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 汉广
盈娘怔怔地望着皇后的背影。
那些时日如水流过，夜夜如此，只有琴声流淌，并无多少言语，他和她之间常常隔着那屏风。
屏风后人影微动，传来低婉语声，“你退下吧。”
一水之隔。
这个声音，仿佛冰凉的深红绸缎滑过，令盈娘剧震。
“此间久无人住，阳气不足，你身子才好，莫要久留。”徐姑姑直言相劝。
盈娘推琴起身，朝皇后深深行过礼，一言不发地退向门口。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这语声听过一次，盈娘再也难忘，寒意从心底生出。
可盈娘分明记得那时候兵围相府，豫章王妃冷冷下令将宋家妇孺一并押走。
①“之子于归，言秣其驹。”：也有解为“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饱她的马，”或解为“姑娘若肯嫁给我，我将喂马去迎她。”作者倾向于后一种解读。
徽州，何其美妙。
男有乔木，不可休思。
皇后抬手，止住她下跪，“罢了”
马蹄声疾，车轮转驰，这一程走得比她想的还要久。
她深深垂目，在同样的目光注视下屏住了气息。
王妃缄默听着，再没有说过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声音因哽咽而窒住。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眼前是披风曳地，露出一截宫缎，有华美幽冷的光泽。
抚着手臂上肌肤，牢狱之中已磨得粗涩，未曾照镜，不知这张枯脸枯成什么模样。
王妃垂下重锦广袖，目光似又隐回云层。
今夜的屏风，依然映着昔日月影，只是海棠花早已落尽。
盈娘略踌躇，怯声问道：“如蒙恩准，奴婢想去……徽州”
几回醉里拥她凭栏，他只有在似梦似醒的时候，才肯多她说这许多话，每个字她都记得。
盈娘朝那身影软软跪下，语声发颤，“王妃……”
那夜醉得深了，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总有一日我要与你重登那高楼，俯瞰山川，俯瞰这天下！”
那一次，狼烟冲破京师荣华，兵围相府，马踏玉阶，她在房里听见马嘶人叫，幼童惊啼，刀剑铁甲带着血腥气撞开了女眷们的内院，家仆跪了一地，不跪的全被屠戮当场，死尸横路，流血满地……她吓得魂都丢了，战战兢兢随着女眷们被押到门前，见到了森然列阵的禁军，和那个刀剑寒光拱映下，端坐马车，素颜覆霜的女子。
“皇上原想留着，日后赐还宋家孩子……手足袍泽，她他总是念着的。”阿妩环顾四下，神色疏淡，“拆这宅子是我的意思，阖族流徙西蜀，是皇上亲择的地方，山水甚好，鱼米富足，一族老小迁过去，耕织屯垦，平安度日，也算对得起故人旧义。只是俊文兄妹，我要他们而立之后，方可离开蜀地，终生不得回京、”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赫赫的相府。
宫装妇人略退了半步，沉声吩咐：“将她熟悉洁净”
皇后静立在屏风下，不再回身。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这灯光彷如月轮，平日狱卒拎的风灯只如鬼火荧荧。
那个醉里听琴，掷杯舞
和图书剑的人，为何不再回来，不来听这一曲《汉广》？
盈娘惶惧里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谁是孝穆公主。
确是一双磨出琴茧，自幼操劳，虽秀美却不柔软的手。
昔日相府深闭的门开了，里头森然幽寂，蜿蜒亮起一路宫灯，照着去向广筑的路。
仰首忘了那扇门，盈娘生生打个寒战，想起了当日朱门溅血的惨象。
她蜷身向阴湿的壁角缩去，眯了眼，久不见日光目力已弱，迎光只觉一阵刺痛。
皇后垂眸看她良久，颔勒颔首，“琴在案上。”
豫章王妃。
宫妇的语声令她回过神来，随之步入一别数月如隔世的门后。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广筑……”皇后低喃，低垂的袍袖纹丝不动。
她伸手想抓住那一角美如昔日的衣角。
盈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奴婢识字不多，不通文墨，只听他说起，此处取名广筑，是取汉广之广的意思。”
那束光从黑暗深处刺进来，令她一颤，以为看见了日光。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私有叹息声。
盈娘抬起目光，竟忘了礼数，怔怔地望着皇后问：“《汉广》是讲什么？”
宫妇屈伸行礼：“奴婢已将盈娘带到”
说是广筑，只不过是个小巧别院——昔日她问他广在何处，他笑而不答。
那也月色也如水，他说给她听的徽州，美得不似人间。
……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再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王妃拂袖转身，语声难掩疲惫，“去吧，往后好好过活。”
皇后并无愠容，目光飘向远处，缓缓道：“这诗是说，有个男子恋慕一水之隔，远在彼岸的女子。”
“陛下赦免宋氏亲族连坐的死罪，改为流徙。”王妃顿了顿，唤她名字，“盈娘，你愿与宋氏族人一同西徙，或是归乡还家，自去安置?”
