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还君故衫（一）
“说什么？”
贞宁帝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邓瑛，“因为你肯忍事，学田一案，朕让你戴死罪，徒留办事，你没有说什么，诏狱刑审你，你也没有开口，朕看了你了两年，你这个奴婢，重‘稳’字，就这一样，司礼监管着的那么多奴婢，没一个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该有些钱财体面，朕念他们辛苦，平时为朕着想得多，没有重惩。然而朕活着，还能清正自己的名声，朕死了，这些个奴婢能把朕的名声败尽！”
皇帝以重建云崖殿有功为由，免去了他流放南京为奴的刑罚，并将八十杖刑一并免除，仍留司礼监为少监。邓瑛领旨以后，养心殿又令将其带进殿内听问。邓瑛走进内殿，见贞宁帝气息奄奄地靠在御榻上。
杨伦双手一捏。
邓瑛站住脚步，回头见杨婉冲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才看了一半啊，邓瑛。”
杨婉将书摊到邓瑛膝上，抬头问道：“你也想这样吗？”
杨婉打断邓瑛，“纸都被你翻薄了。”
邓瑛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着撑了一把榻面，顶着一口气坐起来。
“好，大家下来吃饭。”
李鱼道：“还没，我偷藏了一个蛋，想给姐姐煮一碗蛋羹。”
两人目光相撞之后，又默契地彼此避开。
杨婉直起身，“邓瑛，我没有不准你这样，我只是不能让你活得和陈桦一样。”
书架上的书累得很整齐，笔墨纸砚的位置也是规置过的。杨婉裹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床头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
杨伦站住脚步。
“嗯？”
“穿好衣服就过来坐下。”
前朝的立储纷争还没有直剥云雾，却已可窥一隅。
邓瑛下意识
和_图_书地站起身。李鱼合掌道：“真是太好了，前几天我和陈掌印还在担心那八十杖会不会要了你的命，谁想你不用挨打，也不用去南京了，咱们又能讨火凑锅子吃了吧。”
“炉子灭了吗？”
贞宁帝撑起半截身子，“但是朕还没死呢！”
此时内页已经被杨婉翻开了，停留的那一页上有邓插夹在内的“批注”纸签。他有些心虚，想要赶紧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杨婉却使了一个力，把书按了下来。她靠在枕头上睁开眼睛，冲邓瑛笑了笑。
二人辞于云崖殿前，邓瑛跟着司礼监的人入宫，在养心殿外听旨。
“朕待你，不薄了吧。”
邓瑛抬起头，“奴婢能问陛下一句话吗？”
皇帝连咳了几声，哑声道：“内阁虽然还没有交章，但朕知道他们的心思，朕的儿子，交给他们教十几年，他们觉得教得差不多了。但是……”
他仍然回答地很勉强，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邓瑛朝护城河边看了一眼，“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那我妹妹呢。”
“回陛下，奴婢在老师之前修造的基础上，加固了穿枋，如今所有的檐柱，童柱，横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邓瑛直身看了一眼殿内的内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是。”
“跑哪里去，搬个凳子过来坐好。”
邓瑛跪在榻前，贞宁帝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云崖殿固否？”
“不是……”
“邓瑛……”
“婉婉我……”
李鱼朝房内看了一眼，“杨婉在里面，我瞧着半天没声响了，怕是睡着了。”
“是。”
“朕忍了内阁几十年，想着他们也是满腔为国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了，但朕的家和_图_书，朕还得撑着，朕还要做主！不能拿给他们顶散了去，邓瑛，东缉事厂，朕仍然交由你节制……”
等待再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天已近黄昏。
书是陈桦的，书的内容则不堪启齿。
邓瑛换了东厂提督太监的官服，李鱼第一眼，竟有些没认出他，提着扫帚看了老半天，才欢天喜地地奔过去。
杨伦侧面道：“我今日过来是想告知你，刑部审结了青天观的丹药案，陛下召问曹佩霖了。”
他说完垂下手臂，转身往回走，一抬头便看见了杨伦。
杨伦站在云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楼心柱直贯顶端。楼心柱四方立四檐柱，檐柱间置室柱檐，从楼心柱脚三米外以上凿四层级，十字穿枋把横心柱、檐柱、童柱、瓜柱连成一体，架构之复杂，错一处而倾整厦。
“把官服也脱了，穿我给你做的那件衫子。”
邓瑛笑了笑，平声道：“我有些疲倦，回去睡一会儿。”
杨婉在床上坐起来，反手拢好松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又将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膝上。
邓瑛蹲下身，原想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才抽了一个边儿，就顿时僵直了身子。
“来了。”
邓瑛伏跪于地，“陛下两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对奴婢的恩德。”
杨伦拍了拍袍衫上的灰，轻快道：“你在这边等旨意吧，就这一两天了。”
“哼。”
她人是朝外侧躺的，手臂压在被褥外面，下面压着一本书。
