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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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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玲珑心 第二章 窨谶鼓

第二卷 玲珑心

第二章 窨谶鼓

公蛎点了点头。
所幸火头不大。但胖头右耳下方的大撮头发被烧得乱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盘不上头顶,而且头发燃烧后的灰烬弄得他满脖颈都是,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真讨厌。公蛎打起精神,朝银骷髅游去。一号还有二号柱子……不不,坚决不能朝那边看。
精壮男子忙将麻袋解开,果然拉出三个小女孩来,推到银骷髅跟前。
小妖抱着空气无声流泪,像是竭力压着不让自己出声。公蛎几乎将耳朵贴在她的头发上,也难以分辨她在说什么。
胖头一手举着灯,一手提着棍子出来,一看公蛎顿时愣住:“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公蛎本以为他会开口借钱,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来。
小妖伸手过来,公蛎以为她要牵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尚未够着她的指尖,小妖已经转身走开了,但她的手却仍然摆出一副牵手的样子,仿佛她牵着一个无形的人。

第二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黑影从山坳入口处快步跑来,将肩上扛的一个麻袋放下,气喘吁吁道:“龙爷,三个。”
胖头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听毕掌柜安排。”公蛎总觉得,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流云飞渡的。”
公蛎像小狗一样往门后凑。房门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体香。
老木匠家大门敞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正在装货。不用说胖头又在充当免费劳力了,公蛎远远便看到胖头一趟趟扛起已经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挥依次装车,大冷的天热得满头大汗。
其实也不见得公蛎对离痕有多爱慕,正如公蛎对容貌的偏执,见离痕姑娘,不过是心底一个固执的认定,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吹嘘的资本罢了。
毕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没第一时间把它当掉,已经超乎我的意料了。”公蛎得意道:“别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当东西过日子的人。你看看这块螭吻佩,还有那个假冒的避水珏,哪一块我当掉了?”
小妖长长的眼睫毛快速闪动,无声地哭了起来。公蛎晃动她,道:“小妖!醒醒!”
我又在做梦了。公蛎想。他常常做这样的梦,梦到自己能够像小鸟一样飞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众生。
毕岸皱眉,摇了摇头。
公蛎转过身子,将玉珏吐了出来,在毕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脸颊,道:“就这个,山羊胡子说了,仿的,不值几个钱。”
毕岸道:“这是先秦古书。”他着重在“古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公蛎顺着街道的阴影慢慢往家溜走,心里再次对胖头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只关注美貌的女子,对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认真地看了看,觉得身材长相还在其次,行为举止太像男子,实在难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头征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对意见。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闭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状态给吓住了,一脸钦佩地朝毕岸竖起拇指,又冲着公蛎做个鬼脸,忙钻回了流云飞渡。
小花老实,气得眼泪哗哗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妖可是个不省事的,听到动静,连外面的大衣服都没穿,跳出来同李婆婆对骂:“我和小花没有家教,您这么有家教,怎么不被太常寺请去教礼仪?一大把年纪咒人摔死活该,哼,我们年轻,离死远着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儿、黑心烂肚肠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归西了呢!”
胖头竟然也不躲避,理所当然地让她帮着抹汗。公蛎忽然心生羡慕,朝两人笑了笑,道:“好。”
老丁的动作吸引了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么?给姐姐化妆吗?我也要我也要!”
李婆婆轻轻拍着木桶,“可怜阿狸陪了我这么多年,死了也不能落个全尸。这几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过,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下惊醒过来了。”
一个黑影从磨盘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却是阿隼。阿隼转脸看到公蛎,竟然极其客气的叫了句龙掌柜,让公蛎受宠若惊。
既然已经出来,公蛎便四处逛逛。刚走过街口,见外出进货的胖头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遂跟了上去。
※※※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闺女,生得人高马大,声如洪钟,在李婆婆嘴里,她一顿能吃一筐馒头整锅饭,“谁娶到家还不得把家给吃穷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经年过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过她似乎也不以为意,整天打扮得像个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里扎条汗巾子,招呼生意倒腾木材,比儿子还顶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里设计花样、打造家具。
嗬,这山羊胡子,定然在毕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状了!公蛎不等他说完,马上先发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别听财叔瞎说。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场行情,指导胖头购进那些赚钱的小玩意儿,不仅没有花忘尘阁一分钱的车马费,还带了一大笔收入。倒是财叔,老眼光,总觉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土地庙附近一片静寂,阴森森的松柏带给公蛎一种莫名的不安。公蛎跟着毕岸,绕到后面的大杂院附近。
公蛎唯恐毕岸不信,忙道:“小妖梦游,苏媚又不在家,你有什么好法子?”
毕岸合上了书,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点点感兴趣的光来:“你今晚说了三个没意思。”

第五节

公蛎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怀着天生的好感,更别说同珠儿还有不一般的情谊,顿时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信口雌黄?”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公蛎虽然不在意,但对小妖的名声可能有影响,特别是隔壁还住着那个长耳朵长舌头的李婆婆。踌躇了下,转身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旁边紧紧拉住自己无声而泣的,是七岁的小妖。
七号搂紧妹妹,用稚嫩却极为坚决的声音道:“他们全都是坏人。”她转向银骷髅,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块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没一点关系。烧了胖头的头发就算了,还将公蛎的手臂烤伤了一块,红彤彤、火辣辣地疼。
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她捧着茶,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
这是怎么啦?怎么同小水蛇融为一体了?
一条水蛇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公蛎盯着看的久了,直觉得巫人们都动了一般,忙翻开里面。
公蛎气得捶胸顿足。毕岸道:“婆婆还有其他线索吗?”
虎妞哈哈笑起来,道:“您看上这个?我建议您还是挑些其他的罢。这个是我小时候的玩具,这两天不知怎么又翻出来了,都破了。”
毕岸举着火把,绕过荆棘,朝墙根走去。公蛎忙跟了去。
毕岸却不进来,道:“不是。还有什么?”
毕岸将鞋子放到一边,顺手关上了门。公蛎忽然耸起了鼻子。
刚转过身,忽觉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小妖泪眼蒙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一个“不要走”的口型。
“我要弄清死因,趁着它的身体还有余温,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坚毅,同公蛎印象中那个只会冷嘲热讽说人长短的凡俗老妇判若两人,“它一点血也没有,连肉都泛出白色。”
或许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公蛎的心揪着疼了一下。
七号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小妖……小妖……”
阿隼根据毕岸提供的线索,几乎将院子拆了,将泥土细细地筛了一遍,果然发现了更多未燃尽的细碎骨头,并在一处荆棘下发现了吴三的身份文碟。虽然说不能完全证实是吴三的尸骨,但如此无头公案,只好作罢。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她颤巍巍站起,腿脚一软,又坐下了,指着后面一个掩盖的木桶,道:“龙掌柜,麻烦你去将那个提过来。”
屋里还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开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一推开房间门,却见毕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蛎吓了一跳。
一股温香软玉的感觉传来,公蛎急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玲珑。玲珑羞得脸色通红,忙不迭地道歉。公蛎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银簪上还带着她的发香。公蛎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过去,玲珑已经不见了踪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时辰不早,闭门鼓眼看便要敲响。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呢,更加好奇,便猫着腰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毕岸皱了下眉,道:“跟你这件事可能有关的。”
毕岸道:“剩下的那个就在附近,你也见过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小花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发烧。我看她比较累,就没有叫醒她。”
说是上房,只是位置较正而已,同其他几个茅屋一样破烂。坑坑洼洼的土坯内墙,不知道修补多少次了,到处都糊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屋内一头砌着一口土炕,上面堆着破棉絮,一头摆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家什。
公蛎眼珠乱转,似信非信。
胖头想了想,顿时眉开眼笑,道:“知道了!”兴冲冲地出去了。
公蛎足足在房间里躺了三天。胖头认为他这几天没吃好,身体虚空,汪三财却非说他在装病。
公蛎锁紧眉头,斟词酌句道:“那个,或许那个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误伤。他那么大本事,一般人怎么能杀得了他?”
八号抽搭搭哭起来,七号低声安慰她。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转了一圈,道:“啊呀,这里地方真大。我们来这里捉迷藏吗?”
第二天一早,公蛎就被门口的吵闹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小妖正在大门口同李婆婆吵架。
毕岸摇摇头,道:“不。它叫窨谶鼓,不是手击,也不是西域的。”
小妖折身坐了起来,眼睛睁开,却不看公蛎,而是直勾勾看着房梁,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公蛎无心吃饭,回到房间里,将藏在脸颊的玉珏吐出来,然后扯着嗓子叫胖头。
公蛎无力地拍打着身体,徒劳地看着小女孩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草丛中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缠住了八号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胖头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递给公蛎一个烧饼。毕岸笑道:“胖头满脸喜气,有什么开心事?”
毕岸似笑非笑道:“据说治梦游,要找到导致她梦游的根源。”
毕岸道:“仔细看看,什么形状的?”
胖头讪讪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说。”

