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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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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第一部

第四章

“宗夫子,这不是赝品?”卞梦龙失声地叫出来。
“这么说,这灯只能是真品?”他呆呆痴痴地问。
“真的假不了,老夫子,说说高见嘛。”朱掌柜满不在乎,“说对了,让我也跟着长点见识;万一说得不对,这屋里连你才仨人,也伤不了你老夫子的面子。”
朱掌柜的把烟点上,吧嗒了几口,悠悠然过了过瘾,才慢吞吞地说:“你别忙着问是真品还是赝品,小兄弟,你如果会数数,先数数案上摆了多少种灯,不是多少盏,而是多少种,会数就数吧。”
宗九堃一听这话,痴劲又上来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搁了,眼睛使劲眨眨,嘴嚅动着,就是吐不出音来。
他忙将手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小声点,这才说:“案上只有一只鼎。这是个大物件,若是真货,算我撞上了大运;要是假的被我买了回去,岂不冤死哉!这件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求宗夫子甄别、指教。”
卞梦龙求购之心泡了汤,失望地看了看放在角上的那只方方整整的发黑的鼎,准备离去。抬脚之际,宗九堃却唤住了他。老夫子说道:“怎么?这就要走?”
宗九堃走过去,俯下身来仔细看。卞梦龙本漫不经心,认准了它不可能是真货,但老夫子的神态抓住了他。这老夫子观察得非常认真,耳根子渐渐变红了,注视良久,他伸出苍老的手,在鼎的上沿珍惜地摩挲着,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卞梦龙看那掌柜的,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痴痴然然地说:
他掏了实话:“听您老一说,这店里不像有实在东西。本来真正相中的那只鼎,但估计又是个赝品,连宋唐都没有多少真东西了,更别说商周了。这么一来,只好走了。”
卞梦龙拍拍老头,“宗夫子,说吧,我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卞梦龙随宗九堃来到潘楼街,从街口入了小巷,来到一家不大的古董铺。
“卞先生挑别的吧,这个大物件容我慢慢想来。”
他俩向外走去。宗九堃掀门帘之际又着急回首看了那只鼎一眼,并对掌柜的说:“别急,我们过两天还来。”
开封的古董铺,他已多数跑到了,还没有一家是专营古代铜制器用的,临江阁是他所见的唯一一家。他对坛坛罐罐也喜欢,只是觉得它们在华夏文明中分量不够;他本身是学画的,对字画,也就没有更多的关注;对漆器、石刻砚、首饰等,在他眼里都是小摆设。在他心目中,最压秤的是青铜器,就像《断臂维纳斯》等石雕代表了古希腊艺术最高水准一www.hetushu.com.com样,青铜器是华夏上古文明的最显著标志。
卞梦龙正求之不得,宗夫子说话间,他已从案上拿起一面铜镜,这时,他递与宗九堃,说道:
卞梦龙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人会说出洋洋洒洒的一番话来,而且句句在理。他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当然要数了。”朱掌柜伸手往长案的方向一划拉,“明着告诉你,临江阁这灯有十五六种,有几种只一个,每个灯由几件凑成?光大部件就有灯盘、灯柱、灯底,算上小零碎就更多了。勾着算每个灯由四件凑成吧,十五六种灯就得有六十多种不同的件。每个件跟每个件都不一样,要仿制的话,就得有六十多种铜模。开一个铜模多少钱?开六十多个又是多少钱?我临江阁真要仿制的话,不说别的,光开模就掏不起钱,让我们怎么去仿制。退一步来说,即便仿制开模这钱我掏得起,就这么一年卖出去三五个,我的本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起码我这辈子是见不着了。买卖就讲究个大进大出,让这灯的工本压住我的钱,一家老小指着什么吃饭?”
“怎么这么说话?我问的是真品还是赝品,你让我数有多少种灯干什么?”