他给她的居处，在相府内苑南隅，曲水相隔，小桥连通，取名广筑。
她却牢牢记得他说过，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折回房中，一室清冷，似琴音袅绕未散，曲中怅恨犹自绵绵，却见皇后伫立屏风下，望着庭外树影出神。
屏风后静了静，语声略柔，“那日我曾命人将刀架在你颈上，迫你招出孝穆公主下落……是那时惊着你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栏杆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岫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岫同我说起，笑他性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此尚未有君臣之分。”
泪水，坠在弦上。
多少回午夜冻醒、饿醒、被鼠蚁惊醒，便瑟瑟地想，“我要活着出去，去那仙境般的地方，他说那里群山叠水，仙山琼阁，星河触手可及，天人近在咫尺……”
袅袅余音，终有断绝。
“带她出来”
盈娘神色恍惚，一时间忘wwｗ•ｈｅｔｕshｕ•cｏｍ.cｏｍ却惶恐，往昔仅有的好时光又都涌上心头，原来一刻也不曾忘。
再无旧事牵绊她的离去。
群幅拖曳过地面，璎珞摇动的清响自屏风后传来。
盈娘只仰头看了一眼月亮的模样，便被送入一辆马车，厚毡落下，厢壁密不透风。
徐姑姑的目光不觉凝注，见那纤细背影在夜色里悄然挺直，临去时刻，流露不为人知的坚韧。
随着徐姑姑往门外走去，盈娘脚步沉沉，每一步都觉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徐姑姑轻声道：“赐给你了，你便带走。”
盈娘心中一团纷乱，喜极惶极，不敢应声，只是摇头。
宫灯前移，照见她身上污脏，蓬发将面容都挡了，憔悴不堪。
“奴婢不敢”
灯烛全部亮起，廊间灯下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这般端肃气象往日也不曾见。
徐姑姑将一件大氅轻轻搭上皇后如削双肩。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披帛绕臂之下，王妃袅娜的腰身令她讶然——刚强得可以领兵平叛的豫章王妃，原来生得如此单薄。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愤恨，当日是她护着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像冷头的死灰堆里跳出一粒火星，亮了一亮，寂灭无踪。
这书房，这广筑，这门，一步迈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外面已是深宵，露冷月白。
徐姑姑微诧，想一想道：“也好，长久荒废倒也可惜。”
想来他的书房是被里外查抄过，一函一匣都作谋逆的罪证被抄走了。 只有窗下孤零零的书案上，还搁着久已积尘的琴，那道屏风也还在。
素绢上面，却有淡影如画。
笼门轧轧带起一股霉味，狱卒进去，将蜷缩在一堆破絮里的女犯拽起。
盈娘垂眸，唇角有了一丝笑，想他让她住在此处，以曲水环绕，拱桥连接，从此端到彼岸，不过数十步之隔——汉之广，却是这一般心思，这一番情愫。
“你怕我?”屏风后的人问。
有风自庭中送入。
他寡言少语，只这样个这屏风远远地看她，目光成痴。
她不敢有丝毫猜想，深垂了头，只跟那宫妇沿连廊前行，一路行至庭中。
“奴婢斗胆，恳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泪如雨下，“求皇后开恩，准奴婢临去之前，再弹一支曲子。”
问话令她屏住的气息一松，眼皮略颤，“回王妃，奴婢是流民弃下的孤儿，自幼被乐班收留，十二岁随乐班到帝京……家乡，实不知在何处。”
“为何是徽州?”王妃淡淡问。
皇后王儇没有回头，语声低到极处，也凉到极处。
那夜他的目光却如深渊，浮着一层痴迷的雾。
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她陷在恍惚里，任人摆布，像只饱受惊吓的幼猫。
盈娘目光颤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样。
盈娘心底酸热齐涌，俯身以额触地，“叩谢王妃再生和_图_书之恩。”
倒是个知情知义的女子，送她出来的徐姑姑，从旁无声地看着，将她交与候在一旁的宫人，颔了颔首。
王妃哀伤语声，不像是在说当日你死我活的叛臣。
如今落叶满阶，满目肃杀，只见月悬孤檐，乌鹊绕树，半丝人声也无。
高悬如明月的宫灯也照不开屏风上树影深深的寒凉。
“夫人也去了……”盈娘并不意外，想到昔日府中，夫人带自己不薄，心中惨然。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屏风海棠影下的诺言，随风而去。
终于停下来，车帘挑起，夜风灌进，带来令她心口一悸的熟悉甜香。
“她是自尽的。”
盈娘哽咽道：“《汉广》”
从来觉得无稽，怎么可能相像，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弱质纤纤，无非眉眼间略有形近罢了。