第一节

公蛎来到小妖的房间。房间很普通,粉色的帐幔,白色窗帘,床头墙面上挂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带着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温馨。
公蛎脸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
官府已经贴了通告,能够找到父母亲友的,便通知来领人;说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骗来洛阳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于小武,他证实假扮吴三的巫琇曾经给他一些骨头用来烧饭,不过是不是人骨他并不能辨认。作证之后,因他无父无母,又不愿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带混去。
刚一出门,便听到虎妞同胖头告别的声音。公蛎暗自庆幸,一溜烟地追着小妖去。
毕岸搀扶着李婆婆的手臂,公蛎忙上前帮忙。两人将李婆婆夹持着送到茶馆,按坐在椅子上。毕岸松开了手,道:“婆婆,好点了没?”
公蛎也不再推辞,笑道:“好,我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背后猛地冲过来一个人,将小鼓一把夺去,粗声粗气道:“不行!”
虎妞见他坚持,爽朗道:“这么个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钱。送给您啦。”
公蛎顿时来气,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躲着不进来,哼!”
要不就将老木匠家的圆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蛎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还未触到小妖腋下,忽听一阵咳嗽声,老木匠破锣一把的声音从后面的房间里传来:“妞啊,你回来了?把门闩好……好歹是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兴回来太晚……”
出了城,顿时感觉到光线的昏暗。虽然不影响公蛎的视线,但他却不喜欢这种阴沉沉的感觉,压抑而无助,但公蛎却舍不得这种飞翔的感觉,挣扎着不愿醒来。
虎妞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多大人了,什么毛病?!”胖头缩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胖头吸着嘴唇,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毕岸忽然道:“胖头今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北市土地庙吧,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梆子声越来越急,月亮渐渐发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如同眼睛累时看东西带着的重影儿。
公蛎想起巫琇那个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过火把,跟着毕岸进了上房。
“二。”一个面具人扯开一号的额头头皮,老丁舀起桐油,缓慢而均匀地注入头皮内。
银骷髅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枭被惊动,发出一连串哭泣似的鸣叫。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蛎对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话,根本闻不出来。不过香味显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时间久了,加上房间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实在难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香味。
七号小女孩挺起小胸脯,惊恐地看着面具人将炉火上面放上大锅,倒入金黄色的桐油,将八号小女孩抱得更紧。另一个小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绕着火炉蹦蹦跳跳,拍手笑道:“这是要煮东西吃吗?”
公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道:“你过会儿叫她吃些东西。如若不行,还是叫个郎中吧。”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蛎从茫然中拉了回来,他自己心虚,唯恐捕快们将他捉了去,忙一把拽住毕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们说,不是我,当时我跑出来,巫琇他也跑出来……撞得我脑袋也疼呢……”
公蛎吃惊道:“怎么可能?”李婆婆不耐烦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
李婆婆厉声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觉得过分,平静了一下,接着道,“不错,阿狸已经十七岁了,要是个人,已经耄耋之年。但它不会死的,我知道。”
公蛎突然很想向毕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关系,又退缩了,站在桌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所适从。
噼里啪啦一阵响,胖头的头发着了,带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煳味道。公蛎哇一声大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旧衣服死命扑火。
李婆婆的表情,同讲起失去儿子时一模一样,难过得难以形容。公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纪也不小了。”
毕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毕岸道:“还能怎么办?送回流云飞渡。”胖头眨巴着眼睛,苦着脸站在一边。公蛎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恼道:“她梦游,我不敢打断她,刚才她自己走的时候绊到门槛,把你们给惊醒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不去隔壁叫门?”
公蛎弯着腰潜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脸。
毕岸将火把递给公蛎,拿出小刀,选择轮廓中背部位置颜色较暗的斑点,刮下来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经中毒。”接着飞快地沿着轮廓将表层泥土全部刮了下来。
公蛎以手触之,嘴里道:“咦,不是石头,软软和和,还有弹性呢。”
公蛎一阵慌乱,道:“我帮你找找。”玲珑咬着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日常戴的。家里还煎着药呢,我回去了。”
毕岸实在看不下去,道:“上房还有更好的宝贝呢。”
今年松油涨价,除了门外招牌处的小灯笼,房间并未掌灯,一片昏暗,且铺子里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家具,小到圆形檀香妆奁盒子、雕花脚踏,大到轿式大床、樟木衣柜等,摆得满满当当,小妖却出入无人之境,飘飘然走进家具丛中,慢慢蹲下,躲在一个圆凳后面。
胖头和汪三财大喜,异口同声道:“毕掌柜在,我们的生意定会好了!”
“阿狸好久不见回来,我困得睡着了。因惦记着阿狸,天没亮便我醒了,发现阿狸在我脚边蜷成一团,已经死了。”
吃过晚饭,胖头偷偷出了门,公蛎自然也不会闲着,溜达着去了柳枝儿巷。
公蛎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来。毕岸闪电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之前捞起了它,“四对小鼓,最好是双胞胎。将女孩灌以特制药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时,割开额部头皮,灌注温热的桐油,皮肤便与身体慢慢分离……”
难道是梦游?据说梦游之时是不能贸然叫醒的,否则魂魄会被吓得遗落在梦中,再也回不来了。
小武点了灯笼,自己回了房间,院子里又一片寂静。
法门。快去找法门!
公蛎走过去捡起木鼓。这鼓的样式平淡无奇,看起来是每年元宵节传统锣鼓中手击鼓的一种,用材劣质,漆面斑驳,划痕遍布,上面残余少m.hetushu.com.com量缠枝牡丹,其他的图案几乎不能辨认,像是哪个喜新厌旧的孩子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再看毕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静,心中的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抱在怀里,试着拍打了一下,道:“怎么不响呢。”
虎妞体格个头同胖头几乎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连她养的那条狗,都比其他的狗块头要大,一身金黄的毛,收拾得甚为干净。胖头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烤羊腿,可惜有点凉啦。”
王进等一边哄着,一边带了孩子们出去,唯独留下了那个被施法变形了的小女孩。她却没有恢复,蹲在地上流着涎水,痴痴呆呆地啃着一个脏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结。
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独独地将这个院子笼罩起来。
公蛎啧啧道:“大半夜,打扮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公蛎一阵惊慌,扭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逃了过去,却觉得身体一紧,被一个树杈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隐藏这么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脑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公蛎一想起便要做噩梦;一会儿又懊悔没打听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会儿又郁闷自己应该先问身上鬼面藓的疗法,而最为担心的,还是官府是否会把自己当做杀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加上他自蜕皮以来,连续担惊受怕,没个安稳日子,真被折腾的不轻。如此这般,两日之后,公蛎开始浑身忽冷忽热,脑袋发胀,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转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财这才不再唠叨。
公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岂不是更值钱了?一连七个,个个完好无缺。”
胖头喜笑颜开,跑去叫门。
高阳迟疑了下,领着几个黑衣人慢慢退出,远远地守在门外。公蛎急着想离开,但见毕岸无动于衷,踌躇一番,还是跟在了毕岸身边。
公蛎将书扔回去,道:“我还当是哪家的诗文。原来是这个,没意思。”
李婆婆怔怔地看着毕岸,眼窝里满是泪水:“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长大……定然像你这个样子,英俊潇洒,乖巧稳重。”
“那天我在家做针线,门外拨浪鼓和梆子齐响,阿宝跑出去看热闹,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钱,稍微迟了些许。明明梆子声还在门外,等我一出门,已经不见了货郎,只见阿宝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里念着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李婆婆欢快道:“有有,我这里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听哪个?”她一说起他人的闲话来,浑身充满了动力,刚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蛎牙根直痒痒。
说来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蛎的视力不见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雾气缭绕,公蛎反倒觉得同往常一样,视力并不受影响。
看来今晚小妖不会有事了。公蛎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没意思?”
毕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带人守着即可。”
汪三财、胖头的房间灯都亮了,胖头叫道:“谁?”公蛎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妖无声地倒在公蛎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道:“龙哥哥,救救我,还有……”一句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公蛎的心一阵狂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太好了。”
公蛎扑上去,一把夺了过来,并将桌面上剩余几个玉鼓连同今日讨来的木鼓一并搂入怀中,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又一个个拿起检验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为传家之宝,以后传给我儿子。你别打它们的主意。”

第六节

小妖?谁是小妖?公蛎转回头来。
公蛎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到毕岸身后。毕岸轻描淡写道:“上次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已经是它了。”
“当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岁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岁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浑身颤抖,眼神空洞,“他缩在我怀里,不住地说,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高亢,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响亮。胖头挠头道:“小声点,别人都睡了呢。”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闭门鼓还没敲响呢,谁管得着?”话是这么说,声音还是低了下来。
毕岸把玩着玉鼓,若无其事地看向公蛎,“鼓皮么,要用七岁女孩的背部皮肤。”
公蛎酸溜溜道:“胖头你赶紧再去批发些小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来,明日还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来呢。”
公蛎不满地小声嘟囔:“幸亏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下一句本来打算说“你找吴三审问下不就得了”,听了毕岸的话灵光乍现,惊恐地道:“吴三……吴三他还活着吗?”
法门!哪里是法门?公蛎费力地扭动着身体从山石上下来。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气,父女俩对瞪了片刻,虎妞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哇一声哭了起来。
银骷髅的三根手指仍然举着,眼里带着笑,却分明是个恶魔。
毕岸慢悠悠道:“胖头长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条真丝水蓝腰带。”
公蛎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过去。”
砸上去,砸上去。
公蛎也不避讳,化为原形,将脑袋伸进柴门的缝隙:“一口水缸。”
这块石子形状不规则,不像是人工打磨出来的东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烧过之后的微光。在毕岸的逼视下,公蛎不得已舔了一下,马上朝地面上呸呸连吐了好几口:“这什么鬼东西,竟然这么苦?”

