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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

作者:赵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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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第六十章 天地(三)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第六十章 天地(三)

“城中怎样?宫外怎样?”
他就像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斗士,为了他的追求、为了他的目标,他永远充满了斗志,他永远坚信成功便在不远的未来。
而便在一个时辰前,他还相信、并且确信关铎信心十足的判断,小邓早晚得因了天寒地冻而无功撤军。落差实在太大,胜败转眼之间。他面色惨然,瘫倒在地,喃喃道:“小邓入城了,大人。”
关铎走的匆忙,随身侍卫才二三十个,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胸膛发热,他爬不上马。他眼睁睁看着散兵溃勇们,视若无睹、争前恐后地逃窜;胡忠的马刀滴着鲜血,他一步步逼近。
“死了。”
“头痛的厉害。”关铎按着头,兀自振奋精神,道,“扶着我,出宫!老夫要亲临阵前,鼓舞士气。不就破了座东门么?算得了甚么!我城中数万大军,只要及时,完全能赶的他们出去。”
佟生养、河光秀、左车儿、胡忠,有份参加夜袭的军官们,接到临时的军令,千户以上纷纷赶到。月光中,他们排列成整齐的两队,立在月里雪中,聪明的猜出即将总攻,迟钝的也知要有战事。无一例外,人人眼神热切,盔甲和兵器反射出森严的冷光。
夜深了,北风呼呼地刮着。
他颤巍巍站起来,横剑自刎。他不屑,死在邓舍之手。血泊中,他望向天空,似在质问,带着不甘。云起云散,雪,渐渐地停了。胡忠冷眼看着他的尸体渐渐变冷,半跪着,割掉了他的头颅。
他的面色不复红润,他的双眼不复有神。
天上的乌云消散开去,显出一钩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反射出雪光,映照得城上城下,宛如白昼也似。远山莽莽,近水皑皑。这已经是围城的第三天,守夜的士卒跺着脚,打着哆嗦,警惕地守卫营外。
“胡忠?”
他知道,他要死在今夜了。
“救不了,大人。郑将军去了南门,毛将军守在西门。你听,马蹄奔腾的声音!”夜色里传的多么遥远,李敦儒屏气凝神,他似乎听到了宫门外侍卫的惨叫,火光沸腾了这辽阳的雪夜,他似乎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城门。
奄奄一息的侍卫队长,试图抓住路过他的胡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是平章大人,放了大人走,少不了你荣华富贵。”
“大人?”
兜鍪戴上,hetushu.com.com眉庇、藏额,护耳护颈放下。甲胄穿上,甲片相连如鱼鳞,碰撞在一起,嚯嚯作响。披风系好,邓舍接过马刀、短剑,分别佩戴身上。弓箭悬其外,刀剑在其内。邓舍检查一番,满意点头。
“传令,前营不动,以免惊醒守军;后部各营紧急集合。派人通知城角小山的杨万虎,今夜入城,他们头一个。”
有人替他补足:“何人作乱?”随着声音,短剑刺出,李靖应剑而倒。这人待上前砍他首级,被李靖的亲兵拼死救走。他也不上前去抢,回身高喝:“李靖死了!城门已开,奉大将军令,辽阳守军,降者免死,不降者诛。”
南、北面的炮声忽然变小,不是变小,而是被东门的炮火压了下去。几十尊火炮、石砲,不分先后,炮弹如蝗,砸上城头。城上的守军懵了,带队的李靖钻出棚舍,挥刀大呼:“何、何、……?”
邓舍夜不能寐,其实早在出军前,他就对此有所准备,但真的发生在眼前,眼看着士卒们一个个减少,每天早晨成车地拉出去;耳听着他们辗转呻|吟,夜色中清晰可闻,难免有些发愁。
侍卫们惊乱呼喝,地滑难走,马匹奔驰不快,几个刺客拉开绊马索,拦在街头,扑通通响声连连,摔得马嘶人叫。关铎腿上有伤,骑在马上已是勉强,稍有不稳当,没坐好,掉了下来。他顾不上碰着伤处,拽着缰绳,爬了两下,没能爬上去;反手拔出宝剑,两三个人杀近数步之外。
帐外的风,猛烈掀动着牛皮帐篷,拍打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插在帅帐两壁厢的火把,火光漂浮,漂浮出毕千牛等亲兵侍卫脸上、盔甲上的阴晴不定。庆千兴应命而出,邓舍展臂起身:“着甲。”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他日夜不歇,轮番攻城。因此而死的士卒何止千百,他为的,就是这一刻:“城门换防了?”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每一刻钟,都有人冻死。雪拥蓝关马不前,邓舍岂会不知雪下攻城的险处,他所倚仗的,非将校之豪勇,非士卒之能忍;他所倚仗的,正是这一封城中来信,这一封姗姗来迟的城中来信。
“萧墙。”
“他现在城中,守东门。”邓舍言简意赅,简单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攻城。”
“有刺客!”