朱掌柜好笑地说:“小兄弟,一听你问话就知道你外行,古董铺中不是没有赝品,有,而且很多。但什么可以作假?古瓷古陶、名人名画什么的。这类东西制作上不搭本钱,脑瓜灵光,按古人古书上的记载给新东西做做旧就行了。但铜器没这么简单,搭不起工夫,搭不起钱。即便搭得起,有的铜器也难作伪。就说宣德炉,就算把几十个件全给对付出来了,然其色不可为伪。其色黯然,奇光在里,望之如一柔物,近视如肤肉内色。这种色是宣德年间用极偏的法子铸冶出来的。后人无以为伪,当然,灯就简单多了,但你看看我这一间寒窑,像有仿制本钱的地方吗?像是耗得起的地方吗?”
卞梦龙用手指点着那条长案,压低了声音说:“一是那块铜镜,二是那只鼎。另外,铜灯也想问一问。”
“这价倒还说得过去。”卞梦龙叨咕出了声。
这家古董铺叫“临江阁”,其实,这仨字没一个是准确的。它不临街,又不临河,更无临江之说。它在老潘楼街北边的一条黑黝黝的巷子里,走上一段煤渣路,外加一段土路,七拐八绕才能找到这里。所谓阁者,楼也,实际上只是一进平房,临巷子有两间宽,既无阁可言,更没楼之说,显然是当地一介住家改的铺www.hetushu.com.com面而已。
宗九堃边想着心事边挥了挥手,几乎是凭着反应说道:“你尽管去与他相商,宗某——密斯脱宗——在一侧恭听,保你买不了赝品就是了。”
“这面铜镜亦让我动心,请辨认一下是否汉代之物。”
从长案上所摆的物件看,临江阁有其特点,这就是它不卖古代的饰物,只卖器用。卞梦龙转了几天古董行,多少长了些知识,对大部分东西叫得出名来。案上最多的是各种式样的铜灯。古代铜灯也称为“锭”,一般上面有盘,用以盛油或插烛,中有柱,下有底。有的底如雁足,称雁足灯;有的圆盘下有六短足,盘边有把,自身铭又称为“行灯”;有的铸成人形、鸟形、兽形等等。灯间放有一博山炉,它盛行于汉晋,是焚香用的香炉。上有盖,盖上雕镂成山峦形,山上并雕出人物、动物。下有底盘。炉身遍体饰云气纹。他在别的大店见过鎏或金银错的这种炉子,但对价钱不敢问津,只能是看看而已。几只椭圆形的铜耳杯,每个杯的两侧各附一半月形的耳。它也盛行于汉晋,是饮酒器。一个类似脸盆的东西,圜底,腹外有穿环的二兽耳,器底饰双鱼纹,他记得,这是汉代盥洗用的青铜“洗”。两只大小不一的铜缶,形制似后世之坛,小口,有盖。肩上有环耳。所不同的是,稍大那个是圆腹,稍小那个是方形的。他知道,这是古代用来盛水的。对这些,他兴趣不大,感兴趣的是两样,一样是一只铜镜,另一只是不大的鼎。他的西洋画老师家中有一个,惹得各地名流纷纷前来观临,称羡不已。他更是看在眼里,埋在心中,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老师的那只有半尺来高,这只个头略大些,有一尺来高。
“哪只鼎?”宗九堃问道。
宗九堃把铜镜放回案上,拍了拍手说:“容老夫说句实心的话。我本还以为是面宋镜,宋人喜继往开来,有可能是工匠取汉镜图形,加唐宋以来的新开创的螺钿,本意并非制仿古赝品,不过心血来潮,图个古树开花。这正是宋代艺匠的极可爱可敬之处。但你一说是张疤拉眼儿盗自汉墓,而那个张疤拉眼儿又实有其人,住在城外张村,这就又生蹊跷了。如此看来,这只是一个不懂秦汉的近人的一个用功极细而用心极拙的伪作。否则不会有劳这个龌龊的张疤拉眼儿出场,布下一个不成气候的弥天大谎。”
宗九堃仍在观察着镜子,不紧不慢地说:“那就是张疤拉眼儿骗了你。”
“看上哪几样了尽快说吧。”宗九堃对和图书卞梦龙说道。
他笑了笑,向掌柜的走去。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吹出一口长气,仿佛不屑他的盘诘。
朱掌柜急了,“你这老头说话怎么这么缺德,我能骗你们吗?”
