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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负手走上高台，站在花著雨身侧不远处，手中执一管玉笛。

不一会儿，方寸棋盘上，已经落满了黑白子。

天上一轮皓月，在地上映出她一人一马孤单的影子。夜风徐徐而来，那淡淡的酒意已经消失殆尽，心中一片清明。她大喝一声“驾！”胯|下骏马急速向前奔去，呼啸的冷风扑面而来，心头一片冰冷。

左相姬凤离，在北疆人心目中，无疑已经成了护国的良相。

刘校尉猛然想起了花著雨本是太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花著雨。花著雨却没料到人家想到了此事，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花著雨原本没什么心情去凑热闹，但架不住几位校尉的轮番游说，最后被强行簇拥着骑马到了阳关城。

“还是不要了，我真的没事。过一会儿，喝点儿热水就好了。相爷你不用担心，早点去歇着吧。四儿告退了。”锦色干脆地拒绝道，扶着絮儿的手，快步走向了帐篷。

黑子、白子，白子、黑子……

花著雨笑吟吟地坐在那里，对这些视而不见。当初，她在梁州，对这些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她凝眸，唇角勾起一抹迷离的笑容，将黑子轻轻放下。而后她伸袖一拂，将黑子白子尽数打乱，一粒一粒捏起，慢慢地收到了棋匣中。

“听说相爷的笛子吹奏得不错，不知可否让我等也饱饱耳福。”一个兵士酒喝得也有些高了，朗声喊道。他的喊声，引起了百姓和兵士此起彼伏的赞同。

“小姐，我……”锦色嘴唇翕动着，眸中水雾袅袅，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自从那一日在帐篷中互诉衷肠后，花著雨再没有见过锦色，自然是因为姬凤离不允许她去见他的未婚夫人。而今夜再次相见，她忽然发现，锦色原来也很美。

一片寂静声中，笛声起，长长的前奏，带着难以拂去的伤感与沧桑。花著雨轻击琴首，五指疾轮，琵琶曲声如铁骑突然而来。唐玉的鼓声亦起。笛声咽，琵琶泣，鼓声重重相和。悠悠乐音让人肝肠寸断。

一行人越行越近，人群中“相爷”、“左相大人”的呼声四起，声音中饱含着浓浓的崇敬和仰慕之意。

一曲终，无数声叹息。

姬凤离在人群中，遥遥瞥了一眼那策马而去的身影，唇角笑容渐渐凝住，墨瞳中涌过无穷无尽的惆怅。

锦色望着花著雨平淡如风的面容，猝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小姐，你不怨我？”

花著雨从包裹里掏出一盘棋搬到了炉火旁边，这是那日到阳关参加百姓夜宴时，在夜市上顺便买来的。无聊时，m.hetushu.com.com她便一个人左手和右手下棋。这虎啸营里的兵士们棋艺都太差，和他们实在是没法对弈。她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

花著雨不待姬凤离走近，便自行坐在了凳子上。不一会儿，姬凤离一行人被府尹领着坐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锦色恰好坐在花著雨身前，而她身侧便是姬凤离。从花著雨这个位置能看到两人的背影。

锦色这才展颜微笑，向花著雨辞别后，转身走了出去。

当先一人正是姬凤离。今夜，他着一身玄色云纹织锦官服，深沉低调的玄色也难掩他卓绝无双的高贵温雅。他唇角眼梢挂着温文的笑，在河畔花灯的映照下，显得越发俊美无俦、风华无双。

或许北疆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样连年征战的日子，不过半月的光景，阳关城就重新热闹了起来，恢复了盎然生机。晚间，还有百姓燃放烟火，映得北地天空亮如白昼，极其热闹。

姬凤离从马背上纵身跃下，快步走到锦色面前，拍了拍她的后背，凝眉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吐了起来？”

鼓声忽烈，笛音拔高，琵琶转急。

姬凤离在军营中伫立良久，回首看去，只见蓝冰和唐玉跟在自己身后，似乎也凝立了好久。

唐玉答应一声，正要去请军医。

花著雨再抬起手，纤纤素指间捏着的黑子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锦色掏出锦帕擦了擦嘴，向姬凤离笑道：“今晚在外面吃的东西可能有些凉，兼之又一路颠簸，难免不舒服了。我没事，相爷不用担心。”

