人,把这个院子好生收拾一下,枯枝烂叶都该清扫了,水塘也当重新挖了一下,都说新年新气象,咱们这院子也要翻新一下嘛。王婶会剪窗花,我还想抽空和她学几手,剪个福字贴大门口,你觉得怎么样?”
我逗着依偎在我膝头吃手指的小外甥,“若是咱们家没有败,你我也都过不上这样随心所欲的生活,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大概就是这样吧。”
无怪世人总和_图_书说皇帝虽然是明君,却也冷酷毒辣,对自己的兄弟也下如此狠手。我想到此,又回想起昨夜那场屠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轻松愉悦的气氛转眼消散,我为他拉高了被子,手指方在他的手腕上,微弱的脉搏比起之前,并没有丝毫的好转迹象。
我微微一怔,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心里一暖,又有点说不出来的苦涩。
我说:“先帝养的鸟儿,必定是名贵品种,不是这种野鸟能比的。”
“我羡慕你?”萧政玩味地看着我,“这话怎么说?”
“放下吧。”我坐在床沿,握着封峥的手,冲他坚定地笑,“我说过会陪着你,就一定会陪着你,我向来言出必行,从不失信于人。”
封峥的眼神闪了一下,“我都从来没有送过你寿礼呢。”
乡下送来的鸡都放养在了院子里,让好好一座宅子看着如同农舍一般,不过封峥丝毫不介意,还觉得很有趣。后来我买回来的水仙开了花,清香扑鼻。我还跟王婶学了几道拿手菜,做好给封峥吃。
我听到这,心里百感交集。
“四弟来也好,怎么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呢?”封峥显得十分淡然。
封峥看外面的天色,“都快暗了,我又睡了多久?”
封峥夸我道:“你以前就是个假小子,现在居然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样子了。”
院子里的花草全发了新芽,雨比前阵子大了些,落在屋檐下,发出悦儿的沙沙声。
我看了看空空的手,心头的寂寥挥散不去。
萧政登基后,没过两年,大皇子就凄惨地病死在封地,其余的几个皇子也死的死,贬的贬,现在只剩两个年纪小的还安然无恙地活在封地。
“我都记下了。”我无声无息。
“没事的。”我安慰道,“皇帝和封公子一年多没见,有些话要说罢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当家了?”我给他盖好被子,又往他背后多垫了一个软枕。
全城还在戒严中,随处可见手持刀剑的士兵在巡逻,百姓们都紧闭门户,还要随时接受盘查。
“今天精神好,把事情都交代了,免得以后没机会罢了。”封峥又说,“我的剑日后就归你了,它是把宝剑,跟着我入土未免太糟蹋了,我还有些字画,倒是可以跟我一起埋了。我若是等不到我四弟,你就代表我和他说,要他好生孝顺父亲。”
萧政侧脸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去,若有所思道:“我问你,如果当初,我没有抄你的嫁,你我会有可能吗?”
“别再说了,封峥,别说了。”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一直是个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现在也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能开心一日,就过一日,不好吗?”
泪水落在封峥的手背上,而他依旧没有醒过来。
我一时回答不上,封峥帮了一句:“回陛下,是株垂丝海棠。”
我把账目结算到一半的时候,赵府派人来请我,说晚晴临盆了。
我还想择菜,黄家媳妇笑着把我往外面推,“这等粗活,有小妇人做就行了,姑娘还是去陪公子说话吧。公子现在可离不得你呢,你一出门,他就心神不宁的,有什么动静就往外面望。”
劈啪声中,红色纸屑漫天飞散,我抱着手,站在门边看着,微笑不语。
我接了钥匙,“我不怕我贪污你的钱?”
“行!”我立刻点头起身,推开门走进了雨里,清亮的雨丝落在我脸上。
萧政收了折子,不急着看,“我回去会仔细阅读的,你就安心养病,不要顾虑那么多了。”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春天终于来临了。
“快来看看,水仙终于抽花苞了,看来你没买成蒜呀!”
