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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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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裴向阳拿过老范手里的响锣,“噼噼啪啪”猛打一阵,叫道:“日本鬼子走了!日本鬼子走了!”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裴向阳问:“妈妈呢?”归凤一个转身,看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她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们为什么叫的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人的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地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泪都干了,也停不了。卓太太坐倒在床上。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不知从哪处开始响起了鞭炮,有人敲锣打鼓,一路路传过来。一下,夜里残留的屈,就没有和-图-书了。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桌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藤田智也无可奈何地叹气,他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的。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就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归云瞧见了,镯子碧绿生青,她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藤田智也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勾,闪出蓝色的光辉。
“云阳同志!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记忆(的)纪念品了!“1943,8月”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你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也是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拔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
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的,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中国,在碎片中,惨胜了。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https://www•hetushu.com.com推开了。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照片,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规,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呜呜呜”地,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是飞虎队吧?”“不是日本人呢!”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龙华机场戒严。”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蒙娜的集中营里有人得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https://m•hetushu•com.com,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归云只好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讯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防着上回电车被阻的事。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了,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了蒙娜出来。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蒙娜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归云摇头:“你受苦了!”她看着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
“妈妈的信,有回了。”她们又同时点头,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回到家里,卓太太手里拿着信:“蒙娜的哥哥来信说,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归云握手,紧紧地。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展风说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过个好年。”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归云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她的面前,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归云问:“那上面在写什么?”“小蝶,你说?”“小雁?”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早卸了地毯的。立刻就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聚在门口,拥抱、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有人摔了毛巾、有人摔了牙杯、有人摔了面盆,人人面上的悲和喜,都化成了泪和汗。
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https://m.hetushu•com.com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卓太太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藤田智也说:“就让她坐吧!”他低头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人们真的醒了。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不过是两张纸。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天亮了!”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我们,胜利了!”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归凤说:“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喃喃:“大清早,怎么打的锣鼓?”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还拎着响锣,他重重打了一下,忽然就流了泪。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站了起来,朝藤田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藤田智也也站和*图*书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江江叫他:“叔叔叔叔!”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渡的空虚。不管江边如何地热起来,江边还是冷的。冷到骨子里。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是流得无声无息的。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没有你,我来不了这个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师,也是乐趣。”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归云也笑。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落”跑了。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没有人开门。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藤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静又似青筋浮凸着,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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