远处炮声和_图_书隆隆,那是南门和北门,依旧在趁夜佯攻。邓舍侧耳听了会儿,道:“雪夜攻城,破敌门,砍敌首级,岂不快哉?先入城者,首功;生擒关铎者,次功;得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者,三功。”
他躺在地上,想起了这首他许多年前写的诗。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雄心万丈。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他记起来了初见刘福通,那一夜,深谈夜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关铎翻身而起,不能慌,他对自己说。摸住床边的宝剑,他道:“慌甚么!传老夫将令,调毛居敬、郑三宝等部,速速救援东门。”
关铎嗔目,熟识那亲兵队长良久,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灯光烛影下,他高大、羸弱的身躯岿然倒地。他拼力地想站起来,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剑柄。东城门破、邓舍入城的消息,似乎一下子带走了他所有的精力。
突围后去哪儿?广宁?不行,潘诚会黑吃黑的。沙刘二?不行,受辽西、搠思监、辽阳三面压力,生存空间太小。他当机立断,道:“南门外会合。”
两三个军官举手,表示认识。
邓舍面沉如水,接着道:“扰民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趁乱抢取民财者,斩。此为三功、三斩,从我命者,我亲为之庆赏,以壮其勇;逆我命者,我亲为之处决,以显其恶。诸君!……,且勉之。”
带头的刺客,不是胡忠是谁?东城门开了后,他没恋战,奉邓舍将令,带了百十人,化妆潜入城中,等在关铎宫外多时了。他闷声不响,按倒个侍卫,用腿压住,马刀由下而上,透穿了肋骨。那侍卫惨叫着,翻滚成个血人。
“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谋!”
静寂的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城破了,大人。东门守军来报,有人他、他娘的反水,……”
帅帐外的十几个军官,无不大出意料。
他竭尽所能,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儿。他下令提高姜汤供应的次数和数量;把死去者的衣物分给活着的人穿上去;不当值的,组织活动、运动,保持热量;给各营发酒,用来擦身。可这一切,依然远远不够;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喊叫的声音,终于传入内城。百姓恐慌,家家闭门。军营震动,无数的人转首东望,宦官www•hetushu.com.com们仓急奔跑,侍女们惊惶恐惧。陪侍宫中的李敦儒,衣冠不整,地上太滑,他连滚带爬地跌入关铎的寝宫。
千头万绪涌入脑中,皇图霸业成空。无数个景象一划而过,他嘘寒问暖,体恤士卒;他倒屣相迎,礼贤下士。他自问,他没有做错。他想不通,邓舍比他强在哪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英雄无声天地老,共此江山万古愁。
一支红旗,斜斜插出浓烟,没死的辽阳守军目瞪口呆,看着无数的敌人,好似天兵天将,穿过烟雾,出现在了眼前。当先一条大汉,口中嗬嗬怪响,手上舞着大斧,好似个风火轮一般,挡着披靡。
“城上来信了。”
这才仅仅三天。
关铎推开了她们,拔剑出鞘,尽数砍死。两三个亲兵奔了进来。
邓舍接过箭书,打开观看。上边寥寥数字,笔迹他认得,正是乔装壮丁、派入柳大清等人营中的一个千夫长。他低声读道:“三更,火起。”他蓦然抬头,聆听帐外更鼓,“什么时辰了?”
“老夫得多谢小邓,重陷了辽东入乱局,他自愿坐上火山的口儿。给了老夫躲开风头,休养生息的机会。哈哈,哈哈。兵法之要,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全局长远之考量。小邓,小邓,急功近利,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叛主的恶名。老夫断言,他的败亡,就在不久的将来!”
关铎急火上头,头疼加剧。他一手扶头,一手拄剑,只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他急声喝道:“侍卫呢?亲兵何在!”侍寝的婢妾胆怯怯,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他,想让他坐回床上歇息片刻。
“西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他好像被电流通过,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精力百倍,面色吓人的红润。他收剑入鞘,干净利索,丝毫再无半分老人的龙钟姿态。他精神抖擞,微一沉吟,杂牌反戈,辽阳定然守不住了,守不住,便突围。他命令道:“点齐军马,命毛居敬、郑三宝、许人诸将,分路突围。”
众人热血沸腾。
城头大乱,城下火势冲天。黑色的烟云升腾,到处是浓烟和纷乱。两三个军官引着数十人,砍瓜切菜般,杀了促不及备的守军个人仰马翻,不费吹灰之力,洞开了城门。
没一点征兆,辽阳城门冒出一点火苗,四下蔓hetushu.com.com延,越烧越旺。双城军中顿时鼓声大作,杨万虎早引了人马埋伏城下,鼓噪着掩杀过去。万马奔腾,佟生养一马当先,带着女真骑兵撞出辕门。
他城头见着胡忠,就知道大事不妙,对杂牌部属做了很多的防备。有心不用,但是人马不足;把守城门,只以杂牌为辅,并且把各部的杂牌统统打乱,换其长官,拼凑防戍。却没想到,邓舍散入胡忠等人部下的人马,反而因此凝聚在了一起。
“双城军马近了,大人,该走了。”
“甚么人?”
