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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得意洋洋的曲调是以邯郸氏视角唱的，人们能从中感受到，邯郸的不可一世和熊熊野心。但很快，高亢而停止，成相一敲，歌声转而变得哀叹惋惜。

无恤抬头闭上了眼，一行清泪从脸颊上流下：“是我那在平阳的兄长，伯鲁，他不幸战死了！”

“我记得你，三月时，你在我大婚时吹奏吉曲。”看见那乐官时，无恤便指着他如是说。

说完，赵无恤一转身离开了这片刑场，回到邯郸氏空空荡荡，失去了老主人的宫室厅堂里。

邯郸繁衍百年，几代人也生出了无数子孙，今日一共有十七名十五岁以上的男性被处死，邯郸这课大树上的枝干和花叶被一扫而空，深深埋在地下的部分也会被连根拔起。

“要你做你便做！鸡司夜，狸捕鼠，人人各司其职，我现在要统御三军，哪有闲情去吟诗诵月？采风和作曲是汝等乐官的本职，就以邯郸不服赵氏，妄图反抗，最后却被我族灭的事情编一首新歌，再让邯郸降卒在城内外传唱……”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市，途中要经过大半个邯郸城郭。

“当时范、中行遣刺客刺杀于我，全赖卫士阻挡才没有遇险，当时你与众乐官也操起沉重的乐器助黑衣侍卫御敌，笙上都染了血，我岂能记不得？”

无恤默默合上卷册，“韩氏打了一场败仗，偏师被歼，如今主力退保平阳。”

“你出来的正是时候。”

“邯郸家宰涉宾，带到了么？”

不过鏖战小半年后，赵军已经师老兵疲，需要在邯郸好好休整一下。针对是否要抢在雪落之前，继续向北派兵打一波，赵无恤手下的“总参谋部”产生了和图书分歧。有的人主张持重，有的人则希望速速进兵，争取在今年前结束中线的战事，然后对于是西进还是东归，亦有分歧。

涉宾依然在大骂，依然在挣扎不休，却依然被五花大绑，按到刑台上，他要在这里面对死亡。

“若其有罪，绞缢以戮！”赵鞅在共之战时坦言自己若败，将遭受的惩罚，如今却落到了邯郸氏的众人身上。

等又将十多人送上绞架后，无恤四顾而问，恰在此时，涉宾被带了过来。

“赵与邯郸，玄鸟之嗣。大小无别，未见不同。汝以何德？欲我臣躬！且战且伐，必分高下！”

“想不到时隔半年，世子还记得小人……”乐官受宠若惊，连忙拱手。

他在雨中扫视了一动也不敢动的众人一眼，冷冷宣布道：“邯郸氏已亡，从今天起，邯郸重归赵氏大宗所辖。”

于是这些人也尝到了恶果，他们被赵氏兵卒一个接一个在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吊死在木架上。

处置了最后一人后，东市已经饱饮三四十人性命，赵无恤虽然已经久经沙场，但还是对这种杀灭全族的施刑感到有些作呕。

齐衰者，是次于“斩衰”级别的丧服。用粗麻布制做，断处缉边，是夫为妻，男子为庶母、为伯叔父母、为兄弟及在室姊妹守孝时穿的……

赵兵们丝毫不客气，提着水桶用冷水浇了涉宾一身，又扔给他一件粗葛衣后，便将他带了出去。迎面秋风疾，吹得他遍体生凉，涉宾猜测，这是要去见此城的征服者赵无恤，若是要直接杀了他，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斩了就行。

“唯……小人这就去做。”乐官连忙应下了差和-图-书事，告辞后回到居所苦思冥想，最后又召集同僚们写词编调，凑成了一首水平一般，却也算朗朗上口的新歌谣。

刹那间，听者的心都凉了，凉到冰冷和害怕。

他早在召集邯郸显贵东市时便宣布了：“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从者可免，但首犯却不容放过。”

赵无恤是披挂着甲胄来的，青铜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沉重，胄的边缘遮蔽了他死盯着尸体的眼睛。

这一日天空灰暗，深秋的寒气逼人，绵长而持续的雨从午后便开始下个不停。尽管如此，邯郸城的父老和豪长、里父老都被邀请到此处，挤满了东市的入口。

赵无恤在风雨中张开双臂：“昊天站在我这边。”

而大功又要低一级，大概是为自己准备的，这一定是赵氏中哪位近亲去世了。赵广德心中大惊，他有些慌了：“莫非是……”

回答他的却是赵氏兵卒们的一片沉默，还有身后重重的推攮，一路上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以及他手腕上的铁铐叮当。

“邯郸曾言，邯郸曾闻，然是夜风雨，厅堂无人，是夜风雨，无觅孤魂……”

这位邯郸家宰戴着镣铐，扑在地上哭了几声，这才咬着牙起身，大骂道：“玄鸟的子嗣不止是汝赵氏，邯郸也是！第一代第二代邯郸君（赵穿、赵旃）为赵氏浴血而战，为赵盾弑晋灵公，邲之战里帮大宗逃生。若无邯郸，赵氏早亡矣！赵与邯郸，本是血肉难分的亲人，汝父子却敢接二连三地弑亲！昊天不会放过汝等的！”