对联都是封峥精神好的时候写的,笔迹依旧工整,却明显力道不足了,好几处的收笔都有手抖的痕迹。
那几天正刮南风,天气暖和,我吩咐黄小哥先赶着车回去,自己则慢悠悠地沿着热闹的集市逛下去。
“是啊,下月十二。”我说,“每年生日都是春雨绵绵的呀。”
封峥到底是忠臣,这个时候还想到问:“陛下可好?”
“看了才回来的呢。”我扶他进屋,“送了那么多,我看我们都不用去采办年货了。我看那腊肉真够肥的,红薯干好柿饼都好甜,可惜你是吃不到咯。”
我扭头,封峥已经斜靠在榻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我停下打算盘的手,望了望紧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看依旧沉睡着的封峥。
我爽朗笑道:“羡慕我洒脱,羡慕我真实,羡慕我自由。在我身上,有你一直想拥有却不能拥有的自在,所以我越是忤逆你,你越开心。你喜欢我这般不管不顾的倔强,留我在你身边,看着我就像你自己也和我一样自由洒脱地生活了,陛下,难道不是吗?”
“陛下你有你的苦衷,我便是不理解,也是知道一二分。况且为君之道,必有取舍。我并不是你,更加无权评价了。别人对你的评价,你又何曾在意过?”
我怜爱地看着怀里睁不开眼的小闺女,说:“我和你娘都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生生死死,希望你这一生都平平安安,永远快乐,就叫你悦然吧。”
“我这一病,也让他们两个老人家为我操心了。”封峥私下对我说,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知道南海的春天是怎样的。封峥昏睡得越来越久,泪为他看病的老大夫连连摇头,转身对我低语:“姑娘,准备后事吧。”
我痛快地哭了一场,擦干了泪水,将没有动过的午夜饭端回了厨房,然后我点燃了挂在宅子门口的那串炮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失眠,总是在封峥昏睡的夜晚,静静地彻夜守在他的床边,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看灯火渐渐微弱,看日光渐渐爬上东墙。我感觉着时光的流逝,自己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萧政不禁笑道:“从和图书来都没想过?”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冲动,都是一根筋到底的倔强性子所以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错事。现在既然有缘重逢,就把过去所有不开心的事搁在一边,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绕着那株海棠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枝开得错落有致的花,折了下来。
我仰面迎接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心沉沉的,就像也浸满了水一样。
我问:“你还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给你去办。”
封峥咳了咳,“阿雨自己身子也不好,却坚持照顾我,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扶着封峥给他下跪行礼。
“我摘掉。”我哀伤地低下头,“全天下,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对我更好的了。”
封峥说:“炒家那天,廖致远留了心,捡了起来,后来交给我。这些年我时常翻出来看,我总想,当年若是没有把这帕子给你,你或许就不会走了又回来,也就不会……”
拙劣的绣工,点点血渍,还有那两行题字。现在看爱,那八个字竟是一语成谶呢!
邻居家的鞭炮点燃了,轰鸣声掩盖了我的话。
“这孩子和阿姊有缘分呢。”晚晴满脸幸福地看着我,“我早和夫君商量了,让阿姊给这孩子起名字。”
我前阵子从花鸟市里买了几株兰草回去,被他好一阵笑话,说我被骗了,那是开不了花的兰草。我一气之下,干脆又买了几支水仙回来,可偏偏也不开花,又被他笑我买的是蒜。
封峥把汤喝了个底朝天,一抹嘴,笑道:“我今天还真有点饿了。”
“你还一直收着……我还以为这帕子早丢了呢。”
我打开窗户,让那股带着青草芳香的气息飘进了屋里。
“那我们就得一辈子做小孩子了。”
“一切都是假设罢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倒很高兴你把这帕子给了我,至少我这四年里,也有点美好的事可以回忆,不是吗?”
