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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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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三二、断肠人在天涯

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三二、断肠人在天涯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有用吗?”归云反问她,“谁能拯救这种水深火热?日本人也是信菩萨的,菩萨不允许杀戮,可他们却杀了那么多中国人。”蒙娜愤然而起:“我要去请求微薄的公义,立刻就去。”卓阳按住她:“工部局现今软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诉都是徒劳。”
卓阳握紧了她们的手,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卓太太愁肠百结:“我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庆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撺掇我的展风干那总危险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干什么要拖我的展风下水!”她肆意发泄肆意辱骂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无力再讲下去。归云大声说:“他会胜利回来,我们要好好过着日子等他。”但是她也无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间拉了条凳子,呆呆坐着,看着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风,阴阴郁郁,不见月华。天井的铁门没有关牢,被人一推,轻轻开了。雁飞挺着肚子走了进来,还携着裴向阳。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驶来,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忙将展风推了回去。“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归云见雁飞扶着墙走上楼,温言细语唤了一声“杜妈妈”,庆姑不好意思,引了她进去。心内又叹,雁飞更懂人事迂回,自己只会硬着头皮上。什么事都要担,担下来又要痛到内伤。她自伤。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鸦片馆的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的音,软的,如他此刻的身体。
藤田智也皱眉:“人已死,何必再这样?”士兵回答:“长谷川大佐亲自下令,此人是国民党军统局头号特务,恶贯满盈。示众,可震慑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极必反。”藤田智也几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尸首。忽而念起,他竟然开始怕看尸首!几时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该在鸦片馆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雁飞咬住了牙,将身体交托给身边的人们。但她又好像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尽头。头昏昏,神思缥缈,举步维艰,路也是狭窄难行。她看不到出口,远处人迹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个人,多么累!
匍匐在地上的中国小工们终于看清楚那张脸,黑浓的剑眉,睫毛很长,静静覆盖在眼皮上,鼻梁高挺,唇薄如叶。是一张俊俏的面孔。他们向着他,重重嗑了三个头。月光如华,终于露了头,照在这张面孔上,他们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弯的,恰如带着笑意。
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扬的下巴。他从不低头,至死也不!蒙娜的声音传过来。“耶稣的圣彼得。”耶稣在哪里?满天神佛又在哪里?雁飞看到自己身体中汩汩的鲜血在向外奔涌,沿着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不能退得没底线!”蒙娜吼。“底线只能我们自己去争。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这里的公义早成了薄纸,随时会变碎片。”蒙娜望着卓阳,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沉痛。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痛极了而勉强支撑不倒地,他们一直在隐忍,被这样的痛苦一次次凌迟。她倒退一大步,战争正让这个世界逐渐疯狂,她的心压抑难受,终不言不语,迷惘地走了。出得门外,闷雷乍响,蒙娜惊栗了一下。她没带伞,冲入雨幕,撑着伞匆匆行路的人们都不理睬这位没有带伞的外国小姐。蒙娜陡然生起无助的孤独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和图书里?迈了一步又缩回来,哪个方向都模糊,她不明。留下的归云和卓阳也无言,归云心跳得很快很慌,跟着这个灰暗的世界一起摇晃。
藤田智也流连鸦片馆是近几个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来了这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
必须向前。“大日本帝国万岁!”这是他们的口号,千秋万载,永远不能停下来的理由。“呸!”这是真实的唾沫,发自一个穿着简陋的补丁大褂的黄包车车夫。是中国低层的人,弱小的,但无惧的。叫口号的发怒了,要去抓车夫的衣领,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别闹事!”便作罢。车夫不怕,冷笑白眼,拖着车跑了。他们叫了出租汽车回军营,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毕竟也是开小差的事,谁都不敢造次。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展风听出卓阳的意思,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扶雁飞上了前一辆,自己坐到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转过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狱。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还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谁说日本皇军纪律严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会阳奉阴违,这点相像得简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场,想要再赏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场一角,有几个下级士兵指挥中国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杨浦俘虏的青年壮丁,被抓来军营里打杂。经年劳作,此刻也不能称壮丁了,都骨瘦如柴。动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枪。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又买了香烟蜡烛,一并带回了杜家。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但她不叫,怎么痛都不会叫。她记得火苗翻滚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没有叫,只是飞奔扑出门外。那痛灼伤到皮肉,她可以闻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这使她有奇异的感同身受的快乐。此刻,竟然也有。紧步上前扶起她的归云被她身上一阵阵猛烈的抽搐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卓阳排开众人,打横抱起雁飞,归云才醒觉,冲出马路招三轮车。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闸北一代工厂林立,高耸的烟囱吞吐黑滚滚的烟雾。自从日本人占领这边以后,这里的工厂也被占领,生产变得更加繁忙。北站专门用来运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耸立。起风的时节,煤尘与黑烟滚滚而起,将这片世界变得黯淡模糊。这个黯淡模糊、被敌人占领的世界,少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经过。