第三节

公蛎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屋里。三下两下除去幞头,胖头的头发散落下来。
趁着胖头去院内搬货,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虎妞,这就是你的傻女婿?”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乌色,变成了黄白色,中间隐隐出现一圈圈的螺纹,直至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小妖又动了嘴巴,这才却说了两遍。但她的声音极低,公蛎勉强听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后一个“鼓”字,其他两个字皆不能分辨。
公蛎忙点了灯,警惕道:“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公蛎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点得着?”
公蛎倒吊身体,凑近了用脑袋轻轻碰了碰:“竖起来放着,乌黑发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马脸大汉不情愿地去了绳子和绑嘴的布条。绳子绑得并不紧,双胞胎中,写七号的那个自己活动了下手脚,马上转身去帮妹妹八号,一脸警备之色。而另一个未做标记的小女孩更为活泼,嘟起嘴巴,仰脸看着银骷髅,娇嗔道:“你们把我的手脚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公蛎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题大做。但见她伤心,便陪着小心道:“别是吃了被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过多!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只是全身的血,一点也没有了。”
先不过是骂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后来便越来越过分了,指着小妖的鼻子,满口污言秽语:“小骚蹄子!打量着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个个妖媚狐道的,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众人都劝她不住。唯独公蛎看得欢乐,远远站在旁边,时不时给小妖挤个眼儿,示意她骂得好。
八号终于被小水蛇从悬崖下拽了回来,一人一蛇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动,无声地叫着姐姐。
公蛎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东西。还不如送我呢。”
刚才明明胖头已经闩好了门,也不知小妖怎么进来的。
一想到毕岸,公蛎心中又是一惊,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他去土地庙,是收到了毕岸的纸条,当时他分明随手塞进了衣袖,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乌云退开,圆盘一般的月亮当空照耀,撒下一地银光。随着一阵梆子声响,几个身着五彩戏服、戴着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着一个小女孩从石台一侧的山洞中走出来,最后一个清瘦男子却空着手,着装也与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张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却在背后绣了个银色骷髅,在月光下十分显眼。
李婆婆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缓缓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公蛎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五官。毕岸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潇洒。但分开了看,眼睛稍微长了些,唇形薄而娇俏,作为男子的五官便显得有几分媚气,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脸型,媚气瞬间转化为了英气。
毕岸这个说一半留一半、爱装大尾巴狼的混蛋!
第二天的问询异常简单。几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虽然恢复了神智,但对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并无多少记忆,只有小平和一个大些的男孩偶尔会癔症一般念叨“一个脸上有疤的大坏蛋”,却只有只言片语,难以从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但对于“三爷”到底是吴三还是巫琇,他根本没有概念。
公蛎几乎要被气哭了,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未等他晃过神来,那只鹰松开了利爪,公蛎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条小水蛇身上。
那边汪三财还在不停地问:“胖头,外面怎么回事?”胖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公蛎低声喝道:“别理他,小妖冻坏了,你快找件干净的衣服来。”
公蛎变回人形,咬紧牙关,将石碾子推到光斑处,对准一面,一看什么也没有,忙吭吭哧哧换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毕岸正色道:“那怎么行,这些东西价值连城,我不能夺君子所爱。”他越是一本正经,公蛎越觉得自己被耍了。无可奈何之下,抓起一个高高举起,赌气道:“行,你也不要是吧,我这就把它给砸了!”
公蛎嗤之以鼻:“猪都看出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带着笑,还打扮得这么骚包。”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昆仑奴面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朝公蛎凑过来。
公蛎埋怨道:“我早跟你说那些丢的孩子被换了容貌,你干吗不早点解救?你要早点来……巫琇说不定也不会死。”
银骷髅似有不满,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而沙哑,听起来像是嗓子被捏住了一般,异常怪异。
一时间鸡飞狗跳,噪乱不已。公蛎第一次见到中老年妇女骂街,对她们层出不穷、永不匮乏的词句叹为观止,只听得张口伸颈,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励她再骂出一些新意来。
公蛎低下头,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人这么大本事……谁还能撞了他?”
三人哈哈大笑,忘尘阁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头自告奋勇道:“毕掌柜,你教教我,这些都是什么?”
虎妞虽然长得像男子,终究是个未结婚的女子。胖头有些难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灯光,不安道:“其实白天见面也没什么。”
公蛎徒劳地扭动身体。一瞬间,他觉得银骷髅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李婆婆正了正脸色,道:“我搬来了这里,开这么个小茶馆,平生再无快活,不过每日里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是三日前,我又听到了梆子声。”
公蛎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在干吗呢?”胖头吓了一跳,回头揉着脑袋道:“老大,毕掌柜,你们这是出去哪儿?”眼睛却还瞥着那个方向。
玲珑脸儿一红,后退一步,低声道:“柳枝儿巷八号。”说着不待公蛎回话,低头快步走开。
李婆婆垂泪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毕掌柜。”
公蛎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头,所以跟来找他们俩算账来了?
薄薄的银刀已经将一号额上的皮肤剥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号在扭动,却因四肢被牢牢绑在木架上,无法挣脱。银骷髅轻描淡写道:“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之后,还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东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果然有些轻轻的悠扬长音,只是必须贴着耳朵才能听到。公蛎开心地道:“你听听,像是个女人在唱歌。”
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斗志,她嗷一声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脸。小妖如同兔子一般跳开,反复几次,李婆婆鼻翼贲张,竟然骂起了苏媚:“苏媚个狐狸精,这么久不回家,是被哪个贱男人勾引走了,还是发骚去了勾栏院!”
公蛎想了想,决定闯入她的梦里叫醒她。但担心在她背后出声惊吓了她,便慢慢绕到小妖前面,轻咳了一声。
公蛎伸手去撕扯胖头的脸,邪恶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对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头又黑又壮,一个人扛两条檩条健步如飞,不带喘气儿的。
胖头挠了挠头,嗫嚅起来。公蛎恼道:“反了你了……”毕岸制止道:“哦,算了,胖头还是留着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财叔一个人,我不放心。”
李婆婆原是见苏媚不在家,有点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意思,听小妖叫她“老人渣”,顿时炸了,提了扫把便要来打小妖,一众街坊等连忙上去劝。
胖头十分开心,傻乐呵了一阵,认真地道:“老大你说,对女孩子来说,送什么才能表现诚意?”
毕岸贴门而立,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么危险我马上拉你出来。”
一推门,便见毕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碗小米粥。看到公蛎,道:“这几日睡足睡够了吧。”
小妖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连流泪似乎都停止了,公蛎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瞬间缩小,变成一个无尽的黑洞,接着便见她身体往后仰去。
公蛎早等着毕岸说这句话了。当下飞跑至院落,不顾寒冷,脱了外套将七个玉鼓包上,兴冲冲地走了。
小妖叫的是“姐姐”!
胖头羞臊道:“……等再过些日子再说。”以胖头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杂货铺那个黑瘦的柴火妞。公蛎曾多次看到胖头傻呵呵地帮着人家搬木材,或者倒腾那些落尘的农具。公蛎拿出做老大的仗义,道:“没问题,等哪天你确定了,老大我亲自登门拜访。”
李婆婆瞬间悲惧交加,泪光涌动,凄凄切切哀求道:“毕掌柜,关于吸血一事,老婆子我只告诉过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变脸之快,堪比公蛎换形。
公蛎哑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她对着空气做出抱紧的动作,“我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冰冷。”
书软塌塌的,竟然由一张张薄牛皮装订而成,但边缘发毛发黑,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为这两个字的每笔每划都是由无数个巫人组成的,巫人们戴着鬼脸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个人只有寥寥几笔,但极为传神。
毕岸盯着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门,破了它的阵法。”起身行至门口,又回头轻笑道:“集齐八个,大明宫哦。”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毕岸则躲在了院子对面的松树上,公蛎忙跟着爬上旁边一个树杈。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群癫狂的人类。
银骷髅哼了一声。精壮男子低声喝道:“怎么是三个?”一个马脸大汉谄笑道:“我们原以为罗家丫头不错,没想到碰上个更好的,不过不是双胞胎,我们顺便给带过来,给您选选看。”
毕岸道:“价值千金。”
旁边马脸汉子吓得连忙摆手:“龙爷,我真什么也没说,这小丫头鬼灵精,可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李婆婆刚才用尽了力气,如今松了劲儿,瘫软在椅子上,喘得像个漏气的破风箱,鹤发鸡皮,老态尽显。
小妖牵着空气走到公蛎的窗前,忽然收住脚步,并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屋内的漆黑一片。
搜查上房的高阳出来了,满脸失望,回毕岸道:“没有异常发现。”
公蛎咬紧牙关,尾巴圈起一个尖尖的石块,朝石台正中投掷了过去。
胖头死命往后退。公蛎揪着他的衣领:“要是烧伤了跟你没关系!”
一条大黄狗站在街口,看到胖头出来,摇了摇尾巴,一溜烟儿地跑了。胖头跟着走过街口,绕过大柳树,在木匠家门口站定,隐约听到虎妞大着嗓子同她爹讲话,转身躲到了门前涧河的小石桥的石墩下。
公蛎朝对面看去。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蛎瞧着她的状态,分明还在梦中,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只是没有再四处走动。并且无论怎么摇晃,她对梦境外的现实世界皆毫无反应。小花急得直哭,找了毕岸过来看,毕岸却道“无妨”。
她的眼神和身上传递出痛苦和恐惧,让公蛎十分不适。偏偏她又不发出任何响声,像个胆怯的白影子。
公蛎惊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间,他突然想起,那条小水蛇,正是自己!
七号捂住了耳朵。
公蛎对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随口道:“看人家暗香馆的绿篱,打理得才叫和_图_书漂亮。院子里种荆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银骷髅似乎觉得很满意,回头道:“叫老丁。”精壮男子如释重负,忙退回山洞。接着一个又矮又壮的男子弓着腰走了出来,仍然戴着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搭着红布,默然立在一旁。
几个孩子的头皮已经被割开,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锅的上方,感知温度。
小花憨笑道:“已经叫郎中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毕岸在轮廓上摩挲着,缓缓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驼。右上臂及背部有几处大的脓血血痂,似乎皮肤溃烂。”
公蛎好歹是个掌柜,原不必非要人家一个破旧的玩具,只是这涉及小妖梦游的根源,只好回礼道:“多谢老叔。”
看来这便是这对父女惯常的相处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蛎吃了一惊,忘记躲藏,探头朝屋内望去。
这些特征,全部与吴三相吻合。
公蛎兴奋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将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这个虽然是你找的,但是我挖出来的。好歹你得给我分一半。”
万分危急之时,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鸣叫,公蛎腾空而起——一只鹰抓住了他。
胖头小声道:“我是……怕人说你的闲话。”
小花在同小妖说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毕岸伸手在门后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脸色大变,夺过公蛎手中的火把,朝着墙壁燎去。
公蛎心不在焉答道:“活那么久做什么?你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光自己活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没人分享,多没意思。”
毕岸微微笑道:“没事了。”
毕岸“哦”了一声,慢慢地将手摸进衣袖。公蛎将上半身挤进门里,转了一圈脑袋,道:“真没其他的了。”一低头,却见大门后一侧放着个圆滚滚的石碾子,“哟,这里还有个石碾子。”
公蛎忽然暴怒起来。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蛎一个箭步窜上后面的山壁,疯狂地卷起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横扫,轰隆隆一声响,倾斜而下的石块裹着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间将石台掩盖了大半。
刀落下去,不深不浅,刚好划开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细碎的血珠渗出来,形成淡淡一条红线。
不用说,胖头又去找虎妞。公蛎正蹑手蹑脚准备上去吓唬他一下,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人倒退着过来,刚好撞在公蛎怀里。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公蛎的眼神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破旧的小木鼓上,走过去从堆满刨花的木屑中捡起,道:“这个小鼓不错。多少钱?”
小妖依旧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紧不慢。公蛎不确定她是否梦醒,只好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
公蛎心里咯噔了下。看来小妖梦游不止一次,连李婆婆都知道。
毕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梦游也无所谓,反正你一向都是这么自私胆小的人。不过窨谶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门,还是寻常的精致小鼓,若能集齐全套么,价值连城不敢说,在洛阳可以买下除了大明宫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毕岸道:“不是。”
公蛎对伏羲八卦并非一窍不通,可是这两次来,次次都是晚上,而且惊惧异常,心思根本就没往卦象上联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蛎问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
毕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梦要醒了,梦要醒了。公蛎嘴里恋恋不舍地念叨着,已经做好准备要摸到软软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经即将燃尽的灯头了。
亥时更鼓敲响,公蛎同毕岸换了衣服,一起去勘验现场。走到街口,却见胖头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树后,正探头往对面街道观望。
公蛎心神不宁,他的左手插在怀里捏着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着前面展示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小妖正躲在门后提心吊胆,唯恐将李婆婆气出什么好歹来,看到公蛎就做出一个探询的表情。公蛎朝她一挤眼,表示没事,接着小声问毕岸:“你说李婆婆说的那个事儿,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臆想的?”
公蛎定睛一看,门后哪里有什么石碾子,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烂鼓,油漆早已脱落得难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经老化的鼓身来。
银骷髅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来,笑道:“不疼啦。”
大黄忽然弓起了腰,对着草丛发出低低的吼声。虎妞拍了拍它:“大黄乖,坐下。”
小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道:“不要走。”
月亮的红光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恢复原状,银盘一般倾洒着如水的光芒。银骷髅忽然停止舞动,朝公蛎藏匿的地方看过来。
公蛎曾听说过,但一直以为是传说。冥桐、奠柳同属吃人树一脉,冥桐样子如低矮桐树,可散发出一种奇香,如同女子体香,专门诱杀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据被猎杀者的爱好习惯释放他所喜欢的香味类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树汁极为珍贵,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用来防腐保鲜。
毕岸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婆婆请继续讲。”公蛎在一旁挤眉弄眼。
毕岸灰土头脸地退着爬出来,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这么多天,终于问了一句要紧的。”
毕岸看了看胖头,摇头道:“这个,不适合你。”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毕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并不催促。公蛎心想,摆得一副好谱儿。
毕岸道:“怎么样?”
天色放亮,街上店铺已经开门迎客。李婆婆骂势渐微,只是碍于面子,赖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不起来。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乱,拿着扫把作势打扫台阶上的水,笑嘻嘻道:“骂累了没?我家这地方凉,小心冰了您这高贵的有家教的屁股,还请婆婆换个地方坐去。”说着一弓腰,做出个请的姿势。
柴门被一脚踹开。毕岸沉声道:“高阳带人搜捕,王进去将那些个孩子转移。”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赶紧去找郎中呀!”
公蛎茫然地看着他。
公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净,又要戒荤腥去杂念,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没意思!”
毕岸隔着柴门,道:“过会儿月光进来,你要抓紧时间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结束,你误杀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公蛎夸张地做了一个跳起来击鼓的动作:“我知道,这不是西域手击鼓吗。”
公蛎没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着毕岸钻得狼狈,道:“巫琇假扮吴三,那吴三去哪儿了?”
公蛎对此毫不理会,只惦记着第八个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见过类似的小鼓,悻悻然道:“你别骗我。”
公蛎道:“后来呢?”
毕岸打量着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点点头道:“知道。”高阳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谦虚。”
公蛎转着眼珠,揣测着毕岸的来意。
公蛎闷闷道:“哦。那他是利用吴三的身份伪装。不过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饭吃,怎么会想起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里开了个小茶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蛎一个激灵,忽然醒了。
胖头脑袋顶着一个沉重的红木高脚胡凳走进前堂,看到公蛎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大,你怎么来了?”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双八成新的落满灰尘的鞋子,并无其他收获,更没有公蛎预想的地道或者暗门。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实,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公蛎心中大悔。当日就不该贪这便宜,从巫琇的地盘搜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毕岸赶紧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这些东西不如放你屋里,你慢慢研究。”
公蛎甩开他,眼睛仍然看着小鼓。