“相爷，奏哪首曲子？”唐玉低声问道。

花著雨心中微微一滞，脚步不停地穿过营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或许，锦色的容貌在帝都那些莺莺燕燕中不算出众，但是在这北疆的风雪下，也有一种别样的美：锦色身材婀娜，容貌清爽俏丽，如同生长在悬崖上的一株寒梅。今夜，锦色穿了一袭雪白色狐裘，纤细的狐毛围在她脖间，为她平添了一股婉转的气质。

疾风骤雨，金戈铁马出。烈烈乐音让人豪情满腔。兵士忍不住随着乐音哼起了《出塞曲》：“金戈铁马土一抔，斯人憔悴斯人成，征歌漫骊歌黯，江南回味尽，狼烟塞外起。马蹄急催踏不破，停杯还醉几时休，醉眼望月月迷离，仰天长笑笑凄迷，多少英雄冢。天空归雁鸣，壮士何时卸衣甲，归家还。”

王煜经过几日的调配，已经确定了留在阳关镇守的兵力。王煜自然是留在边关，南宫绝升为少将军，协同王煜留在北疆。花著雨的虎啸营也在留守之列，王和*图*书煜原本也是要花著雨留下的，但花著雨恳求随军回京，她自然不能留在这里。不过，王煜倒是没有强留，很爽快地答应了。

锣鼓声声，高台上百姓准备的表演开始，有民间的皮影戏、有姑娘们编排的歌舞戏曲。

花著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调侃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了？到底什么事？”

北军已退，阳关城得保，那些流离逃亡的阳关百姓，陆陆续续牵儿携女回到了自己的家园。这个遭受了战火洗礼的城池顿时有了烟火气，散发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花著雨微笑道：“刘校尉莫非看上了哪家姑娘，如若真是这样，那你便留在此地，成就家业也不错。”

锦色坐在下面，仰面瞧着高台上。月光混合着淡淡的灯光照亮了她半边素颜，俏丽的脸上慢慢地笼上了一层愁绪。

几人在街上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到了湘水河畔。河边被百姓布置得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岸边光秃秃的大树上，挂满了百姓自己制作的花灯。

尾随在姬凤离身后的是王煜、蓝冰、铜手、唐玉、南宫绝等一众将领。紧挨在他身侧的，却是一位女子——锦色。

姬凤离转首说道：“你们去请军医过来为四儿诊脉，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

皓月当空，散发着明亮清辉，寒星都在皓月的光芒下隐遁了。

锦色提着裙袂在花著雨面前的凳子上慢慢坐了下来，方才还娇媚鲜艳的脸庞如今有些苍白。她坐在凳子上欲言又止，“小姐……我……”

“谁来击鼓相和？”花著雨眯眼问道，清眸中一片水波潋滟。

姬凤离依然是俊面含笑，说道：“还早还早！”

花著雨看到锦色伴着姬凤离前来，便知晓她伤势已好，心中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营地外，花著雨在河岸边一块青石上坐着，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只觅不到食儿的鸟雀在冰面上啾啾跳跃着。

寂静的帐篷内，只有落子声，清脆而寂寞。

一曲出塞，多少男儿泪，多少英雄叹！

锦色忽然低下了头，良久才抬起头，美目微沉，“小姐，我们不是先行回京，而是要到阳关城去住几日。相爷方才……”锦色猛然顿住，银牙咬了咬下唇，“方才说，要在回京前娶我。”

北地冬日的风很冷，但是，这点儿冷对于北疆的百姓并不算什么。他们穿着棉衣，倾城而出，在河边忙碌着，搭起了一处高台。

锦色发现了身后是花著雨，悄然回首向她嫣然一笑。花著雨也勾唇回了她一个笑容。

台下摆了百来张桌椅和条凳，这些都是百姓各家各户ｈtｔｐs://wwｗ.ｈetｕshｕ.com.ｃｏm凑的，长短高低不太一样。一切都显得有些寒酸，但是百姓们热情高涨。

