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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跟我要多少？”

无锡城东苏家弄，有明末东林书院旧址。这儿旧有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亲自撰文并手书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东林书院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那副楹联却传了下来。清朝末年，有人又在东林书院旧址上建东林中心小学。辛亥革命后，不少学子学士感慨于明清更迭，或振奋于清亡，或忧患于北洋政府统治，常来东林中心小学凭吊东林党人，阐发其忧国忧民之心曲，勉励不畏强|暴之志向。于是，这里逐渐成了城东的一个热闹去处。

“那你就算算吧。”

“哪里是什么神算，”王三千仰面笑起来，“不过是眼见为实。远远的我看你拎着包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壮年男子走来，他是老爷，你是仆从，这还用算。”

王三千捋捋胡须，“前途也没什么可说的，好生服侍老爷就是了。你家老爷正是壮年，跟着他错不了。”

“不用算，好生侍候老爷就前程似锦。”王三千正下脸来，“不过眼下有一事你当留意。”

卞梦龙急忙凑到温秉项身边，说道：“老爷，街边那位老者是广东来的出名的大神棍，大相士，卜卦极灵。问不上三句话便能‘千’上，所以号称‘王三千’。老爷可有兴趣试一试？”

“想长干吗？”

“不行！你存的什么心思必须跟我说清楚。”

“……连老爷您不嫌弃她的话也告诉小的了。”

卞梦龙刚从小凳上站起，温秉项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小的明白啦。”卞梦龙退下。

“全说了？”

他惊讶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呢，您不但知道我是服侍老爷的，而且连我家老爷适逢壮年都知道了，真真神算。”

“你这个没出息的，”巧珍捶打着他的胸膛，“就甘心老婆让主子玩和_图_书了？！”

“卜卦的很少见您这么实诚的。”他很是感慨，“还是请您老掐算一下我的前程。”

巧珍正剁菜，两只手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她接着剁菜，“大白天的，放正经点。回头老爷找你有事，看你不在，该怪罪下来了。”那手却没松开。她放下了菜刀，扭扭腰身，“大白天的，别这样。让老爷看见，咱俩在这儿都干不成了。”那手依然没有松开。她有些着急了，“快松开，再不松开我喊老爷啦。”说着转过身去，臊得一下捂住了脸，呻|吟道：“……老爷。”温秉项一笑，走了。

他高擎着灯照亮了中堂上那幅出自婉儿之手的《猎归图》，两眼深不可测，一片苍茫，而两颗晶莹的泪珠便在这深不可测的苍茫中滚了出来。

卞梦龙看看主子的背影，“他给了几块？”

温秉项一字一顿地说：“我这地方怎么样啊？”

巧珍爱她的男人。平时温秉项对她掐一把捏一把的她全忍了，不愿告诉男人，怕男人跟主子闹翻，但这次看到老爷要动真的了，她非说不可了。

“该说的全说了。”

他捧起她的面庞，平静地说：“他是要讨小，是要传香火，解决那些冬瓜和南瓜所解决不了的事情。”

卞梦龙急忙说：“信不信由便，忙了半晌公事，不妨借此解烦开心。老爷不信，不妨让小的试一试。”

“自己看着办吧，凡你让我说的话，我可全说到了。”

“咱们跑。”巧珍的哭声骤顿。

作为温秉项的跟包的，卞梦龙自然也来过此地。他注意到，由于多有忧患国家前途人士去东林中心小学，所以这里有几处卦摊生意。那些凭吊东林党的人出了小学后，对国将何往民将何去，深感渺茫，便免不了卜上一卦，听神棍说一通聊以自|慰。他认ｗww•ｈetushｕ.com•coｍ识了其中一位卦士。

卞梦龙走上前去，正待开口，王三千倒先发了话：

“问什么？”

“这仍然不是算的。”王三千微笑着说，“我看你面色惨白，眼角发暗，说话中气不足，这些显然是房事过劳所致。至于说到老婆漂亮，”他诡秘地一乐，“如果是个丑婆娘，也不会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

温秉项见状，掏出几块光洋置于王三千脚下，起身，拔脚疾走。

卞梦龙聚精会神地听王三千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新媳妇刚从乡下赶来吧？当留心房事，别让漂亮老婆淘虚了身子。”

“话当未说定。”

温秉项一掌挥过去，把参汤碗打掉……

“正是正是。”

“往哪儿跑？出了这个门全得去讨饭。”

“你老婆跟你絮叨了什么没有？”

李儒鑫所开的通达钱庄即在此地。温秉项为照看好岳丈的家底，常光顾此地。他脑子里绝无什么东林党、北洋军阀一类，但求的只是钱庄生意兴隆。

“正是正是。您真乃未卜先知。”

“很好，老爷。”

“子嗣。”

温秉项正是这么一种人。他是生意人。按说生意人是务实的，因为每一个大子儿是怎么赚来的心里都清楚，每一个大子儿是怎么赔出去的心里更明白。他在主宰自己命运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前程用不着再去问别人；在对行情的判断就能看出下一步的起伏，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卦士。所以他从来不卜卦，更不信这套。但王三千那几句话，正点中了他朝思暮想的事。过去想外室，明的不敢，暗的找不到，而眼下则送上来个现成的。巧珍是有夫之妇，而其夫不过是由他温秉项随便捏的一团面。“另辟外室，将得贵子”这两句话灼得他浑身发烫，他转天溜进了厨房。

温秉项舒了口气，用手帕点点鼻尖www.hetushu.com.com上的汗。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同样想不到卞梦龙是这么逆来顺受的人。