第四节

两人难得如此默契。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可惜转瞬而逝。
公蛎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胖头又是傻笑又是脸红,扭捏了半日才道:“那个……我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法门。公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李婆婆回头看向后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倏然转回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这么死的。”
毕岸起身走开:“你这两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可就保不了你了。还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验下现场。”
只听三更鼓响,公蛎眼睛干涩,眼皮渐渐沉重,很快进入了梦乡。
两个捕快点燃了火把,王进同几个黑衣人将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们抱了出来。毕岸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问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着人领回。”
公蛎惊得瞠目结舌,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公蛎刚才被扫把捋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对她的转变又诧异又愤怒。凭什么毕岸一出马,连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的。
公蛎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接住了她,只听框里哐当一声响,头撞在旁边的货架上,一个青瓷美人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卜卦,大凶,以压制和剥离为主,致原物不能辨认。那些孩子们,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变,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惨之中。
毕岸低喝一声:“走!”纵身跳了下去,公蛎略一迟疑,忙跟了上去。
毕岸说自己曾在小妖的梦里,公蛎也记得,小妖梦游时几次清晰地叫“龙哥哥,救救我”,可是,公蛎明明刚认识小妖没几个月啊。
大门虚掩,虎妞尚未回来。公蛎能够听到远处两人的窃窃私语声,当然主要是虎妞的声音,不过公蛎懒得分辨他们讲话的内容。
他这些天忙得比公蛎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见便往街口跑。公蛎恼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闭目养神:“又跑去哪里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小妖哭了一阵,重新躺倒昏睡。公蛎出了房间,小花也已经忙完,送他出去。
公蛎将耳朵凑近,全力分辨。
胖头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兴高采烈道:“有事?”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赵婆婆,她家儿子不能尽人事,生不出孩子来,所以赵婆婆整天对着王二狗家的阿宝嘘寒问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孙子呢。呸,看着面善,心里不知道有多嫉妒呢。临街老木匠,正在四处打听着给他家那个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长得粗手大脚那样儿,娶回家跟娶个男人一样,谁会看上?”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
虎妞跳过去,抽出个大手帕子,甩在胖头的额头上,满脸堆笑道:“老大您看中什么了,只管拿。”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过来。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慢慢伸了一个懒腰,将身体盘曲在山石脚下一处浓密的草丛中,沉沉睡去。
公蛎如醍醐灌顶。五条被甬道分开的荆棘,一排茅草房——五条阴爻,一条阳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剥卦么。
行至门口,毕岸将插在石碾子上的剑拔了下来。公蛎刚才只顾喘气使劲儿,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这么硬的石头,你的剑没事吧?”说着朝石碾子看去。毕岸吹了吹剑上的屑,道:“你看错了。”
浓雾重新围拢过来,月光渐淡。公蛎眼疾手快,将石碾子斜斜推去,刚好让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说是腰肢,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她的身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
不仅如此,还有他那种冰冷的感觉。公蛎觉得,他就像一把剑,哪怕是微笑也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意。毕岸似乎很热心,浑身充满正义,但这种“热心”,同公蛎置身事内的热心不同,他在和气之外,无时无处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漠然。同样,他也很有礼貌,不管是对汪三财的唠叨还是对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到有礼有节,但这种礼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蛎救了一条被癞蛤蟆咬住的半岁小蛇时,又轻视又悲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高在上。
七号的牙齿开始打颤,同公蛎一样。银骷髅俯身看着她,柔声道:“我没什么耐心,今晚算是个例外。我再说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选择一个活着。我数三下,你若不选,便视为放弃,两个人,七号和八号。”他瞄一眼空着的最后两根柱子。
毕岸道:“窨谶鼓的鼓腔,选择天山阴玉。”
毕岸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公蛎,哑然片刻,方才慢条斯理道:“一连七个,确实比较少见。不过完整来说,应该是八个。”
公蛎今晚的视力异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号的小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三个小女孩神智却是清醒的,只是手脚被缚,嘴巴被堵,说不出话来。其中两个眉眼相似的,额上分别写着“七”和“八”,应该是他们口中的罗氏双胞胎,另一个额头光洁,并未写数字。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公蛎对毕岸说他自私自利很是愤怒,道:“我怎么自私了!”接着便听到可以买下大明宫,大喜道:“真的?”
胖头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认识了个女孩子。”
鼓声轻而纯净,带着空灵悠长的回音,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诚地低声吟唱。公蛎本来也未用力击打,所以在寂静的夜里并不显得突兀。
小妖忽然动了一下,紧紧抱住公蛎,冰冷的小身子簌簌发抖。公蛎有些尴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毕岸一边在泥土中翻动,一边道:“巫琇身为郎中,对用药十分内行,找一些异域香料处死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从泥土里扒拉出一颗黄豆大小的不规则土黄色小石子,对着火光又看又嗅,然后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毕岸冷淡道:“这种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会响的。”
粉尘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复原样。银骷髅跳起了舞,不仅他,台下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着怪异的舞蹈。
公蛎听得津津有味,毕岸却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赔笑道:“啊,瞧我糊涂的。你们原不爱听这个,你家当铺对面,以前说要开家布庄,听说如今易主了,被一个财大气粗的俊俏公子爷给买下来要建个酒楼。”
李婆婆眼珠转了几圈,拍着大腿道:“先说隔壁,我最讨厌隔壁。小妖梦游,你们知道吧,连着这几日,每晚亥时左右,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昨晚还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毕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进入摸索了片刻,道:“我今晚来,是想告诉你关于这种小玉鼓的来历。”
“太长的夜,我睡不着,正搂着阿狸念叨我的阿宝,阿狸忽然站了起来,支起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为它发现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这时,我听到了梆子声。很轻很轻,急一阵缓一阵的,同宵禁巡逻时的声音是不同的,倒像是谁家孩子在调皮捣蛋。”
胖头的头发用水抿得整整齐齐,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难以发现被烧断了半边;一身湖蓝袍服还未舍得除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同色的劣质腰带扎着。胖头本身又高又壮,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肿,显出几分高大威猛来,还真像模像样。
毕岸道:“小妖梦游,同窨谶鼓有关。你若是砸了它们,只怕小妖永远活在梦魇里,再也走不出来了。而你,”他缓缓道,“你是存在小妖梦境中的唯一人物。”
公蛎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这么多天,便心里发毛,舌头打结,再看毕岸表情如常,如同讲解一件寻常的宝物的样子,更觉得不可思议,气急败坏道:“你你你还有没有人性的?大晚上讲这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转眼十余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冷,竟然下起雪来了。公蛎身无分文,那七个小玉鼓拿出来又放下,犹豫良久,终归还是舍不得当掉,只好闷在忘尘阁,偶尔打半斤散酒,对窗独酌。
行至李婆婆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着远方。这种明明空无一人却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公蛎十分抓狂,恨不得将她扛回流云飞渡。
果然是小妖,一袭白衣,手脚冻得通红,双眼迷离地在院子里打转,但极为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毕岸摸完木鼓的内侧,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并用手指轻弹鼓面。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门神一般的公蛎和毕岸,脸上忽然显出懊悔的表情:“毕掌柜,这个,老婆子我……”“这个”、“那个”了半晌,回手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满脸自责道:“老婆子我这是怎么了……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今儿这脸,可算丢尽了!”接着又不安地朝流云飞渡那边看:“完了,这下可怎么办……”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态。
银骷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继续https://www.hetushu.com•com回头同七号道:“你看,就是这样,也没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肤薄,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皮就剥下来啦。”
草丛中的小水蛇昂起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小花粗笨沉闷,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话,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自然公蛎说什么便是什么。
毕岸拿起一个东西在公蛎眼前一晃,道:“这个小鼓……”原是那日公蛎在巫琇的大杂院得来的小玉鼓,公蛎一直藏在床下。