好容易拦下一辆三轮车,车夫见是产妇,不愿载她们。一边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轮车夫学中国人骂了声“娘”,将一张美元票子扔在他脸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阳一起将雁飞扶上车。归云催促三轮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小云。”雁飞惟有紧紧倚靠归云。“上海的馒头为什么要叫生煎?这样给人活生生的煎熬。”归云用手绢给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过去,很快过去。”雁飞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顿:“过不去,什么m.hetushu•com.com都过不去。”归云几乎要顿脚:“过不去也要过,船到桥头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强自说,但她在她怀里每一下抽搐都会让她心惊肉跳。路途那么长,总也走不完,怎么会那么长?当年小雁背着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么长,总是走不完。扑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脸上,倒像是天上的泪,又像是自己的泪。蒙娜及卓阳随后叫了车尾随她们其后,到医馆的时候,与归云一起协力将雁飞扶下来。
她记得她送过一把水果刀给这个少年:“我见你看了这把刀好久,我想这把小刀随身带着削生梨会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里,拳着他的手指头要他握紧。她对这个少年说:“向抒磊,我喜欢你。”他说过:“上海不是我的故乡。”她说:“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来这里,我不走。”他沉默,他逃离,他远走,他再次出现。最后的最后,他永远留在上海。他还说:“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雁飞无泪,她能看得很清楚。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她,看到了他的旧伤,沉疴的伤疤,如同他背上的伤。原来沉疴那么久,原来疤痕那么狰狞,原来才是他最痛苦的伤口,所以才需要鸦片去麻痹。原来瞒了她那么久。原来他受过那么重的伤。她,什么都不知道。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原来不是不会去爱,而是不能去爱。心口开裂是有声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聋。雁飞缓缓蹲下,身体深处的剧痛来势凶猛,将她的肉骨由内向外剜,由内向外撕裂。
雁飞见状,笑说:“她终得服软。”拍拍归云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总要人聚不人散的。”归云感激:“你总为我想得这样好。小雁,没有你我可怎办?”雁飞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陆明怕今晚也不会回这里,展风又走了,放老太太一个人过中秋可不好。更何况你和你的卓记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为她善后。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才说一半,庆姑推了门进来,三人皆都噤口,展风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声“妈”。庆姑本在外面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她虽迂梗,但并不傻,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何老师高声喝道:“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回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他走进灶庇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没错。”他望着她笑。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我,一定会。”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干妈妈。”裴向阳活蹦乱跳扑过来,归云在他粉|嫩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窒,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和*图*书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家里存着的那些法币差不多大部分兑换成金条了,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我估计不太会像南京那样,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是。”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小陈懒洋洋地说。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来,什么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光线渐渐聚拢,她看到归云盈盈的大眼睛,就如当年一般。“小雁,我等你,我等你们出来!”是啊!还有一个小云在守着她,她的脸色甚至比她还要苍白,连带她的唇都惨白了。雁飞阖上双目,嘴角轻轻勾起微笑:“你等我。”再睁开眼就是墙上蓝幽幽的光,身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剥离。旧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将诞生。蓝幽幽的光在涣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悬在她的头顶。她终于嘶叫出声,泪流满面。归云在手术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渐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泼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在医馆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钟般沉重。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还摆在外面?不觉捂住了面孔。蒙娜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攥了拳头:“我要向工部局提请,抗议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浓烟里。这样的是违反了军纪的。但这群日本军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战,乍来到比东京更绚丽繁华的上海,心就蠢动了,找的方儿四处耍了,尤其喜欢租界。谁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赌场舞厅跑马场,还有洋泾浜旁的大世界,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是从不曾见过的市面。“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儿都收归下来,就是这个吸引了无尽的野心。藤田智也只希望满室的迷香收归自己无尽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软绵绵中消磨时光,以前他会去兆丰别墅消磨时光,如今那里只留冰冷的月光。谁都不属于他,他也无处可去。藤田智也记起来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乡,想趁早回虹口军营里去,那里才都是自己人。他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从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现在已经能读书认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们是被训练已久的机器,一旦运作,就绝不可能停止。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归云站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归云开了腔:“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和-图-书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他捶桌:“那些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的泪流下来,从不曾流过的男儿泪,把庆姑吓住了,也吓醒了。