卞梦龙心里一乐,忙问正在看镜的宗夫子:“夫子,你看怎么样?”
铜镜是古代照面用的,一般做圆形,照影的一面磨光发亮,背面大都铸有钮的纹饰。它始创于殷商时,其时虽不规整,背后却也有铸叶脉纹,边沿为弦纹夹乳丁了。春秋战国时,这种器物已在一定范围内使用,但盛行期还是汉代。起初是没有纹饰的素镜,有的饰单层或双层花纹,没有铭文,钮细小。西汉至东汉前期的铜镜逐渐厚重,纹饰有几何图案,神人禽兽纹及钮多做半球形式柿蒂形,开始有铭文,多为通俗的吉祥语,王莽时有纪念铭文。东汉中期至魏晋,镜背出现了浮雕。
“好!”卞梦龙大叫一声。
“掌柜的,依老夫之见,不是那个张疤拉眼儿在骗你,就是你借着张疤拉眼儿的嘴在骗我们。”
朱掌柜和卞梦龙探长了脖子,注视着那几个点,看不清是什么,宗九堃见状,用袖口在点上擦了擦,点上露出了血痕。“这不是铜吧?铜总不能擦擦就白吧?那它是什么?”他向二人问道。
临江阁能有多脏,只要细看它的门帘就够了。棉门帘有几处露着白不白黄不黄的棉絮,油汗漫漶,蓝布已有几处黝黑,人手撩起处更是让人磨蹭得莹莹闪闪。掀门帘进去,但见靠墙放着一条斑驳脱落的深褐色长案,案两端向内曲成弧形,乍看像是从哪个破庙里搬回来的。案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待售的古董。古董边上放了只破碗,碗中有不知何时剩下的汤,汤面的油花上结着白茸茸的一层毛,怪让人恶心的,碗边上放着多半个皮裂瓤干的馍。日子久了,皮已由褐变黑了,整个屋子满哪儿都是灰尘覆盖着,没有一点儿活鲜气儿,直让人觉得是进了一座坟墓。一进来,整个气象就让卞梦龙想起古董行的一句行话:“卖死人,买死人”,是说这行专卖古人,也就是死人的东西。其价格之高,翻本之狠,能让买主倾家荡产。
宗九堃的眼睛距铜镜也就是半尺远。他正仔细瞧着,听到卞梦龙的问话,如同自言自语般说:
朱掌柜往鞋底磕了磕烟灰,并不做答,而是又掏出烟丝,慢慢地往烟嘴里续。
“算了算了,就当我被张疤拉眼儿骗了。”朱掌柜沮丧地坐了下来,“本临江阁尽是些不成器的赝品,二位不必在此劳神了,请回吧。”
“且不管谁骗谁,你就说和-图-书说它为什么不是汉镜吧。”掌柜的赌气地说。
“这是螺钿。”宗九堃肯定地说,“把螺壳、玳瑁等磨薄,刻成花鸟人物或菱形、圆片一类,镶嵌于雕镂器物上面,是为螺钿。我国什么时候才有这种工艺?唐宋比汉晚了一千年!这面铜镜只能是宋以后的人制的,更像是明清的人做的。本意是仿汉镜,大面上都找准了,偏偏为求全,在最后加了一道螺钿的活,画蛇添足,露了馅。”
被挫得泄了气的朱掌柜又来了精神,忙拿出鸡毛掸子把角落里那只鼎轻拂了几下,腾起一片灰尘。他咳嗽了几声,放下掸子,把那只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子的前沿上。
“这话怎么讲?”卞梦龙问道。
“用不着瞧那么仔细。”掌柜在一边说了一句。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是盗墓的从汉墓里盗出来的,所以就这一件。汉墓里出来的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汉镜。”掌柜的显得很从容,“实不相瞒,我从盗墓的张疤拉眼儿手里,用四十五块大洋收的。你要真有心买,我保个底价,外带赚你二十五块大洋,七十大洋你拿去。”
“说得是。”朱掌柜一撇嘴,“汉镜,小两千年了,七十大洋就给你了。要到别的地方,七百也敢要。”
卞梦龙感佩地望着其貌不扬的老夫子,掌柜的则直搔后脑勺,仿佛在痛惜自己的一次失误。
“在这上倒也不必一叶知秋。”宗九堃显得豁达,“不妨看看再说。掌柜的,把那只鼎拿过来。”
“看着倒像面汉镜。”宗九堃在镜背面指点着说,“自东汉到魏晋,铜镜背面多铸成浮雕状,此乃相附之一;那时喜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样,此乃相附之二;汉朝将印章上端提系处称为‘钮’,铜镜亦须悬挂,也有钮,东汉时钮已做成蝙蝠状,此乃相附之三。这几处俱相附,当为汉镜了吧?非也。毁之于画蛇添足。”他用指头点着镜背边缘的几个点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宗九堃接过的这个铜镜是圆形的,直径约四寸,背面构图复杂。他托在掌心上,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着。
“老夫子,算你说得对,你满肚子学问,我满屋子赝品。这屋里容不下二位大仙,另投高就去吧。”
“我和张疤拉眼儿打了十几年交道了。他就住城外的张村,离城五里。他能骗我?”