萧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还记得小时候,大皇凡放了父皇的鸟儿,却说是我放的,让我父皇对我很生气。”
我凑过去看,只见光是散养的土鸡就送来了七八只,还有山里打的獐子、野兔、冬蛇用一个竹笼装着,有五六条,是专门送来给封峥补身子的,还有从洞里抓到的冬眠的肥田鸡,因为放在蛇笼子边,全部都吓得直扑腾。除此之外,土制的腊肉和香肠,自家种的甜橙和橘子、柿饼、果干都满满装了两大箩筐。
“三年前我驻守边关,东齐和北辽有一场会谈,我曾列席,莫桑也在场。他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让我放在你的墓前。”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人很残忍?”萧政突然出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快地跑回屋檐下。
夏庭秋捧了满满一手的星星,递到我眼前。我想要接过来,可他连同星星一起化做了一阵轻烟。
我一言不发地布茶。萧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淡淡笑了,“茶里没下毒吧?”
“我本来觉得,孤身死去太惆怅,现在有你在身边,陪我到最后,我是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我回家提笼给夏庭秋写信,却不知道怎么给他送过去。
“那人真是皇帝?”黄家儿子激动道,“皇帝看着和画上的一点都不一样,可真年轻呀!”
“我知道了。”
“一日多。”我把煨在炉火上的药粥端过去,喂着封峥一点点地吃,“晚晴出了月子,却城外上香,帮你我各求了一支平安签。她还所,要你好好养病,等她小女儿满百日,请你去吃酒呢。”
我快步走过去扶住他,忍不住数落道:“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封峥静静望了我片刻,忽然说:“我走了后,你若想继续往这里,只管往下去,你若要走,就留着黄伯看门就行。”
封峥要推拒,我已经阴阳怪气地叫起来:“太好了!谢陛下!我这就写单子去!”
我摇摇头,“我看你那么辛苦,不忍心叫醒你。”
“没多久,正好赶上晚饭。”我把炖好的汤端到他床前,“文火细细炖了一个下午,可香了。”
封峥莞尔,“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去把我书柜下左边第二个柜子打开,里面有个蓝绸布的匣子。”
“那是因为你对他们也好,他们对你感恩戴德。”
“那正好。”封峥掏出一把黄铜钥匙丢给我,“年末要清帐,田地的租金,商铺的年金什么的,我以前从来不管,现在也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全交给你了。”
大年三十这日,我早早就起来,帮着黄伯他们打扫屋子,张贴新的年画和对联。
天气暖和了几日,又转冷了,早晨我推开窗,只见地上又落了薄薄一层雪。
我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
萧政站了起来,讲手一拢,“我该走了,封峥你身体不好,就不用送了。棠雨,你送我一下吧。”
“算了。”他淡淡地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做这些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你看看你的搜,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院子里那株孤零零的海棠花,的确在春雨中绽放了稀疏的花朵,那被雨水晕染过的水红色格外地娇嫩明艳,就像少女羞涩的面颊一般。
我和他,隔着海,隔着天。
封峥无知无觉地躺着。
封峥眼睛慢慢合上,又昏睡过去。
我踩在雪上,呼吸着寒冽的空气,不禁怀念起南海温暖的风,怀念起离岛和煦的阳光。
我帮着黄家媳妇杀了鸡,剁了一条大蛇,炖了一锅龙凤汤,等着晚上给封峥好好补一下身子。
我偶尔出门路过茶楼,就听茶博士在说:“那一场仗打得好生激烈,朝廷军队联合夏家和船王的卫队,将那群海盗杀得落荒而逃。那夏家主年轻有为,英勇多谋,身先士卒地杀敌开路,听说皇帝也要封他为王呢……和-图-书
“这是……”
“家里有一对长草留下来的玉镯,你可以代我送给孩子。”
“阿雨……”封峥有点尴尬。
萧政盯着那只小鸟看了片刻,转头问我:“你还记得吗?父皇当年爱鸟,也养过一种和这只鸟很像的红嘴小鸟。”
雨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落在领口,握着花枝的手垂了下来。
“陆姑娘莫急。”侍卫统领道,“陛下说了,你若不愿意回去,就在这里住下来好了。”
萧政默默凝视着我,良久不语。
可是封峥很固执,这些话他大概也憋得很难受,从来没有向人倾吐过。如今我本人站在他面前,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那怎么算?”封峥笑道,“那是家里人选的,并不是我自己挑的。”
封峥轻笑,“阿雨,幸福的机会转瞬即逝,错过了,终身追悔莫及。在北辽的时候,我推开了你,所以我后悔至今,你切勿步我后尘。夏庭秋比我好,因为他从来都站在你的身边,没有松开过你的手,你要摘掉,这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王婶捉着一直肥鹅,开心道:“这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又减免了赋税,种田的人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公子掌家后,也把租金下调了两成,这些都是下面人送来孝敬公子的。”
屋外站满了萧政带来的护卫和侍从,昨天那一场动乱带来的刺|激还清楚地写在这些人的脸上。侍卫们全神戒备,执刀而立,和这萧索的院落显得格格不入。
我惊笑道:“这么多,不知道吃到何年何月去了。”
封峥昨日睡下,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便把午夜饭端到他房里的炉火上煨着,坐在等下看账本。
上次新船下水的庆典上,他和我在烟花下的沙滩上跳舞,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我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音乐和欢笑,而夏庭秋还紧紧拉着我的手。
“花?”