她知道,儿子是始终留不住的,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卓阳心中阴郁,下楼出门。日晖里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归云把报纸拿来,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竟然是雁飞,她竟会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飞已经看到了,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这是一个团圆夜,这里却渐渐冷到骨子里。归云也觉得冷,寒凉彻骨。她送了展风远行后回到杜家,东边的天空暗了一半,乌云卷了半边天,月亮都要看不见。杜家的客堂间空荡荡,庆姑挥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屋角的灰尘。她迎面对庆姑说:“展风哥上前线了。”庆姑措手不及,鸡毛掸子停在手中,惊鄂地望着她。归云将展风跟着向抒磊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她说:“如果不走,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只有更危险!”庆姑脸颊上的肌肉开始颤抖,怒意爆发,她抓住归云的肩拼命摇撼:“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纵着他走上这条道?”归云任由她捶打摇撼,说:“娘,以后我和归凤照应你,我们一起等展风回来。”
“我要去北站。”“不准!”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藤田智也看见他们又在运尸。士兵向他行军礼:“击毙抗日分子一名,现将其尸首运至北站准备明日示众。”
“八仙桥的几家货色正,从英国直运,可惜都被我们炸了!”吞云吐雾里,也有叹息。
她也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曾经在除夕抱紧过她,他说:“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我来瞅瞅老太太。”雁飞道。归云说:“你不该来。身子这样不方便,还来回奔波。”雁飞看了看楼上庆姑紧闭的房门:“她怎么说?”“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过阵子该会好的。”归云也看一眼庆姑的房门,“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我答应过展风照顾好娘。”雁飞怜惜道:“你答应过太多人要照顾太多人,却没有想过好好照顾自己。这些天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原来带的是杏花楼的月饼。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铁皮盒子,华彩招人。“今天是中秋节,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个,倒能和老太太做伴过节。”裴向阳拿过月饼盒,跳跳蹦蹦上了楼。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饭,卓杜两家长辈都怜他孤小,待他十分爱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气和聪敏,向来也能哄一哄大人的。归云想,雁飞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阳跑上了楼,举起小手敲门:“杜奶奶,杜m•hetushu.com•com奶奶。”房门纹丝不动。雁飞好笑:“老太太真固执。还好你没做了他家媳妇。”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当然是不会留情的。”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何时他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肖似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阳表情凝重,向归云同展风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是特务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咱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庆姑听得心头乱跳,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曾在日军军事演练时,有个太太越过北站去买菜,被重兵拦在了北面。她六七岁大的女儿等在南面,看到她,欢悦地如小鹿一般跑过来。她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妈妈拼命摇手的意思,她以为她就要抓到妈妈的手,那一刻无情的子弹穿破她的脑颅。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尸也是他们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着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尸。他们有流不尽的泪。这具直挺的尸身僵硬如铁,一条木桩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来着兴致,帮着想办法,他们又找来一条木桩,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铅丝将尸体双手双脚固定好。尸体沉沉的,往下坠。日本兵没了耐心,从铁路管理所要来粗长的洋钉,直钉入尸体的手掌和脚掌,尖锥的钉子刺破肉体,发出“嗤嗤”的闷音,他们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脸上糊了一片泪,将十字架摆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满意了,一个人手舞足蹈比划一阵,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后看明白了,却装着看不明白,拼命摇头,又被踹倒在一边。这次日本兵亲历亲为。他们将十字架倒过来摆,面向南面架着。他们很高兴,这个角度能将最能羞辱中国人的地方显露出来。月亮往西边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后洒向这里。尸体愈加惨白,只剩面容安详。
何老师立刻愤慨了:“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向归云等人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又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归云说:“我是他家女儿。”裴向阳再接再厉,继续敲门软语哀求,庆姑的房门开了一道逢,他马上把月饼奉上,说:“杜奶奶,吃月饼。”庆姑怎硬得起心肠对这副童稚的笑脸,心软了,将裴向阳放进了房里。
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晋”。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士兵却卖好卖强地嚷:“藤田少佐请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裹尸白布,下面的尸体直挺挺,胸前有枪伤,两处,均致命。但这不是重点,白布直撩到尸体的大腿处。他得意了:“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标本!”两个中国小工本已将尸体裹好,此时见日本兵又将裹尸布扯开,不知是怕还是恼,浑身瑟瑟发抖,只紧攥住拳,不敢发声音。藤田智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边的一点微亮吸引。走过去,草丛里一堆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银如一勾小弯月,辉映着天上的圆月。他俯下身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端凝的表情,他将水果刀在衣摆上擦了擦,顺手塞进了口袋。士兵望着他这样面无表情,顿觉自己的得意全白费,加倍气恼,又踹了小工两脚,用生硬的汉语吆喝:“支那猪,快!”小工低头快速将尸身裹好,不再令他现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劳的,到了北站,他们还需将裹尸布扯下,动手给他更大的羞辱。想着,眼里蕴了泪,不能让日本人看到,抬了尸体疾步走。月很圆满,俯视一切浮生,夜里行走的人影在月下仓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满铁丝网,做了南北分界,中国人通过需要亮出通行证。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眼前终于模糊,仍旧不是泪。是黑暗。她再也看不到光明,只剩无边的疼痛,像波浪袭来,紧缩的,骨肉分裂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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