身侧一个姓刘的校尉小声问道：“宝统领，不如就别跟着相爷回京城了，留在北疆如何？这里的姑娘们可都是极热情的。”

花著雨拨着琴弦，心中也是一片伤感。

帐篷内虽燃着炉火，但寒意还是无所不在。

花著雨伸指弹了弹衣上的雪末，起身缓步向营地走去。

突然间便觉得心痛如割，痛苦就像洪水，似乎转瞬便要将她淹没。在这个人人欢腾的日子里，唯有她永远是寂寞的。

底下兵士和百姓一片寂静，唐玉忽然高喝道：“我来！”他快步跃上高台，拿起鼓槌，站在大鼓前。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在第四日夜间，天色终于放晴。

他们到得有些早，自有人引了他们到前排长凳落座。花著雨这位宝统领如今在北疆早已不是无名之辈，谁都知晓她深入敌后，立了大功，作战又极其英勇，都对花著雨极其仰慕。百姓不知花著雨是太监，见她生得俊美不凡，一些姑娘不断地跑过来向花著雨献着殷勤。

花著雨悄然跃下高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花著雨靠在帐篷门口，凝眸瞧着锦色越走越远。她的离去，似乎带走了最后一抹斜阳晚照，暮色铺天盖地降临。

唐玉点了点头。

花著雨骤然一惊，手倏然握紧，握在手中的火折子将手心硌得微微一痛。她慌忙松开了手，抬手将火折子轻轻放在几案上，笑语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要提前回京呢，原来是要到阳关城办喜事，喜事定在哪一天了？”

刘校尉正不知所措，闻言跳起来说道：“相爷来了。”

“为什么还早，相爷不如就在阳关完婚，也好让我等讨一杯喜酒喝。若是回了京，我们可是就喝不到喜酒了。”

高台下一片死寂。

兵士们拍开酒坛的封泥，将酒水倾倒在海碗中，大口喝了起来。不知不觉中，花著雨也饮下了几碗，隐约感觉自己有了几分醉意。抬首望月，皓月那样皎洁，那样明亮，月圆人团圆，而她这一生，注定是无法和亲人团圆了。

朝廷大军即将返回京城，阳关百姓特地在城东的湘水河畔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民间节目，为朝廷大军送行。

花著雨瞧了一眼被百姓簇拥的姬凤离，走到河边，牵了绑在树干上的马，策马回了军营。

花著雨唇角的笑凝了凝，执起锦色的手，轻声道：“这些日子我细细想过，或许姬凤离真的如你所言那么好。你能找到这样的如意郎君，我怎么会怨你。虽然我wwｗ.hｅｔｕsｈｕ•ｃom.com觉得你们的亲事办得有些突兀仓促了些，如若能待我查清一切再办才好，但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绝不会拦你。只要你能过得好，我就很高兴。”

“左相大人来了！”有百姓高呼道。

刘校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倒是看上了，不过人家姑娘看上的可是你。”

“还有什么事？”花著雨淡淡笑道。

姬凤离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过了好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唇角挂着一丝惯常的优雅笑容，水墨黑瞳中却是冷凝一片。

不知为何，忽然，就再也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花著雨遥遥扫了一眼，披着轻裘的锦色在絮儿的搀扶下，正缓步向马车走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锦色俏丽的面庞上，为她白皙的面容添了一抹晕红，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娇媚鲜艳，如同被春风催开的花苞，乍然绽放。

“看上我有什么用，我是绝不娶妻的。”花著雨淡淡说道。

炉火的微光，照亮了她半边侧脸，水墨色清眸微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棋盘，清澈而波光粼粼的眼底，如镜子般倒映着黑子和白子，似乎世间除了这棋盘，再没有别的。

花著雨放好火折子，抬眸向漫步而来的锦色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来向我辞别的，怎么，你们这是要先行回京吗？”