第七节

众人正看着李婆婆发癫,毕岸扒开人群走了过来,上前稳稳地握住了扫把,在李婆婆的肩头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着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公蛎觉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现像个女孩子。
毕岸点点头。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毕岸这次连敷衍的“是”也没有说,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大院。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带着一点点绝望,还有一点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着小鼓,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公蛎,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胖头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虎妞摸着肚子,道:“你早点拿来就好了。我今晚就着咸菜吃了三个大馒头,还喝了两碗粥,现在还撑呢。”
一骂苏媚,公蛎听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后面提醒道:“李婆婆过分了啊,苏媚又没惹你……”李婆婆哪里搭理他,拿着扫把追着小妖满街跑,还捎带着打了公蛎一下:“你这个小骚蹄子,半夜三更穿个睡衣到处乱窜,四处勾引人,还要不要脸?小花那个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摆弄那些蜡人儿,一个个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们!”
胖头吃惊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时一刻左右,听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扫街,看到她家门里有刨花儿,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公蛎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屋角放着一口陈旧红漆小鼓,不过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张贴。
大门一阵晃动,伴着狗的低声叫唤。胖头丢了抹布,洗干净手,从柜台下偷拿了包什么东西,然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精壮男子低声提醒道:“龙爷,时辰快到了。”银骷髅俯身看着七号,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狞笑道:“这两个丫头,我都喜欢,怎么办?”
公蛎对长生不老之类从来无感。当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着一个已逾千岁的老乌龟,每日里窝在洞府里,开口闭口除了修炼,便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朝往事,没一个人爱听。公蛎当时便想,若是自己也过这种孤独烦闷的生活,那还不如早早升天。
李婆婆的委托,公蛎并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说的是真话,吸血什么的充满诡邪,公蛎决不想多管闲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虚,那更不用理了。再说了,人家委托的本来就是毕掌柜,而不是他龙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蛎上了心。
这倒霉的梦怎么这么长!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带着点嘲弄和疑惑。公蛎瞬间觉得不爽,却不敢说什么。
原来毕岸等早有准备,在女孩失踪之前,已经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赌气不说话。
流云飞渡的门忽然开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公蛎童心大起,弓起腰准备跳出来吓她一吓,却发现小妖有些不对劲。
两人站了片刻,公蛎见她气息渐平,眼睛微闭,朝毕岸打了个眼色,准备回去。刚一转身,李婆婆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毕掌柜,等等。”并示意公蛎关门。
说完才想起螭吻佩原是偷毕岸的东西,正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却见毕岸的关注点并不在螭吻佩上,而是问道:“什么假冒的避水珏?”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蛎顺着缝隙爬上石台。
马脸汉子看了仍在一旁围着火炉欢欣跳跃的另一个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龙爷,这个误打误撞,您看刚刚好呢。”
公蛎走出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胖头,狐疑道:“胖头这是在等谁?神神秘秘的。”
毕岸一走,公蛎便后悔了。看着那堆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毕岸所说拿热桐油往头皮灌注的情形,对那摩挲过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触碰。
公蛎纳闷道:“本以为这种树已经绝迹。也不知道巫琇从何找到这些树汁。”
胖头以为公蛎同他闹着玩,只管嘿嘿傻笑,披头散发的任他摆布。公蛎将玉珏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许动!”胖头果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如今已经初冬,天气渐冷。虽然闭门鼓尚未敲响,但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店铺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门口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甬道。
公蛎这才留意到,胖头今日没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湖蓝新袍服,戴了一顶硬翅襥头,满脸红光,眉开眼笑的,从里到外透着开心。
大冷的天,她赤着一双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裤,脸颊冻得通红,目光游离,脚步轻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泼伶俐的样子。
看到公蛎脸色不好看,忙补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么。阿狸死后的那个傍晚,我在准备第二天的茶汤,她竟然来了。你知道,她从来不进我这个茶馆的。”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毕岸站在门外,从门上的残缺处将长剑投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点上。接着一股低沉的气流呼啸之声,石鼓瘪了下去。
院落外墙,顿时冒出好几个黑影来,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只有那个矮个子捕快高阳走过公蛎身边,嘀咕了一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谁替代了七号和八号?
至于那个丁香花女孩儿,那次做梦之后,公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都再也不曾探寻到任何她的气息。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如此梦萦魂牵的人,公蛎竟然除了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美得炫目。
小妖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双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梦中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
公蛎笨拙地晃了晃手,装出偶遇的样子,小声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来了没?”小妖充耳不闻,像不认识他一样,眼神穿过公蛎落在黑暗中,纤细的肩头微微抖动,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湿了一大片。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原来在公蛎又是蜕皮又是生病的这当儿,胖头已经将他的“地盘”扩展了差不多半个敦厚坊。他憨厚老实,又有力气,见人忙活便上去帮忙,一来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烂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这么认识的。
尽管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块玉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蛎意外之财的希望破灭,还是有些失望。
公蛎有些不服。毕岸道:“婆婆你继续说。”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们是兄弟,怕什么?再说白天,我忙着呢,哪有时间出来见面?”
银骷髅示意解开她们。马脸大汉为难道:“龙爷,直接打晕吧?这几个小东西可是个人精儿……”
公蛎心想,呸,你不就想趁着苏媚没在家,可劲儿欺负小花和小妖么?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挺直身体,冷然道:“我虽俗了些,嘴巴碎了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顿了一顿,道:“这些时日,龙掌柜忙着生病,病好了忙着花天酒地,毕掌柜你又不常在家,这条街,尽是乌烟瘴气了。”
公蛎眼珠一转,装出自己梦游的样子,用一种沙哑平缓的语调道:“你——是——谁,你——怎么——来我的梦里?”
纠结了多时,房间里烛头渐暗。公蛎烦了,拿起鼓槌,闭着眼乱敲一气。
银骷髅玩味地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神,道:“这个小玩具,我要留着。”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观看。
确实,今天早上果真没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蛎记得一大早她家原是开着门的,后来不知何时关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负小妖,珠儿一定会出声帮忙。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毕岸闹的那一出儿,寻思珠儿对外声称是认了毕岸和公蛎做哥哥,莫要指认错了,连这两人也得罪,顿时讪讪道:“我也是猜测。”
桶里放着阿狸被剖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僵硬。毕岸翻弄着看了看,沉吟不语。李婆婆殷切地看着毕岸,道:“怎么样,老婆子我的判断可否正确?”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若不是想着以后还得指望从她口中打探苏媚的消息,公蛎早逃开了。扶着她的手臂,公蛎能够感觉到她浑身冰冷,无一丝暖意,欲要抱她,却又不敢。
公蛎愣愣道:“什么?”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这招果然见效,小妖转回头来。公蛎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要回家——我们都回家吧——”
六个孩子每人额头上打着一个数字,从一到六,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刚好三对,很明显是三对双胞胎,因为长得一模一样。每对都长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秀,粉脸红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们呆板沉闷,明明会睁眼眨眼,却面无表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响;穿着同男子一样的黑色长袍,背部绣有银色骷髅,更显得老气横秋。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毕岸道:“人的胆结石。”未等公蛎跳脚,道:“怪不得找不到吴三的尸体。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墙上。”接着三下五除二,将整间房屋内墙上新糊的墙泥全部撬下捣碎,细细翻弄起来。
汪三财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间也不见了响声。胖头将院落打扫了一遍,将柜台擦拭了两遍,终于听到亥时更鼓敲响。
公蛎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上房墙上还挂了一串蒜,靠着一个秃扫把,窗台一堆破布烂衫,灶房门口石头上还摆着好几个破碗。”见毕岸眉头紧锁,忙接着道:“这边墙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树。”
毕岸道:“窨谶鼓,是远古时候用来祭祀的乐器。”
公蛎突然明白,这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神智和相貌。
小妖抬起头来。她竟然满脸泪痕,无声而泣。
公蛎探头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山野一处空地,一条小水蛇高昂着头,悄无声息地在草丛中游走。如此远的距离,公蛎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样:蛇头碧青,橄榄色的身体上布满均匀细腻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微光。
小女孩回过头来,咯咯笑道:“你说我吗?”
毕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将这个鼓敲响,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个鼓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骨头做的鼓槌来,丢在桌上。
毕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水蛇也会有黑眼圈。”
石台上,八张已经处理的人皮,薄如蝉翼,放置在八个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红月亮的映射下,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个脸盘大一个光圈,红色边缘,黑色内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毕岸也不言语,带着他走到另一处墙根。很快,其余六个也被挖了出来。
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地上。公蛎的第一感觉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开窗户。
玲珑含羞带笑道:“我的一个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处,却怎么也找不着。这不刚才找得急了,撞了龙掌柜。”她一双凤眼朝公蛎款款一瞥。
胖头忙板上了脸,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拉扯整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精壮男子喝道:“按龙爷的话来!废话哪那么多!”
阿狸是她养的一只猫,已经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这张椅子扶手上打呼噜,从不出茶馆一步,见人不动不理,也不让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触碰,所以大家几乎视它不存在。
公蛎从毕岸身后探出头来,嘀咕道:“王进怎么把她忘了。”
毕岸将书递给了他:“巫要。”
要是能找到那个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藓——那么一生就完美了。
原来李婆婆早上起火烧水,见流云飞渡尚未开门,就将刚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谁知不小心什么时候翻了,也没顾上收拾。小花早上一开门便摔了跟头,随口骂了句“哪个缺了德的”。李婆婆听见了不依,反过来骂小花没家教、不长眼,摔死活该。