提灯的人敛声垂首，低绾双鬟。
他只在夜里来，鲜少留宿，多是独眠。
“随我来。”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屏风上树影婆娑，庭外木叶簌簌。
最爱叫她坐在屏风后，花影下，为他抚琴。
一方素绢将盈娘脸庞托起，为她拭去泪水。
此间岁月与别处不同，流光仿佛不会经过，只有昼深夜长的清寂，连飞鸟掠过也自轻悄。
大病初愈，阿妩又见瘦了……私心里，徐姑姑仍唤这乳名，唤了多少年，任她小郡主，至王妃，终至皇后，总还是那个小阿妩。
当日相府门前，她没有胆量直视那马车上的女子，只记得刀剑铁甲辉映下，那清寒如雪夜的目光。
“将琴带了去吧。”
她怔怔地望向那隔开内室与栏杆的屏风，栏杆外的庭院有一树海棠，虬枝伸入檐下，月夜里树影绰约，映在素绢屏风上，天然成画。
当日相府门前的豫章王妃，与眼前却不像是同一人，那凤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见凛冽，只觉潋滟温柔。
“徽州?”
盈娘缓慢直起身，颈项发僵地将脸扬起，目光一丝也不敢抬，只平平地落在王妃腰间。
一曲终了，满室凄清。
里边空空如也，四壁成空。
“他是这样说的。”
女犯身量轻飘，只一松手便委顿在地。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盈娘不敢相信耳中所见的话，伏在地上良久不敢应声。
再也挪步不得。
身后另有一人，隐在风帽下，不辨形貌。
宫妇近前，将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头，“奴婢今生永记王妃恩典。”
是她。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什么君臣了。”
王妃的语声极轻，袅如天外游丝。
琴上双手舍不得离开，眷恋地抚过琴弦，盈娘眼中泪水悄然敛去，满腹悲酸释出，终是无憾。
“你已无罪，不必再称犯妇。”王妃一顿，语声略低，“盈娘，抬起头来。”
“也罢，你自去别处，往后不可再对人提及宋怀恩这三字。”
若没有这二子遥遥照进天牢阴森黑暗的囚室，如月在天，一日日在煎熬里支撑自己等下去，盈娘想，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僵硬的手指抚上冰冷的琴弦，弦动，如割在心，颤颤溢出一声悲咽。
屏风后环佩有声，逶迤裙幅上的金赤和-图-书鸾纹映入盈娘眼里。
“是。”
盈娘伏在冰冷地上，从这叹息中听出恻隐之意，竭力抬起无力颈项，投去哀求目光。
盈娘强抑心底翻涌，却抗不过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到底回头看了屏风一眼，
“夜凉了。”
即便是她饶了自己罪名，盈娘还是惧怕这个谈笑间杀人，手握生死于夺大权的女人。
弦音起得那样低，转低，复转低，低至不可闻。
眼中人，心上伤，永在彼方。
她何曾随他去过，醉里胡话说说罢了。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汉广之矣？”
“为何是而立？”徐姑姑不解。
风帽下的妇人叹一口气。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盈娘忘了谢恩，晃晃悠悠地起身，到那书案前，拿衣袖将琴上灰尘小心拂去。
宫妇自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
山高水远，帝京与徽州遥隔千里，怕是要等到他辞官归老的那一天，她已老妪，他已迟暮，才得相携同去。
他从来是自斟自饮，不言不语，听着琴音至醉方休。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抬头。”
这曲《汉广》到底弹给他听了。
“犯妇谨记。”盈娘闭上眼睛，字字哽咽。
琴是千金难求的名琴，如今算在抄没之物里。
良久静默，皇后问；“你可知这诗寓意？”
屏风后的王妃竟似知道她所想所惑，缓缓道：“孝穆公主是玉岫追封的名号，她以节烈殉难，不受牵连，也不再是宋夫人了。”
退出门外，复又回首，朝皇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摇摇一鞠。
庭中树影森森，投在地上，搅得一地月色起了波纹，像有幽魂欲破土而出。
广筑中月华流泻，亭台花木扶疏如故，物在人归。
她伏下，细抚车内软缎坐垫，比起森冷地牢，车厢中已算极乐，便死在此间也知足了。
狱卒上前窸窸窣窣打开牢门锁链，恭然道：“犯妇盈娘在此。”
盈娘一震，原来狱中数月，外间江山已变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自从下狱，再不曾听过外间半分消息，只知他败了，死了，宋氏一门谁也逃不过株连。
“他原是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王妃良久没有言语，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日后你有何去处?”