那一瞬间,直觉让我明白过来。
晚晴拉着我说起家常来也没个完,从小时候我羡慕她有爹亲手做的玩具,她羡慕我可以骑马,到大了,她羡慕我可以出门游玩,我羡慕她得众人宠爱。
我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心里的焦虑忽然烟消云散了。
“随便你贪污好了,钱财乃身外物,我又带不走。”封峥闭目养神,他现在昏睡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多了。
小时候只觉得家里财力雄厚,烟花又漂亮,都没想过,这么嚣张跋扈,也不怪会招来灭顶之灾了。
封峥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
“这样丧气的话,我真不想听。”
“……是。”我不情愿地说道。
封峥说:“我有我的主意,阿雨,你大嫂说过,若用百年老参吊命,我还可以多活个半年,可是那会活得非常痛苦,终日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那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也不想过。”
封峥朝外面望了一眼,“送你一束花,好不好?”
“陛下一切安好,今日就要起驾回京。”
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想问他那天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我以为他一直是明白的,明白我对他的心意的。可是如果他不明白呢,如果他误解了呢?
萧政往窗外望了望,眼神一闪,朝我充满意味地一笑,问:“院子里那株海棠,是什么品种的?”
到了年初三,上门拜访的亲戚和朋友就渐渐多起来,封峥身子不方便,由我以管事的身份出面招待。
封峥继续说:“有句话,我四年钱没有勇气和你说,借过了,现在想说,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我的心意,你肯定是明白的。”
封峥笑着捡了一个大板栗丢给我,“欺负我胃不好?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看着好吃的多了就不知道克制,吃坏了肚子。”
萧政身穿红色龙云纹的黑衫,整个人看着冷清严肃,又有几分凝重,他脸色苍白,眼下有一抹青影,双目微红,显然是一夜没有合眼。
在山里养伤的时候,夏庭秋曾问过我,如果时光可以停下来,我想停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听在我们迷失在沙漠里最好,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每个人都展现出自己最原始最纯朴的一面。我的世界还一片明净,单纯而快乐。
我掀起第一层,看到下面露出来的那块白绢手帕,眼睛被那抹已经有点放黄的白色刺痛了。
晚晴说:“现在每年看烟花,我总想起当年的情形,我就觉得咱们家就像是那朵最大最漂亮的烟花,一下从地里串上天,炸开一大朵美丽绚烂的花,可是转眼就灭了,比起来,现在和丈夫孩子这么平淡地生活着,反倒踏实多了。”
我们回忆到往昔家里那铺张奢华的王侯排场时,都有点唏嘘。过去每年过大年,爹酒会吩咐下人买来许多烟花,在自家院子里燃放,通常是从开席一直放到午夜敲钟,那个阵容,都快压过了皇宫里的烟花了。
“我就说我没买错嘛。”我把吃食往他怀里一丢,“喏,都死你爱吃的。”
“陛下,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但是我可以选择过怎样的人生。我想,你也能做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即便您是一国之君,也不能免俗,请您放开胸怀吧,这样您也会快乐一些。”
没想到家里也十分热闹,原来封嫁在曲江置有田地租给本家一些穷亲戚,过年时节便会有不少土产年货送过来。
先帝爱鸟成痴,把鸟命看得比人命都重,曾经为死了一只爱鸟,处死了十几个太监。萧政当年被大皇子栽赃,似乎也是挨了一顿先帝的鞭子。
赵家也送来一份隆重的礼,就是按照当地习俗,女婿要给妻子娘家送孝敬礼,我是姐姐,勉强算是长辈,所以赵家把礼送到了我手里。
身后没有回音。
我兴冲冲地提着买来的零食跑进院子。封峥正在窗下给水仙换水,见我来了,招我过去。