王三千一挥手，“年纪轻轻的，无愁无虑无灾无病，没有什么可算的。省下这点钱给老婆扯块布做花衣裳吧。”

王三千缄默了，闭起双目养神。

“明媒正娶，烟火不续。”

“老爷，这是您的参汤。”巧珍浑身瑟抖。

他臊红了脸，不说话了，从兜间掏钱。

当晚，她伏在卞梦龙的胸脯上呜咽着说：“这些日子，老爷越来越不规矩了，摸一把掐一把的，今天在厨房里抱着我死不撒手。”

巧珍的拳头在空中凝固住了。她愣怔怔地坐起来，“不是要玩我，那他要干什么？”这是她从来不可能思索的问题。

当夜，巧珍端着一翻盖碗的参汤走来。卞梦龙指点道：“那间屋子就是老爷的寝室，进去吧。”巧珍咬咬嘴唇，进去了。

世界浸泡在这张图中。他伸出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曾画出一片晴空的手，田园牧歌曾从这双手中流淌出去。而现在，仿佛中了浸透野性汁液的箭一样，它颤动起来，抽搐起来。他把手按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想让大脑理清此刻发生在书房的情景：臀大身肥的温秉项正疯狂地蠕动着，在他身下，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对淡漠无神的眼睛以及两片无动于衷的薄唇……哪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追逐着心口淌出的血是一种意境，有意让痛苦焦灼一番才能铸出一颗男人的心脏，一个野性完备的人。

“有话直说！”

“快说！”

“但求老爷赏脸，让小的今生今世服侍您。”

“也好。”温秉项依了他。

老者合目，表示意会。

卞梦龙笑了，“那就说说前程吧。”

“只要老爷您发话，干啥全行。”

“这是十块。”卞梦龙将光洋放下，急忙拔脚撵温秉项。有不少和_图_书这样的人，他们从不屑于卜卦，认为那不过是江湖术士的骗钱游戏。而一旦让人说准了一回，而听说的又是戳心窝子的话，对占卦的态度马上就彻底变了，由压根儿不信到信得不行。这里，主观因素起决定性作用，如果占卜者说的正是卜问者极力想做的事，那么即便听说很朦胧，卜问者也宁愿按自己的想象把它具体化，便执意把它作为行动准则。

“过些日子到布店当个掌柜的怎么样？”

“我仍然是你的男人。”

“他讨我当小，你仍是我男人，那我又成个什么人啦？”巧珍更蒙了。

“温某人素来不信这些。”温秉项自顾自往前走。

温秉项的卧室在院子的西侧，本是书房，只是他常在此留宿。

痛楚有时是一种享受。卞梦龙本想在窗外听听过程，但是听到“啪嗒”一声，他却无法抑制地转身走了。他进入客厅，用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心口被搅了一刀后往这里跑，更不知道自己点亮灯是想看到什么。明白了，这里挂着那张《猎归图》！

“那、那，那你成个什么人啦？”巧珍在这个似乎荒唐得不可理喻的问题面前困顿住了。

毕竟是民国了，主子要占奴才的妻不能太随便了。厨房事后，温秉项老实两天，看到奴才夫妇一如既往，便把卞梦龙唤至客厅。

王三千微微一笑，“谈不上什么未卜先知，年轻人来卜问，十有八九是问前程。干这行的全知道。”

“讨饭就讨饭，我讨过。”

“另辟外室，将得贵子。”

太阳蛮好，暖烘烘的。阳光下的行人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都在急匆匆间奔自己的生活。而在这厢，王三千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显出一副与世无争之态。

王三千微启双目，“五块。”

月光下，他们相抱而眠，搂得很紧很紧。

他惊得直伐巴和*图*书眼，“还没‘敲’呢，就把我老婆刚从乡下赶来，老婆挺漂亮这些全说准了。您老真是神人了。”

温秉项气宇轩昂地说：“我素来不信这些，但你对我家人说时，我一直听着。别的占卦卜问的，能敲准刚才那几次千，明明是察言观色所得，也早说是未卜先知了，你倒是实实在在地托底。既然你诚实，我也就放心地找你卜问了。”

一老者坐于街旁。他双眼凹陷，皮肤赤黑，手的肤色有如棕色的缎子，看谁让谁感到一股灼|热。身后墙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六个大字：大相士王三千。

“以后慢慢说吧。”他柔情地抚摸着他的女人。

“他要不是玩你呢？”他平静地发问。

温秉项走着，卞梦龙随其后向老者递过去一个眼神。

“睡吧。”

“摸秋祈子”后约一周，温秉项又带卞梦龙去城东通达钱庄，谈了谈与上海钱庄业公会往来事项之后便出来了。由于得知上次那笔买卖金银的生意赚了一笔，温秉项情绪不错，点着文明棍一路走来，卞梦龙提个包紧随其后。

王三千沉下脸来，“你也是来卜问的？”

温秉项被触动了心事。

他领情，但却冷冷地说：“我是他的跟班，你是他的厨娘，都是指着他混饭吃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几个书柜中装的全是从没人动的线装书，一角是张檀木床。“参汤来了。老爷。”巧珍将参汤送上。

“可我没讨过，而且也不想去讨饭。”

王三千制止了他，“没算命掏什么钱，免了吧。”

“那好。”温秉项掂量着措辞，“我最近腰身不得劲，瞧大夫后说每天夜里要喝人参汤，今天夜里叫巧珍煎熬好了后，送到我屋里来。”

王三千嘴中忽忽有词，又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将身子俯上前来，低声问道：“可愿听我交底？”

“来人可是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