目视她转身，袅娜身影一步步融进连廊阴影里。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这是他的话？”
皇后没有回应。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岫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于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那光亮停在牢门前，却是盏宫灯。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待光轮渐渐移近，才明白错了，这暗如永夜的牢中哪有天日可睹，来的是一盏灯。
“是”盈娘低了头，泪光盈睫，“这曲子是他令乐师谱了曲，命奴婢学弹，奴婢粗苯，未曾练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让奴婢临走之前，弹这一曲《汉广》”
阿妩却缄默。
“徐姑姑。”
宋怀恩。
只徐姑姑蹙眉问：https://www.hetushu.com.com“弹什么曲子？”
“这宅邸就要拆了”阿妩低声道。
王妃语声微扬，深夜静室里蓦然起了一丝凉意，迫得盈娘噤声。
这低婉语声蕴有无形的力量。
风帽之下，出声的是个妇人，语声清冷得很。
“奴婢只求弹这一回。”盈娘仰起脸来，满是泪水。
湿发还未干透，新换上的洁净布衣大约是给临行囚犯穿的。
绿鬂修眉，容光清绝，眉梢眼角竟不觉得陌生，似在哪里曾见。
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这半生悲苦，不许言说，都有这双眼睛在看着，都有着一人懂得。
将她带出天牢的妇人，披着连身遮颜的风帽，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直到走过曲桥，到了灯火明亮的广筑门口，才驻足拂下风帽，回头嘱咐道：“见了贵人需恭敬，好好对答，莫怕”
“无须谢我，你原不该陷进这恩怨中来。”
这简素处所，是他常居的书房。
“谢，谢王妃……”
“是皇后。”宫妇在她身边低声道。
下狱三月来第一回熟悉，看着从头到脚冲下的泥垢，几疑这幅皮囊残躯已不属于自己。
她怕鬼，此刻却隐隐盼望有鬼，有魂能自黄泉下归来。
徐姑姑知她不忍说出后话，便让这女子只知一半意思也好。
昔日他最爱这屏风，这海棠影。
盈娘一时恍惚作声不得，上前抱了琴，屈身跪拜谢恩。
是王妃的手，手指间很凉，宫袖凤镯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最后二子令盈娘心底一热，抬了眼，看清风帽下的宫妆妇人，面容已老，犹见文雅风仪。
“送她去徽州，寻个清净处安置。”
想起这名讳，她又是一寒，仿佛再次被当日那霜雪似的目光穿透。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感到王妃的目光一直停驻在自己脸上，盈娘的汗珠渐渐渗出鬓角。
囚在天牢石室里，无数次想到这里，再不觉方寸寂寥，若到黄泉下还能遇着他，她要对他说，这广筑是世间至美的地方。
“你家向何方?”
月下身影映出云髻嗟峨，衣袂翻飞，仿佛天人。
只听王妃又道“你与逆案无涉，可还清白之身，自此刻起，你便是无罪之人。”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栏杆。
她当真想过会有那一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之所向，是那九重天阙。
盈娘抱琴辞去。
“犯妇不敢。”
扶着车辕下来，落地时双膝软软，盈娘望着眼前黑沉沉笼罩在夜雾中的府邸，一时失魂。
琴是名琴，弦是故弦，却不再有昔日光彩，连它也知人去台空，听琴的人已经不在。
盈娘伏在地上，额头鼻尖贴着冷森森的砖面，周身起了一阵战栗。
“你可愿随宋家西徙蜀地？”
不想此生还能归来，这相府，这内院，这广筑。
然则此刻，徐姑姑终究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由牵绊慰藉。”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王妃的目光仿佛从脸上移到自己手上，只听她道：“伸出手来。”盈娘慢慢将双手平举，袖子滑落至肘，露出细瘦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