邓瑛身着灰衫，在秋风扬起的细尘里，抬头看着殿顶的封瓦工程，抬手指着和-图-书檐根处与工匠们说着什么。袖落臂现，腕上镣铐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贞宁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了朕。”
十月中，北镇抚司在京内共搜拿“妄论议储”者十二人。
“不用你说。”
杨婉望着他的背影，即便是穿了夹衣，他依然被那身灰衫衬得肩背单薄。
“我……”
邓瑛背对着杨婉点了点头，“召见过了。”
他缓了好一阵，才对邓瑛道：“回司礼监去吧，好好想想朕对你说的话……”
李鱼拖着扫帚拦住他道：“欸，等等。”
此话说完，贞宁帝五内气息翻腾，禁猛嗽了一阵。
“嗯。”
“快完工了吧。”
“是。”
杨婉敲了敲膝面上的书，邓瑛的手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陈桦说写这本书的人是太祖皇帝那一朝的太监，年老出宫无钱无依，便将在宫内与女子交合的ＹＪ绘出，辅以文字，卖与私坊刊刻。邓瑛在这一本Ｙ书里，看到了身份的底色，书中大多的场景都是阉人跪仰于地，含吮女人Ｘ处，他们抬着瘦细的手臂撑托着女人的臀部，表情哀怨，却又很释然。
邓瑛笑了笑。
邓瑛随口打了个招呼。
“我现在就去还。”
“你在等我问你，这是什么书是吧。”
“辰时就过来了，之前一直在帮你收拾了屋子，饭也没吃。”
邓瑛无措地把凳子搬到了杨婉的面前，撩袍坐下，双手捏在膝盖上，眼光则锁在杨婉的手背上。
杨伦冷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杨伦点了点头，扫了一眼眼前的脚架。
邓瑛含笑点头。
内侍们听了此话，纷纷强忍回了悲色。
“你这是复职了？”
满殿都是服侍他饮食起居的内侍，听自己的主子这么说，都跪了下和图书来。
“回来了？”
邓瑛摇头，随即沉默。
“朕知道……”
他说完转身看着邓瑛，“她二十一岁了，名声尽毁于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二人正沉默，工部的一个督官来寻邓瑛，说是司礼监来人了，召邓瑛回宫受旨。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地上的尘灰沉默了一阵，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后，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从此身为奴婢，我可以卑从于杨婉。”
邓瑛被抵得没了声，只悻悻地笑了笑。
“他说云崖殿楼心柱上贯天顶，下通地河，镇君寿，定乾坤。这话里有陛下的命门。”
杨伦复又向殿顶望去，平声道：“桐嘉惨案之后，你踩着那些人的尸体爬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员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了，不想提前跟我说点什么吗？”
“你干嘛？我又没说要骂你。”
邓瑛膝行了两步，靠近御榻前，“陛下有疾，皇长子殿下唯有忧惧。”
“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你好歹吭一声，让我放心啊。”
李鱼道：“炒了一碗青菜，就着饭吃了。”
她说着托起书页，“这本书画得很美，但绘书的人和看书的人却都是很可怜的可怜人，邓瑛，你现在不是病人了，不需要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看，我来教你。”
邓瑛接过那颗蛋，笑应了一声“谢谢。”
贞宁帝咽下一口腥烫的灼气，“你问吧……”
邓瑛提到了“卑从”二字，一时之间，杨伦竟不知道，是邓瑛更可悲，还是杨婉更可悲。
说完又对杨伦道：“内阁可以交章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把那颗蛋拿了出来，“给杨婉吧。”
邓瑛沉默地垂下头。
邓瑛站起身，在杨婉的和*图*书旁边抬手解开官服上的系带，脱下外袍，叠放在床上，又将杨婉做的那件衫子从门后取下，披穿在身。
邓瑛应道：“就这两日了。”说完与杨伦并立，一道朝殿顶看去。
李鱼摆了摆手，“我上值去了。”
“是。”
邓瑛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去了司礼监。
“说了你又能如何。”
邓瑛安静地点着头。
深秋的风从高处扑下，吹动二人的袍衫。
“陛下为何愿意再用奴婢。”
“真好，覃闻德他们知道这件事，定能乐一阵子。”
“这是什么书？”
他说着就要起身，杨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我以后不看了。”
邓瑛低头着头系带，不敢说话。
他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却是平和的。
邓瑛垂头道：“他怎么说。”
邓瑛转过身平声应道：“我知道了，更衣后就过去。”
“是，奴婢告退。”
“邓先生，灶头那边端饭来了。”
杨婉撑着下巴望着邓瑛的动作，平声问道：“你换官服了，那陛下是不是召见过你了？”
这是一个纤细的阉人对自己ＸＡ的审美，对陈桦而言，是无边的幻想，对邓瑛而言，则是内观。他一个人的时候，曾点着灯，坐在书案前看很多次。
邓瑛推门走进居室内，地面上撒过水，还有一些湿漉漉的。
“奴婢在。”
邓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子兮这条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实，走到如今，你认了我这个朋友，老师也愿意唤我一声符灵，我之前所妄，皆成现实，早已没了遗憾。”
“陛下如何说。”
贞宁帝说完这一番话，几乎耗尽精神，喉内的呼吸搅着咳不出来的老痰液，嘶嘶作响。
“婉婉……”
邓瑛没有再问什么，点头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