他记起来了对阵察罕帖木儿,鏖战伏牛山,天地动容,风云变色。他记起来了年前火烧上都,何等的盖世豪气!元主因此不复北巡。问天下英雄万千,谁能有此壮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他一一看过诸人,诸人跃跃欲试。邓舍挥了挥手,道:“归营,备战。我亲为诸君擂鼓。”
强撑着伤腿,关铎出了宫门,跳上坐骑。他勒马东顾,东城门的方向火光熊熊,杀声不断。街道上,很多的士卒无头苍蝇般的,东奔西窜。关铎皱了眉头,吩咐:“分一队人,收拢散兵,督战,为我军突围断后。”
“东门急报。李靖战死,邓舍入城。”亲兵队长瞧了眼横尸地上的婢妾,关铎罕有大发雷霆的时候,更别说当场杀人,“大人?”
关铎哈哈大笑。
“这一回,总算换上了咱们的人。”
“李靖呢?”
胡忠随手把鲜血抹在脸上,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关铎。
邓舍倾巢而出来打辽阳,盖州方向会有防守,但人马不会多。趁着大雪,有机会杀过封锁。或者进入辽左,或者干脆往去高丽。有两三万的精锐在手,关铎自信,他可以重新夺得一处立足之地。
“护住大人快走。”
关铎往城墙上浇了水,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白日里,邓舍组织了好几次攻势,奈何城坚墙高,进不得一步。
“邓贼打了胡忠的旗号,柳大清诸人旧部,尽数反了。大人,守不住了。”
“出帐。”
他似乎看到了千军万马踏着尸骨而来。
他的头风,他的腿伤。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每一个关头的决策,他无人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殚精竭虑,他只有靠自己。塞外的风,辽东的雪。自淮泗至辽东,辗转千里,数年中大小恶战何止百数。
“庆将和图书军么?”
别了,辽阳;别了,如画的江山;别了,未遂的壮志。
大不了丢个辽阳,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可以从一介书生,而引军千万;他一样可以,再重头来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成大事者,谁不九死一生?张士诚、徐寿辉,盐枭、布贩之流,都有资格称王念孤,他关铎,为甚么不可以!
“口令!”
他才五十来岁,他自以为很年轻,但是他的头风、他的腿伤,他这一刻的虚弱,他现在的无力,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他老了,他输了。输掉了所有,输掉了一切。邓舍入城的马蹄声,宣告着,他失去了所有,所有这些年中他得到的;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实现的。
“废物!”
关铎头风难忍,半夜没睡着,掀开床帐,他不敢置信:“你说甚么?”
风高雪大,不利长期围困。野外宿营,到底比不上城中,军中冻伤情况越来越严重,非战斗减员多过战斗减员。往营中转一圈,每每见到些冻坏了腿,或者冻烂了胳臂的;其他没了手指,冻掉耳朵的,寻常可见。
散兵们不少,满大街都是,见人来赶,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数十个人,抽出刀剑,揉身扑上。接连数声闷响,被刺中的战马哀鸣着摔倒,骑士们反应不及,一个接一个地,被割了脖子。
关铎哈哈大笑,他不屑向胡忠求饶。
火光雪声,横尸遍地。关铎哈哈大笑。
“有谁认识宋举?”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他不能死。
邓舍放下笔,抬起了头。
亲兵队长领命,点了十几个人,策马提抢,驱赶散兵。
“大人,大人!小邓入城了!”
枪戈、箭矢、马蹄;厮杀、屠杀、喊叫。
然后,传檄辽东,号召潘诚、沙刘二。许诺辽阳给潘诚,许诺过海给沙刘二,对邓舍齐而攻之。即便不成,还有近在咫尺的纳哈出,屯兵十万的搠思监,他两个人谁不想得到辽阳?邓舍不死也难。
庆千兴掀开帐幕,快步走了进来。他顾不上抖落披风上的雪,喜形于色,递过来一封箭书。
“亥时三刻。”
东门守军三千人,他的人占三分之一。半个时辰前,他挑了百十勇士,每人以红巾裹臂做为辨别,混入李靖部属,这会儿同时拔刀,插入身边人的腹中,边杀边叫:“狗日的王八蛋,这厮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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