不过，邯郸人可不会因为他表现出来的“仁德”而对赵氏有和-图-书轻视之心，因为在显示宽容的同时，无恤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残酷……

“家主，仆臣来迟一步啊……”涉宾跪倒在地，再抬头时，他还看到了更多，更多尸体……

于是等到秋冬之交，今年最后一阵雨水稀稀疏疏时，在邯郸城内，开始传唱起这样一首歌：

“我找你来，你想要你编一首歌。”

涉宾被驱赶着从他们围成的圈里穿行而过，发现这些人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恐惧和一丝同情。

刹那间，涉宾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和破灭，同时也明白了赵无恤的打算。

随后，一个又一个被捕获的邯郸氏成员被抓了过来，他们中的亲赵者在邯郸氏的历次内部清洗中都被杀尽了，只剩下些得了二卿好处，一心想要与赵氏为敌，怂恿邯郸午、邯郸稷父子叛赵的昆父兄弟。

最初众人并未当真，因为赵无恤破城后手段实在是温和得不可思议，民众受的滋扰比中行氏驻扎时还少。

……

“不单如此啊……”赵无恤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对侍卫漆万道：“下去让竖人为吾等准备两套丧服，一件齐衰等级的，一件大功等级的……”

他找来了那一日带着邯郸降卒们高唱邯郸本地歌谣，以乱守卒军心的乐官。

那位邯郸氏最后一任家主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蒲席上，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十五六岁的少年死得如此沉静，如此平和，想必遇害时还在睡梦之中。

“堂兄，如何了？”带着辎重粮草北来的赵广德关心地问道，他很少见赵无恤如此作态。

邯郸城里的父老、豪长都是来观望这场黑暗的死亡之舞的，胜者打算在今日展示自己的威www.hetushu.com.com势和残暴，让所有人失去反抗的勇气。

……

他是在那座内城中一处隐秘的地窖里被抓住的，被赵兵按倒时身上臭气熏天，面容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十分肮脏，面孔则苍白枯槁，整个人饿得两眼发红——因为饥饿驱使，他冒险出来寻找食物，却被逮了个正着。

直到密集的钟声响彻邯郸时，逮到涉宾的那位赵氏军吏回头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正当此时，西面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赵无恤看着紧急传来的情报，一时失神。

无恤指着邯郸信的尸身道：“作为邯郸氏的末代家主，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在涉宾路过时，那些人眼中有些兔死狐悲之状，对赵兵却没有太多愤怒。赵无恤应验了他的承诺，没有残害城中百姓，不仅约束士卒劫掠，还将邯郸籍贯的降兵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同时宣扬赵氏之仁德。

接下来，就轮到那些对邯郸死忠的家臣了。

等走进赵兵罗列的圈中时，涉宾总算见到了他的少主邯郸信。

九月下旬，全取邯郸氏领地之后，挡在赵无恤面前的，就只剩下中行氏的老巢，柏人和东阳地区了。

邯郸人记住了这首歌，而赵氏的小宗、城宰们，则牢牢记住了歌中所唱，邯郸氏蚍蜉撼大树，最终将全族人性命赔进去的教训……

东市里多出了一座刑台，还有无数木架，冰雨和落叶在周围纷飞。涉宾认得，那些人都是邯郸氏的男性成员，成年者都被吊上了木架，长长的绳索牵动十多具尸体随风摆动，雨水流淌在他们面孔上。

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被找到时，已是邯郸城破的第七天了www.hetushu.com.com。

……

乐官诚惶诚恐地说道：“世子不但娴熟于诗三百，还多次吟诵出了脍炙人口的新诗，小人岂敢在世子面前卖弄……”

邯郸曾是赵氏的羽翼，可现如今，却像是一支朝外人拐的胳膊，他们是赵氏的小宗，却依旧背叛赵氏。与其等他们连累整个躯体烂掉，不如早早斩除。

行刑者是赵无恤的黑衣侍卫，宋国人漆万，他手持长柄铁钺，举起后猛地一挥，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他利落地砍下涉宾的首级，鲜血溅洒在地上，殷红一片。周围众人响起一片惊呼，胆小的紧紧闭上了眼睛，可血腥味依然不住地往鼻腔里钻。

“亲亲的旧俗不能拯救邯郸，更救不了你，二三子，将这个怂恿邯郸叛赵的罪大恶极之臣带过来！施以斩刑！”

邯郸城已经从战乱中安定下来了，街巷上的路障被挪开，持戈矛的赵兵成队成列地在四处巡逻。白天时门禁已经取消，时常看见有男女老幼聚於外郭各里闾的社树下，扣盆拊瓶，歌舞祭拜，这是在为战死者祈福。

但很快，邯郸信的尸体被抬了上来，打破了众人的妄想。

“能否告诉我，邯郸家主何在？可还平安？”涉宾四顾发问，他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嘶哑。

勉励了乐官几句后，赵无恤便进入了正题。

只是偏师啊，赵广德闻言松了口气，笑道：“主力未失就好，平阳可不是好打的，韩氏应该还能撑住，堂兄不是说过么，只要董子守住晋阳，韩氏守住太行，再确保长子县不失，便能拖住西线的敌军……”

昔日在城内不可一世的家宰大人，就这样尸首异处了……

而这场残酷的刑罚，只剩他一人没有被正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