立春,南方的春天静悄悄地来临了。
城里的尸体已经被拖走,和图书血迹被清扫干净,燃烧的房屋也已经被扑灭,昨夜的一切都被悄然掩埋在了大雪下。
屋里的人没有回应我。
黄家媳妇为我们做好了年夜饭,他们一家就回了乡下老家过年去了,偌大的一个宅子,就只剩我和封峥两人。
没有健康,痛苦地活着,他宁愿选择死亡,从此之后,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自责痛苦。依照他认真固执的性格,等到那时,他才能真正地讲内心的纠葛彻底地放下。
“会算账吗?”
“棠雨,我对不起你。”萧政的声音低沉如钟,让我不禁轻颤了一下,“你救过我,帮过我,我却伤你那么深。你昨天让我舍下你先走,我又气愤又高兴,你还是没变,那么善良明理,心里没有恨。我昨天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你从来不后悔,我也从来不后悔,即使重新来过,我依旧不会放过你们陆家,我也依旧会去争取你,但是即使身为帝王,也照样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我不会勉强,我会放手。”
小鸟歪着脖子看了我们一阵,拍着翅膀飞走了。
我怔了怔,迈进屋里,想再往前走几步,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住了。
封峥低头翻了翻,“对了,乡下送年货来了,你没去看热闹。”
“垂丝是吗?”萧政把这两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我还是比较喜欢西府海棠呀。”
他在离岛的家里,肯定要过一场热热闹闹的年。夏家亲戚那么多,势必要挤满每一间屋子,他肯定不会寂寞,大概还会在沙滩上放烟火吧。以前听他说过,我那时就说一定要看,没想今天注定要借过了。
我放下盆子,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封峥待下人很好,黄伯一家背地里抹了不少眼泪。
封峥枯瘦的脸上浮现出慰籍的笑容,“阿雨,你真成熟了许多了。”
我用药水给他敷手脚关节,以达到减轻疼痛的效果。当初大嫂开这个方子给我的时候也说过,只能减轻一二,没法根治,虽然如此,我依旧每日都给他敷药。
萧政看着封峥喝药,眉头皱了一下,说:“若是缺了什么药,和我说说,我回京后派人送来。”
我身子一下僵硬了,慢慢转过身去。
我笑,泪水却一下落了下来。
药水还很烫,我手上的皮很快就泡皱了,染上了药汁的褐色。
封峥闭上眼睛,眼角闪过一抹光。
“都听你的。”封峥温润的眼睛脉脉地注视着我。
“陛下这时小气已经来不及了。”我迅速拟了一张单子,交给了大太监。
“有什么不好呢?最幸福莫过于做孩子了,没有半点烦恼。”封峥笑,“后来误解你,辜负了你,再到现在,我重病在床,又拖累你。这些岁月,都比过我当初一星半点。”
正如萧政自己所说那样,他对我再好,到底是毁了我的家,我终生都不会解开这个心结的,而正因为有这个结横在我和他之间,我和他就始终只能是陌路人。
晚晴觉得封府人少冷清,极力邀请我和封峥去赵家过年,我虽然想和妹妹一起过年,可是怕看着赵凌又添堵,只好委婉地拒绝了。
第一场春雨过后,荒凉的院子里渐渐恢复了一点绿色,嫩草从地里冒头,海棠花的枯枝上也发出了米粒大的紫红色花苞。
居然有几日倒春寒,但天气还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今天是几日?”封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封峥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莫桑?”我念着这个都快被我遗忘的名字,愧疚顿时涌上心头。
春风带来了潮湿的南风,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渐渐连了起来,就没再停过。
萧政的侍卫统领一大早就带兵来封府,他见了我,松了一口气,说:“陛下昨日找不到姑娘,可急坏了,后来想到您会在这里,特命在下过来寻您。”
“当然。”
封峥温柔地笑,“阿雨,你从头至尾都没有一点错,却背负了那么多伤害。皇帝的强硬,我的懦弱,都害苦了你。当初我从昏迷中醒来,我爹告诉我你死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犯下了多大的错。”
“阿雨,你生辰快到了吧?”