“那，那天你一定要来。”锦色抬眸满是期盼地说道。

锦色坐在马车中，一路颠簸回了军营。刚从马车上下来，她就觉得胃里一阵不适，忍不住扶着马车吐了起来。

百姓都知姬凤离亲民和善，胆子大了些，都朝着姬凤离拥了上来。有的热心地指着锦色问道：“相爷，听说这位姑娘是相爷未过门的夫人，不知相爷何时完婚，也好让我们讨一杯喜酒喝。”

高台上，百姓准备的节目已经演完，一些兵士自行上去献歌献艺，歌声、锣声霎时喧闹成一片。忽然听到有人高呼道：“谁会弹铜琵琶？”

这夜之后，阳关城无数有幸一睹左相大人风采的年轻姑娘，再不能安然入眠，度过了无数个相思之夜。

他不敢再想下去，风掠过，冷吗？他已经感觉不到冷。因为他的心，在这样一个寒夜，已经凄凄冷凝成冰。

蓝冰动了动嘴唇，好久才说道：“女人有时候并非得病才会吐，如果……如果……让军医诊出来，那岂不是让她一个姑娘家名誉扫地。”

“我来！”花著雨举起手中酒碗，仰首饮下最后一碗酒，刺鼻的辛辣直冲上眼睛，一双清澈美目瞬间染上一层水雾。

蓝冰却忽然伸手阻住了他，抬眸对姬凤离道：“相爷，还是不要去请军医了。”hetushu.com.com

眼前的棋局，竟然不知不觉中下成了当初她和姬凤离的那一盘残局。

姬凤离黑眸中闪过一丝黯淡，语气沉重地说道：“就奏一曲《出塞曲》，献给此番战事中英勇牺牲的将士们。”

花著雨坐在凳子上，心却不在戏台上，空中一轮皓月，将蒙蒙月华笼在身上，清幽而渺然。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融在这月色之中，糅合着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伤感。

一场雪，带来了满目苍茫，也带来了寒冷料峭，秋的最后一丝余温早已在雪的飘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监军营帐的空地上，深蓝色纹理的幕帘轻垂而下，遮住了车身，两匹拉车的骏马在车前昂首肃穆。

唐玉不解，问道：“为何，难道有病不看？”

军营里最近很安静，没有战事，且因为这场雪，正常的训练也暂时取消了。

冰面的鸟儿一不小心踩碎了薄薄的冰层，惊恐地呼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朔风起，吹起地上的雪末，扑上花著雨厚重的军服，冷意似乎能隔着厚重的军服沁到身体里。

帐篷门忽然被拍响，丫鬟絮儿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姐，天色已晚，相爷催着走呢。”

这一日，天刚黑，虎啸营的几个校尉便陆续过来，邀花著雨一道去阳关城凑热闹。

姬凤离的监军帐篷正在拆除，锦色的帐篷也在拆除，看样子，他们是要离开军营了。只是，大军五日后才开拔，他们莫非是要提前走？

姬凤离皱眉道：“不如叫军医过来看看吧。”

台下的兵士和百姓鸦雀无声，众人无言地将碗中的水酒泼洒在地上，祭奠死难的英雄。

姬凤离心中狠狠一震。他知悉蓝冰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女子但凡有孕便常有孕吐。难道说……

帐篷外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帐门被推开，呼呼冷风夹杂着暖腻馨香扑了进来。

花著雨随着他从凳子上起身，目光穿过眼前涌动的人潮，看到前方河岸边，十余人缓步而来。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整个人沐浴在皎洁月光里，清丽绝艳的面孔上，散发出一种罕见的豪气。一翻手，手中的酒碗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一个翻身跃向高台，伸手拿起铜琵琶，坐在凳子上。衣襟沾染了些许酒渍，额前散下几缕乱发，她却不管，只是垂首调弦，一副狂放颓败的样子。

帐篷内一片幽暗，暗得令人压抑。花著雨摸到火折子，将烛火点亮。微弱的烛光亮起，心随着跳跃的烛火隐隐亮了起来。

“好的，我会去的。”花著雨粲然一笑，语气坚定地说道。

姬凤离微笑颔首，顾盼间俊目潋滟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