毕岸观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剑掘开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鼓。这鼓鼓身用玉晶莹油润,虽说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蛎大喜,手脚并用将小鼓扒了出来,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看鼓面匀净,鼓身花纹精致,质地缜密,图案为常见的缠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态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顿时爱不释手,眉开眼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枉我又来这里一趟。”
上两次皆是在惊惧的情况下闯入院子的,公蛎竟然不曾留意。
毕岸任由她拉着衣袖,道:“婆婆年轻时,可曾得罪过什么不寻常之人?”李婆婆摇摇头,“没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时,想起此事到底意难平,偶尔心里充满着恶意,故意编排他人的坏话,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苏媚。”
公蛎百无聊赖地绕着众人打数十个圈子,仍不见隔壁小妖有什么动静。见毕岸看得出神,腆着脸道:“毕掌柜,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虎妞夺过小鼓塞给公蛎,眼泪一抹破涕为笑,推他道:“赶快拿走。”
银骷髅抬头看看天上越来越红的毛月亮,阴森森道:“动手。”老丁木然地朝着额上写着一号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盘,朝月亮磕了个头,嘴里念叨了几句,从红布下拿出两件银制工具来:一柄小刀,一个银勺。
毕岸俯低身子,低声道:“看看院中,除了荆棘和灯笼,还有什么?”
小鼓拿回来了,但这小鼓实在太过平淡无奇,又破又旧,丢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会捡。公蛎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么邪,对着一个小鼓哭泣叩拜。
老木匠抱着小鼓,硬邦邦丢下一句:“其他的随便挑,这个,不行!”
“回到家阿宝说困了,我也没多想,谁知他一觉睡到天黑,我担心饿坏了他,便拉他起来吃饭。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呼呼的风轻拂着身上钢铁一般的鳞甲,毛孔张开,四肢舒展。公蛎吐出一口浊气,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一个翻转,肆意观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灯笼如萤火虫一样的斑斑点点。
公蛎瞠目道:“你怎么知道?”
公蛎知道汪三财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也没办法,眼珠转了半晌,道:“我自然认识它们,不过它们不认识我。”
这是做噩梦了?可是既不能问,又不能告诉她这是做梦。公蛎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冲回去叫小花来跟着,或者叫财叔也行。
“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这是个今天才跟李婆婆学的新词儿,公蛎觉得用在毕岸身上特别贴切。
“我……求你让我活着……我会做很多事……”七号艰难地说着,声音如同蚊子一般细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迹更是红得刺眼。
公蛎已经飞快地在计算能够价值几何了。
公蛎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说了!”抖抖索索将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赶紧拿去处理了!”
公蛎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公蛎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不无嫉妒道:“这皮肉,够厚的。”说着忽然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头发点去。
胖头忽然愣头愣脑地道:“毕掌柜,您这是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毕岸嗤道:“这一个算得了什么,还有好几个呢。”难得自己走一次狗头运。公蛎眼前瞬间飘过无尽的美食和暗香馆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毕岸道:“可惜他已经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击,后脑受伤严重。”
他眼睛看向已经冒着热气嗞嗞响的桐油,压低声音道:“另外那个会服用我特制的药粉,变成像她们那样,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绑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慢地,用刀割开头皮,再将烧热的桐油从头皮中灌进去……”他的手摸向七号的额头,“放心,不会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么舍得让你们疼呢。不是很疼,不过你的意识很清醒,能够慢慢感受到皮肤同身体剥离的感觉……”
公蛎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老木匠坚决道:“不行!”
李婆婆挤兑苏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饭,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动走了进来,默默站了片刻,脸色十分难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那次我说她勾搭有钱人家的少爷,结果人家看上她她还摆谱,正想着如何抵赖,只听她阴沉着脸说,晚上关好门https://m.hetushu.com.com窗,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去。”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小妖再次闭紧了嘴,并牢牢抱住圆凳。公蛎唯恐带出响声,哀求道:“小姑奶奶,赶紧回去吧,再待会儿不被当成贼,你也要被冻死了!”
胖头脑袋一缩,轻轻拉拉公蛎的衣裳,小声道:“老大换个其他的吧。”
毕岸道:“正是。”
胖头啃着手指甲认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说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虎妞的声音瞬间又起来了:“我才不怕!最烦背后嚼舌头根儿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个半死!”说着不由分说,拖着胖头往桥旁边的小树林走:“这里僻静,我们说悄悄话儿,不给别人听见。”
公蛎吃了一惊,顾不上她言语中的嘲讽,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毕岸道:“放心,我这些天就在忘尘阁,你若听到什么异动,来找我就是。”
公蛎又自作聪明了一回,远远地将小木鼓举给她看,并作出要丢给她的姿势,道:“哈哈,你来找这个对不对?”
毕岸说话算话,不仅未向官府告发公蛎撞毙巫琇一事,反倒因为他三次夜闯大杂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请了百两赏银。
闭门鼓敲罢,也未听隔壁有什么异响,公蛎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快逃。
七号轻抚着她的背,抬头看着银骷髅面具下的眼睛,极其冷静地说道:“我妹妹皮肤不好,碰伤就会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还未到戌时。前堂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到了前堂来。汪三财在核对今天的账目;胖头对着火炉痴痴地发呆,不时咧嘴无声地傻笑;毕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竟然拿了一本书坐在前堂,看得专心致志。
虎妞粗声大气道:“兄弟,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你还不信我?”一拳砸在胖头的肩上,将胖头推得后退了两步。
或者就是这种高高在上,让公蛎觉得不爽罢。偏偏汪三财对此赞赏有加,胖头则崇拜不已,更突显了公蛎的小心眼。
柳枝儿巷并不远,就在磁河对面,公蛎也轻而易举找到八号,但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玲珑并不在家。
自从拿到赏银后,公蛎几乎每天去暗香馆一趟点那里的头牌离痕姑娘一见,本以为有了百两赏银垫底,暗香馆自然该对他殷勤备至,谁知龟奴不是说离痕姑娘出去游玩,不在洛阳城中,便说她已经约见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满,难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蛎又不是能一掷千金的富豪,郁闷之时更要满足口舌之欲,结果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没几天便花了个精光。
“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疯啦,到处找可疑的线索,特别是那个货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圆几里,只打听到他比较瘦小,个子不高,其他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因为没有证据,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泪纵横,满脸悲怆。
毕岸后退一步,将火把高高举起。墙面上,慢慢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来。像是一个人站得累了,在门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渍、油渍都浸入了墙壁。
毕岸皱了皱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蛎本想追问下关于虎妞家木匠铺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公蛎没来由的恼火,道:“不许叫我……”话未说完,忽然被毕岸打断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庙一处院子里,发现了前阵逃脱失踪的巫琇。”
公蛎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没系,抱着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穿一件白棉睡衣,双颊通红,双脚足赤,这模样儿要多说不清就有多说不清。
李婆婆越骂越来劲,满嘴污言秽语,并挥舞扫把,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似乎带着极大的仇恨。但怎么听,都觉得同苏媚、小妖没什么关系。更让公蛎觉得纳闷的是,李婆婆虽然爱嚼舌头根儿,又有些倚老卖老,但从未如今天这般,只骂得双眼发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这般发疯撒泼的模样,完全不在乎颜面。
公蛎道:“小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台下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福娃娃面具诡异的笑脸后面,是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发出点点幽光。
好歹没被官府捉走,公蛎松了一口气。但病了这几日,尚未来得及将那日的经历梳理。如今细细一想,不由得心惊。
小妖忽然挺直身体,指着木鼓,嘴巴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含糊的音符。公蛎将耳朵凑近:“你说什么?”
七号的小脸越来越苍白,下唇被咬出血来。八号躲在姐姐的怀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显示她并未睡着。
小妖哭了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眼见她指尖由苍白变成通红,嘴唇由红润变得乌青,唯恐冻坏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胖头正痛心疾首地摆弄肩头长短不齐的枯黄发梢,胖脸上显出要哭的神色:“老大,你病糊涂了?”
毕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惊还是疑惑,但却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点点头道:“好,收好。财叔说你……”
就在公蛎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毕岸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了身:“这要找个筛子来才好。走吧,明天去问问那几个小乞丐,看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旁边的精壮男子打了个寒噤。如同传染一般,公蛎也抖了起来,想也不想一跃而起,只求尽快飞离,但却只是无声地扑腾了几下,照样落在山石上。
公蛎看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通红一片,难道刚才睡的时候忘记吹灭蜡烛了?小心别酿成火灾。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还有那个老实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圆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儿的小蜡人,指挥着它们排兵布阵。另外,我跟你们说,苏媚可是个人物,不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调|教起男人来,那真是连暗香馆的头牌都比不上……”她忽觉失言,偷眼瞄着面无表情的毕岸,谄笑道:“她性格开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欢呐。不过我看她还是意属毕掌柜。”
这些天,为了避免汪三财唠叨,公蛎外出有意不带胖头。但往常只要公蛎在家,胖头便像只大黄狗一样跟着公蛎,今天公蛎刚刚痊愈,却不见他随身伺候,原来躲在这儿。
李婆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毕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阴沉地看了一眼毕岸:“我这些日,总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想发脾气。比如今早这事儿,若搁往常,定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还剩下两根柱子空着。银骷髅背着手,绕着三个孩子阴森森地笑。八号低声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毕岸面无表情:“不知道。”
毕岸盯着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讲解。”
好说歹说,胖头终于同意一试。不过他认定公蛎这两日发烧将脑子烧坏了,明天一定带他去看郎中。
银骷髅眼神示意。精壮男子上前,一把撕开了八号背部的衣衫。八号背部,果然有两块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结节,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些。
小妖站在院中,对着空中伸出双手,像在拥抱什么人。公蛎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脸满是激动,嘴巴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但顺着她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
这个仿冒的玉珏,并不能避火。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快点,别废话,打火烧我的胳膊。”
两人飞快来到门口。公蛎收不住脚,一把扑在破旧的柴门上,脸刚好对准上端残缺的部分。
这日傍晚,公蛎吃了一整条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见胖头推开门,满脸堆笑,讨好道:“老大,吃饱了没?”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肚皮贴着地面,冰得发木,公蛎第一次觉得还是人形行走更为方便些,见街上行人稀少,闪身躲入李婆婆门口的大槐树下变回人形。
月亮的中部越来越暗,只剩下一圈红色的光晕。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带着一种血色一般的殷红。