我去取了过来,打开看,里面放着一把镶嵌满珠宝的弯刀和一条沉甸甸的东珠项链。
他的气息还是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息似的。
我给他掖了一下膝上的毯子,讲药端过去。
天色微明时,纷乱已经彻底平息了下来。
“封峥,我想,等你走了,我肯定会觉得有些寂寞吧。”
封峥莞尔,“是呀,你一直信守你的诺言,我却……”
我把写着“一帆风顺”的横幅贴在大门横梁上,不免想起了夏庭秋。
封峥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借口倒茶,从屋里退了出来。
初生的娃娃皮肤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不过我抱着这个外甥女,却怎么都离不了手,心里母爱汹涌澎湃。
“那我这次得送你白玉马更好的礼才行了。”
“他已统领一草原各部,又迎娶了北辽帝的公主为王妃,势力十分强大。”
“染上的颜色总会褪的,这跟你的病怎么能比?”有心有点慌,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端着盆子往外走。
封峥略略释怀,又说:“盒子有两层,下面还有东西。”
“都是你说了算。”封峥笑道:“我过去几个大年都是在边关过的,一很冷清,今年随你高兴,怎么办都行!”
封峥带着歉意道:“照顾我,很麻烦吧?”
“但是我可喜欢那白玉小马了,一直放在案头。可惜后来我弟弟拿去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一听,心里窃喜。萧政滚蛋吧,滚吧,滚回老家吧,从哪里来就死回哪里去好了!
我对自己笑了笑,继续说:“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你将要离开我的事实,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贪心啊,难怪二师兄生气离去了。”
hetushu•com.com年轻的容貌,却有一颗老谋深算的心,真是一个怪胎。
这里离海岛很远,听不到海浪的声音,没有一年四季都盛开的鲜花,没有堆积成山的瓜果,也没有满地的贝壳和满满一船的鱼虾。
“都好。”封峥在榻上,露出一丝疲惫,“你当家,你说了算。”
晚晴即将临盆,又在那天的动乱中受了点惊吓,身体不适,我便在赵府小住了两天陪伴她。
从下午起就没停过的炮仗声,在入夜后更加响亮,烟花冲上了天空,欢声笑语越过高墙传了进来,那片和乐融融的喧闹更加衬托出室内的冷清。
我把刀子放回盒子里,“我知道他了来信恳求陛下饶恕我性命的事,心里十分感激,却没机会向他道谢了。”
“你真要说这些吗?”我不大想听他讲过去的事。
“别动,我也有话要说。”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屏着气,不再挣扎。
“你看错了吧。”我垂下眼帘,“来,把药喝了。”
萧政离去后,曲江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年关将近,城外卖土产年货的农民纷纷进城做生意,城里也热闹起来,官服有意想用这个节目将之前的那场屠杀掩盖过去,于是市面比往日更要繁荣许多。
我等黄伯一家回来上工后,也去赵家走了一趟,笑外甥女现在已经长得白白胖胖,一逗就笑,十分可爱。
“还好,我又睡了多久?”