“掌柜的,”卞梦龙顺手从案上拿起一盏铜灯,问道,“您卖的这灯是真品还是后世仿制的赝品?”
宗九堃闻言凑到案前,看了看鼎,想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对案停立良久方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上泛起hetushu.com.com一片潮|红,吞吐片刻,才干干巴巴地说:
“这可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宗九堃这回听见了,“这么大的物件可不是随便能考证明白的。咱们先走,容老夫再考虑两天。”
店主是个姓朱的中年男人,坐在一侧吧嗒吧嗒抽旱烟,卞梦龙朝他笑笑,凑过去想套点话,店主明明看着了,也不招呼一声,反而别过脸去继续抽他的烟,只见干瘪的腮帮上,三块肉疙瘩一拱一拱地动。
“汉灯!”朱掌柜说完,一梗脖子,歪着头又抽上他的旱烟了。
卞梦龙没主意了,回头看看宗九堃,只见老头子合上双目,微微摇了摇头。
“宗老先生可有高见?”朱掌柜仍在吞云吐雾,可一切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言更谬也。”宗九堃呵呵一笑,“为何说‘更谬也’呢?老夫并非说你临江阁一钱不值,此处确有真货,不过是鱼龙混杂,辨认清楚非下一番工夫不可。我们还不打算这就另投高就。”他仿佛来了情绪,转过身去说道,“卞先生,你不妨再在此处挑一挑,但凡看得上的尽管说,由老夫给你辨别真伪。”
“掌柜的,晚生在问您呢。”
“他为什么不能骗你?”宗九堃倔强地说。
“且慢叫好。”宗九堃坦然了,接着从容说道,“方才这位掌柜的说这十几种灯光开模得六十余个,其资之巨非临江阁所能及,所以绝非仿制品。此言又谬也。为何说‘又谬也’?试想,自明清以来,河南地面多有仿制汉灯者,从那时至今,开模何止千百,所仿制灯已达几十种。临江阁尽管不仿制,不过是把民间仿制的赝品收购上来,集中眼前这个样子罢了。而这般做法,无须动大本钱,更无阖家老少吃不上饭之虞。”
掌柜的不知,卞梦龙当然更觉茫然。
看到他对这只鼎的举止和反应,他心里有一丝诧异,但又不便说出,便道:“我去与掌柜的攀谈,但请宗夫子在一侧指点,别让门生上当即可。”
宗九堃像是沉浸在一种意境中,全然没听见。
“好,我说。”宗九堃两手往前一伸,顺了顺袖子,说道,“你这盏灯上的款识是‘镫’,你说它是汉灯。谬也。何以说‘谬也’?《说文解字》成于汉永宁年间,东汉人许慎所撰,其上‘灯’字作‘灯’,而非‘镫’也。故而,你这灯只能是汉以后之人仿制,而仿制者又不知‘灯’字在汉时的写法,出此纰漏。此一字足证这灯是赝品,你焉得不服?”
卞梦龙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大声说:“宗夫子,是真是假,但听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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