毕岸道:“这么说吧,小妖同窨谶鼓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故事发生的当时,你也在场。”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闹得这么凶,她露头了没有?”
小妖伶俐得很,一边绕着跑,一边言语挑衅,倒把李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拍着大腿痛骂小花小妖。
精壮男子陪着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对宝贝。罗家的这对娃娃异常聪明,那鬼心眼子叫一个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给她们逃脱了。不过下午传来消息,说已经擒到,现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梆,梆,梆。远处的更鼓清晰地传来,三更了。
雾气笼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碾子推倒,反复看了多遍,也不见两端的断面有何不同。
盘踞在阴影处的水蛇忍无可忍,掉转头顺着墙根游走了。
月色血红。两个面具人无声而出,抓起八号,塞上嘴巴,丢向山石旁的悬崖。
小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站起身绕过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脚浅一脚地飘走了。公蛎反应过来,忙跟着逃走,膝盖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其中一个孩子忽然醒了,从断掉的手臂和衣着来看,很像是那个被唤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样已经大变。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要找我娘!娘!我是静儿啊!”
毕岸看着他。
毕岸打断道:“财叔说你近来表现不错。”他从一堆玉鼓中拿过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单单英俊的长相似乎还不足以显示两者的差距。与公蛎的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不同,毕岸淡然却又锐利无比的眼神,静默的举止,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公蛎除却容貌外最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么情况,公蛎除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毕岸只要一出现,哪怕事情一时不能解决,场面也会暂时平静下来。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院里不见有任何动静。不但冷,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一号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肤的剥离面积渐大。八号摸着姐姐的脸,叫道:“姐姐你怎么啦?”七号瞳孔放大,脸部扭曲,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草丛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可公蛎却动不了,七号的恐惧如山一样向他压来,让他窒息。银骷髅伸出第三根手指。八号扑过去踢打他:“你这个坏蛋!”七号泪流满面,嘴巴嗫嚅,朝银骷髅眨了眨眼。银骷髅仰天而笑,道:“八号不合用,丢弃。”吓得老丁一个哆嗦,差点把银勺掉进油锅里。
胖头还穿着他唯一的湖蓝袍服。毕岸送的同色镶嵌玉牌的腰带,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头双手在衣襟上狂搓,讪讪道:“这个,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公蛎噗地吐出一口气来,哂道:“你就胡说吧你。还我也在场,我几时认得的小妖?我来洛阳还不到两年呢。”
过了片刻,木匠家大门闪开了一条缝,大黄狗先挤出来,快步跑到胖头身边,又嗅又蹭。接着虎妞探出半个身子,大黄狗又过去迎接,胖头忙挥手。
小水蛇仍在奋力地滑行。公蛎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梦中似乎无法发出声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个招呼,盘旋着绕过一个山坳。
什么第八个小鼓,连个屁也没有。这个可恶的毕岸,肯定是不想把这些人皮鼓放他房间里,故意骗自己。
公蛎翻弄着看了又看,道:“要拿去卖了,能值多少钱?”
“我又听到了那种梆子声!杂乱无章,急一阵缓一阵。”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伸手抓住了毕岸的衣袖,“我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同小妖吵了起来。”
隔壁的门响了一声,却是小花来检查门闩。公蛎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书我也没兴趣。”
这个调皮的小妖,做梦还捉迷藏呢。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虎妞一看公蛎,忙进来招呼:“龙掌柜来啦!您坐。”说着热情地给公蛎倒了一杯热茶,扯着嗓子道:“胖头,龙掌柜来看我们来啦。”那个表情举止,仿佛她已经同胖头成亲了一般。
公蛎忙放下了木鼓,跑过去扶住她。出乎意料,她并未晕倒,只是双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顶,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见到的布偶。
毕岸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
八号抖抖索索从姐姐的怀抱里探出头来,如小猫一样轻声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脸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头给了银骷髅一拳,稚声稚气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毕岸波澜不惊,像是同自己无关一般,李婆婆稍觉失望,不过看到公蛎微显落寞的样子,又觉得很开心:“珠儿没找婆家,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常常偷偷来看她,可她不为所动。我敢肯定,她同苏媚一样,中意毕掌柜您。”她得意地看着毕岸,像个做了坏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赏的孩子一样,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几个面具人鱼贯而出,分别抱起一至六号,将她们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李婆婆气得拍着大腿嚎哭,连声叫着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诉有人欺负她“孤苦老人”。胖头上去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并骂“猪头猪脑”;汪三财不过劝了句“老姐姐,你何苦跟个小女娃儿一般见识”,竟然被李婆婆丢了一火钳,叹着气回了忘尘阁;连性子和善的赵婆婆也不敢相劝,只皱着眉远远地看着。
公蛎有些嫌弃,小声道:“什么东西,你就敢往嘴里搁?”
山坳那边豁然开朗,八个大火炉分两行排开,发出红亮的光。火炉上面炖着一口大锅,前面竖着一根大字形的木柱;两排火炉后面,是一个三尺高的石台,背靠山脊,旁边是个山洞,依稀透出灯光,并听到人的窃窃私语声。
皓月当空,将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来今日是十月中,天气晴好,月亮又大又圆,对面院落的情形一览无遗。那五条并排种植却被甬道隔开的荆棘在月色中成了一条条浓重的黑线,而后面的上房,房顶不是普通的枯黄茅草,而是乌黑乌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这么居高临下地望去,相当刺眼。
比如现在,公蛎热烈地同胖头讨论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养眼,装模作样地同汪三财讨论生意的走向,要不要开拓下经营范围,毕岸充耳不闻,捧着那本鬼画符一般的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公蛎一喜,道:“真的么?”毕岸紧接着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须用尽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说着不知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凭空一划,公蛎只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金玉之声,萦绕的浓雾如同受了惊吓一般飞快退开,一缕月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脸盆大的光斑。
公蛎等了半晌,仍不见小花过来,只好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去。
公蛎以为她装睡,叫道:“小妖起床,日头晒到屁股啦!”
小妖依然伶牙俐齿,看样子并未受昨晚梦游的影响。只见她眉毛一挑,眼睛一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废干柴的样子有没人理呢!”
唯一没有残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堂前忽然有响动,似乎有客人来,小花忙去招呼。
公蛎从未见过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飞起一脚把门踹上,隔着门没好气道:“你长这个样子,不适合扮猥琐。”
公蛎怔了一怔,哇哇乱叫起来:“小妖梦游,同我有什么关系?”
“窨谶鼓?”公蛎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鼓名。
公蛎自顾自道:“剩下那个,在哪儿呢?我们去找找看,若是集齐八个,定然价格翻番。”
原来是老木匠。老木匠个子矮,比他家闺女低了大半个头,长得却极为壮实,一张脸黑得像块煤炭。虎妞脸上挂不住,撒娇道:“爹!你做什么?还给我!这……这可是胖头的老大!”
公蛎迟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公蛎不敢叫苦,只好搓着手无话找话道:“巫琇会不会就是吴三?”
毕岸递给公蛎:“尝一下。”
小水蛇过于用力,带动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乒乒砰砰的声音,同一个小女孩滚下山崖的声音并无不同。
一轮圆月升起,清辉穿过窗棂,一股阴冷扑面而来。毕岸仰脸凝望,忽然道:“今晚子时,天狗吞月。”
公蛎撸起衣袖裤管。浑身上下,别说是被火烧伤,连衣服头发,都没有一点过火的痕迹——这是第二次出现这https://www.hetushu.com.com种情况了。若不是毕岸刚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蛎几乎要以为被困古阵乃是一个噩梦了。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毕岸恢复了淡然,道:“我当时只是心中疑惑,并不确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蛎转了转眼珠。他不仅眼窝发黑,眼睛里还布满红血丝——但他已经化成人形,很讨厌人家叫他水蛇。
毕岸道:“是。”
小花道:“身体倒没大碍,不过还未起床,睡着也不踏实。”
公蛎的眼睛顿时亮了。天山阴玉又名“仙人吟”,产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间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孔洞,可产生共鸣回音,据传属于上古时期祭祀时的首选乐器材质,如今早已绝迹。公蛎捧起一个,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这种玉啊?”一边说一边放在耳朵边凝神细听。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间还可看到少许的白色结晶颗粒。毕岸拈起一颗小结晶在鼻子下嗅着,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许是药物,西域冥桐树汁,每天几滴,还有极其微量的草头乌……西域冥桐树汁,草头乌,丹砂。不对,这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药物!死后,尸体曾在门后矗立多时。所以门后有他的气味。”他看向公蛎。
公蛎仰面躺下,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送给她就是了。”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虎妞隔着油纸闻了闻,道:“真香。”
毕岸道:“那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表现比较反常?”
小花茫然道:“亲人?好像没有。”想了一想,坚决道:“没有。除了我和姑娘。”
小水蛇在草丛里蠕动了下,显得十分无可奈何。大黄发出低声的吼叫。
公蛎翻弄着看,道:“这种小鼓如今不多见了。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公蛎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梦游还是犯癔症。
公蛎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大……”
公蛎要退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支吾道:“还好。”
银骷髅笑了起来,道:“好一个姐妹情深。我要数了哦。一。”他声音温柔而平静,像个和善的长辈。
七号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躲开。银骷髅松开了手,道:“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有一次选择。”他点了一下八号,阴鸷的眼睛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来,“你和妹妹,只能活一个。”
锣鼓齐响,火光跳动起来,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几个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中,只留下一个带头的精壮男子,朝衣着银骷髅的男子躬身道:“六个,还有两个,马上便送来。”
小妖站了一阵,上前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公蛎寻思,不如上前去牵了她慢慢回去,尽量不惊扰她便是,便也跟着进了去。
小妖沿着最里侧的碎石小道,赤脚踩着尖尖的小石子上,却无一丝痛苦的表情,影子一般顺着街道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树下徘徊了一阵,又绕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门口,终于直直地站定,昂头看着木匠铺子的招牌,眼神一片茫然困惑。
八个白灯笼,发出白森森的光。不过灯笼十分老旧,灯头也小的可怜,只能照亮灯笼下一丁点儿的地方。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当他面可不许提起。”
毕岸脸色一沉,道:“说其他的。”
无人理会,银骷髅同那些人依然疯狂地跳舞。
胖头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洗。”嘴里这样说,却一步一挪地去来到公蛎床前,殷勤地帮他捏起了头,不时嘿嘿傻笑。
若是换个人,早该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决断,吴三既然被选中,肯定不会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蛎,只顾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现在才想起问真正的吴三去了哪里。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大婶挤着眼笑道:“哟,你还害羞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毕岸似乎觉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来。
汪三财倒从柜台探出头来:“年轻人么总要有点追求,看人家毕掌柜。”
公蛎若不是因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毕岸,打死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硬着头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么正面?再说另一面压在底下,得要搬起来才能看到。”
公蛎想了想,拿过玉珏,趁胖头不注意重新吞进脸颊,将火折子递给胖头:“打火,烧我。”扁起衣袖,将胳膊伸到胖头面前。