封峥清瘦的容颜依旧还带着昔日清俊的轮廓,毛巾的热气给他灰白的脸上增添了一点血色。他侧头望着窗外,眼里露出向往的目光。
我的确很冷静地开始张罗起来,最好的红木棺材,孝衣、白幡、白烛、纸钱,我和黄伯一样养挑选,买回来。
我心里发慌,“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我后来拿这个问题问封峥,他想了想,说:“停留在我们初次见面吧。”
紧搂着我的臂弯松开了,我立刻一步退开,恼怒地看着萧政。
“封峥,我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呢。”
难道只是因为我没有明确说出来,就不小心地错过他了吗?
我想我和他,就此一别,天高地远,怕是再没机会再见面了,这样一想,心里那块悬了多时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今日天晴,气温回升,昨夜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只红嘴小鸟在梅树枝上跳来跳去。
我怔怔道:“我从来没想过。”
“那株海棠,终于开了呀……”
我不免得意道:“我没什么大本事,这几年把理家的活儿都学会了。”
“下没下毒,陛下喝了不就知道了。”我干巴巴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对你的心意,一直表错了?”萧政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笑意来,朝我伸出手。我忍了又忍,还是退开一步。他的手摸了个空。
我欢喜地摇了摇他的手,“我说,这都到年末了,也要准备过年了,今天我在你这里过年,我们可得办得热闹点。”
炉火上的汤在轻轻地翻滚,空气中有一股混合着硝烟和食物浓香的气息。绚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如虹般的光芒映照在窗上,桌山的灯火也爆了一个小小的火花。
晚晴接过女儿,亲了亲那嫩嫩的小脸,“咱们老赵家,以后就多了一个小悦悦了。”
“阿雨,”封峥眼波平静地望着我,轻声说,“你帮我摘一枝花来,好吗?”
我没有办法,只有换了身衣服去找封峥。
“哟!一句话,就把我们十多年的交情给抹杀了。”
我给京城里的封家写了一封信,封峥的生母已经去世,他后来为了我的事,和他父亲也吵翻了。现在儿子要死了,可封老爷子也有病在身不能来,只能拍封峥的四弟过来一趟。
于是我时常梦到他,梦里总和他手牵手在撒满月光的沙滩上,白色的贝壳就像星星一样闪光。
“难为他还惦记着我。”我把玩着宝刀,“他现在可好?”
我嘴里一片苦涩,“我明白,你不用说……”
“那就多吃点。”我把热菜和米饭一一端过去,“乡下送来的菜也特别嫩,清炒就已经十分好吃了,米饭蒸了香肠,这股味道好闻吧?”
走回内院,只见封峥正倚着门朝外望,见我回来了,他紧绷的神情霎时松了下来。
“你这话说得,就仿佛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
我握着他怎么都温暖不了的手,轻声说:“今天大年夜呢,外面烟花真好看,你不能起来看,太可惜了。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烟花总是全京城最大最漂亮的,我那时候问你,这天上的花落下来,掉到哪里去了?你和我说,都落到了地里,等春天暖和了,就又会开放,你还记得吗?”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往事。我们认识了十多年,岁月里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现在看来,每一个片段都那么珍贵,即使少年时他总给我白眼,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可爱。
封峥那双因病痛毫无神采的眼睛脉脉地凝望着我,我觉得心都要碎了。
熙熙攘攘的大街,路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看,春天到了哦,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看到花开了吧。”
年初一的早晨,我从床边的矮榻上醒来,零星的鞭炮声从外面传来,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我身上。我坐起来,朝床那边看过去,封峥正侧着头望着我,温柔和煦地笑着。
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瓣轻轻抖落,微风吹进了绵绵密密的春雨之中。
“小时候性子软弱,被欺负了,我只会找我娘哭。我娘就安慰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神,在危险的时候就会出来救我。后来我被皇兄踢进水池里,就要窒息之际,有个女孩子朝我游过来,将我救了起来,她却消失不见了。我那时候,还真以为她就是娘说的守护神——直到后来又在宫里见到她,才知道她是魏王的女儿,那个专权独断,深得父皇依赖的魏王的郡主。”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