虎妞撒娇道:“爹,我都多大了,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小妖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放轻松,仰着下巴冷笑道:“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这样儿的,下面的拔舌地狱只怕都盛不下了!”
不过要是虎妞回来,定会把她当做贼给抓起来。老木匠又脾气古怪,不说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骂她一顿。
毕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对,比较来看:“你看,这个便是一对双胞胎,连背上胎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小花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公蛎忙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莫非这里在搭台唱戏?公蛎刚好飞的累了,便落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对面景象一览无余。
公蛎没好气道:“这不是苏媚的事情么,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毕岸道:“好,收网。”
小花摇头道:“不知道。”
公蛎吹着冷风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巡逻的官兵经过厉声呵斥,说是今晚天狗吃月亮,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荡。公蛎无奈,只好拿着已经被捂热的簪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行笔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蛎大多不识。中间夹杂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图片,偶尔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诛心便是挖眼、裹尸等,还有一些同现在不怎么相同的阴阳八卦图,处处透着诡秘,公蛎很不喜欢。
第二天吃过早饭,公蛎惦记着小妖,便去了流云飞渡。
老丁端着托盘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肤在托盘中发出莹润细腻的光泽。银骷髅站在石台正中,张开黑袍,背部的骷髅在红色的月亮下闪光。
公蛎手忙脚乱地将小妖裹好,小声道:“怎么办?”
李婆婆拄着扫把大口喘气,忽然五官扭曲,发疯似的痛骂:“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害人算怎么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岁,早就活够了!有本事你就该二十五年前将老娘杀了!你这个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狱的东西!”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李婆婆翻了个白眼,道:“我如今就这么点乐趣,比如你,我只是说你好吃懒做,百无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其他的坏话可没说,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公蛎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珑走远才想起寻找簪子。刚走几步,便见一根镶嵌玉珠的银簪躺在脚下石缝中,忙捡了起来。
毕岸抬头微微一笑,嘴角扬起。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了书。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虎妞谈兴甚浓,大说大笑的,什么今天进了多少木材,做了什么家具,订家具的人多么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华美,全然不顾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胖头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点头,双脚一边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来回移动,呆头呆脑听了半晌,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那个,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眼睛纯净无邪,没有一丝惧意,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婆婆自顾自道:“孩子当天晚上便走了。我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怀里渐渐僵硬。等孩子下葬,我开始思忖这件事。”
一共七个,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侧三个,右侧四个,个个精致,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莹润如水。公蛎将其集中在一起,拿了个破簸箕盛着,一会儿拿起那个亲一口,一会儿又拿起这个贴脸上,那副谄媚的样子,就差流口水了:“宝贝哎,委屈你们了!过会儿我就带你们回家,给你们置办个纯银的窝儿……”
毕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谶鼓是祭祀之器,专为召唤亡魂而制。不过自秦朝之后,殉葬、窨谶之旧殡葬制屡屡受人诟病,后皇明君便不再采用,再加上陶艺大兴,便多以陶人、陶马代替活人殉葬。这种东西,便由官方掌控流传至地下民间,甚为少见。只是没想到,当代仍有人制作窨谶鼓。”
公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怎么了,要死不死的天天梦游,苏媚也不管管。
银骷髅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个七岁的娃娃?叫人笑话。”说着不再搭理精壮男子,兀自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
虎妞的胖脸上漾出甜蜜,嘴里却不满地道:“谁傻了?人家精明着呢。”又警告道:“这我兄弟,你可别胡说。”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妖的梦可真够丰富。
公蛎玩心大起,一个俯冲飞至敦厚坊上空。忘尘阁门前的灯笼似要换了,比其他店铺的光线都要暗淡;隔着屋顶能够听到胖头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小妖不再流泪,而是满脸欢喜,一边走一边指点周围,好像黑暗中藏了无数公蛎看不见的美景一般,而且动作十分奇怪,一会儿做依偎状,一会儿又做出小女儿的娇嗔状,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人。
所幸飞翔的梦又继续了。公蛎飞过洛阳城,掠过高高的邙岭。
老丁垂着眼睛,一言不发。马脸男子忙走过来将小女孩拎开,恐吓道:“站一边儿去!不许说话!”
可惜竟然说出了声。公蛎原以为毕岸一定会装没听见,没想到他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内把这本书读完学透,我就接受你这个定位。”
毕岸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她本来就不是人。”话音未落,小女孩整个身体发灰变暗,瞬间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着啃蝴蝶结的姿势。
这些玉鼓公蛎天天把玩,再熟悉不过。当下用手轻轻叩击,自信满满道:“当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发出一股奇异的共鸣声,如同一个女子的吟唱。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毕岸回头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天说的胡话,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公蛎道:“发烧么?”
鼓声带着最后一丝颤音渐渐消失,周围一切如常。公蛎长吁一口气,随手抓起件长袍将鼓盖住,胡乱包上塞入床底,然后飞快躺回床蒙上脑袋,只露出眼睛。
公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蛎的胳膊,眼睛里满是惊恐,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龙哥哥,救救我!”
毕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小妖嘴巴先是一动,接着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惧,转身朝后跑去,不料经过前堂门槛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
这算是这些日心惊肉跳的唯一收获了吧。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人偶?还有巫琇,老早毕岸已经推测吴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为,为何一直不抓他归案?而那个奇怪的阵法,被自己一把火烧了,但火是如何着起来的?而且——
公蛎正想去看看小妖,带着门便走,却被毕岸叫住,又在毕岸的指使下倒了一杯茶给她。
按照公蛎的判断,站在小妖的位置绝对看不到自己,更别说这个鬼脸了,但小妖分明动了动嘴巴,用口型说道:“那是什么?”
毕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们身上鬼面藓的法子,没想到这样。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杀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公蛎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话来说,忍不住又道:“你等什么呢?要我说,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些孩子们抱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吗?”
空气清冷,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同时却也想到,自己竟然没了冬眠的困意——这么说,应该是修炼精进,已经褪去作为水蛇的动物本能,适应了凡人的生活了。
毕岸忽然将玉鼓递给他,道:“你看这鼓是什么做的?”
毕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视察,又从灶头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尽的臂骨。
这么多天,竟然还没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蛎不禁有些鄙夷,却不敢表露出来。
小女孩并不怕生,拉着七号摇摆道:“姐姐姐姐,我们捉迷藏吧?让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公蛎折身坐起来,双眼放光:“快说漂不漂亮?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毕岸慢条斯理道:“砸了也不错,不过小妖的梦游,可就治不好了。”
公蛎心思烦乱,没好气道:“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瞧你那大肥脸,红得跟卤过的猪头肉似的。还不快做事去!”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热退去,公蛎渐渐清醒。先侧面同胖头打听了下官府动向,听说并没有官府来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觉得腰都要躺得断掉了,起床胡乱抹了一把脸,打算出房门活动下手脚。
公蛎很是烦躁,他觉得这个梦做得够长了,只希望能够尽快醒来。
公蛎悻悻道:“我又不会治疗梦游。”
毕岸回过头来。公蛎忙端正身体,神态更加庄重。
公蛎正欣赏她窈窕的背影,玲珑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蛎相撞,顿时脸颊绯红,掩面逃开。
公蛎这才意识道他说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蛎闯进院子找石墩子一事。雾气已经褪去,小武点的那些灯笼不知怎么也全灭了。不过月光倒好,并不影响视物。
大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来,将院落周围点上灯笼。
毕岸道:“正面有螺旋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显现,你仔细看看。”说着手一松,啪的一声,公蛎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蛎紧张起来:“巫琇……不是死了吗,这院子还这么古怪?”
汪三财整理完账目,正笼着手烤火,探头看了一眼古书,揶揄道:“这书让他看?——龙掌柜,里面有认识的字吗?”
若是胖头娶了虎妞,这忘尘阁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蛎一边想着,一边侧着身子从马车后面的缝隙进入店铺之中。
大黄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却盯着草丛。
这么大的个子哭起来却像小孩撒泼,四处踢打周围的家具。老木匠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拿着小鼓踌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刚说完,一件棉袍甩过来,刚好落在小妖身上。毕岸靠着门框,皱眉看着小妖,嘴里却大声回汪三财道:“没事,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蹬翻了一个花瓶。有我在呢,财叔早点歇息吧。”
虎妞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对着胖头欣喜地道:“你来啦。”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并不见有其他人进出。”
毕岸搜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又是敲墙,又是翻看,连土炕的炕洞都钻进去看了好半日。
李婆婆牙齿磕动:“找了,不顶用。郎中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失血过多。可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失血过多?”
不仅胖头,一贯冷眼冷面的毕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错。只听他打趣胖头道:“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女孩子了?”
虎妞不待胖头说话,拎起裙摆转了一圈儿,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说着扭动了几下腰肢。
毕岸将其中一页卷起的书角抻开,压住,淡淡道:“据说天下修炼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说能长生不老,多活个数百年,定然是有的。”
如今整个院落只剩下两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边还有那个一脸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蛎连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转着朝着自己发笑。偏偏乱蓬蓬的荆棘无风而动,像是藏着什么怪物一般,更让公蛎惴惴不安。
公蛎飘飞在空中,腾云驾雾一般,飞得轻松惬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下的树木、山脊飞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样大小的民居和黄豆大的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显得渺小而可爱。
一个面具人叫了起来:“山体滑坡了!”
银骷髅笑了,道:“是。”
公蛎在草丛中无声地滑动。在睡梦中是不可能闻到气味的,但公蛎分明觉得那种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果不其然,从中又发现了一块小指骨,一块指甲盖大的骨片,还有几颗细碎的骨头。
做梦也这么倒霉!偏偏这个时候不会飞了。
胖头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残雪未消,天气寒冷,街上的店铺已经打烊。但胖头心里热乎乎的,丝毫不觉得寒冷。
做梦也好,只希望不要这么快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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