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月泉星河(三)
“我……”
杨婉道:“那是个独柱的建筑,当年是张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难修,贸然动工会塌得更厉害。”
邓瑛抬头望向杨婉,“什么……是渣男。”
贞宁帝看了一眼他的脊背,又问了一句:“身子如何。”
邓瑛寻声回头,见杨婉坐在狱墙前的石台上,正冲他笑。
杨伦听了这话,便明白了葛玉成那句:“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是我的模样吗?”
邓瑛蹲下身,迁就她更舒服地握着自己的手。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我们倒是真没什么,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狱卒带他走出诏狱的正门。
阁臣摆了摆手,借杨伦站起身道:“无妨,这天儿里谁看得见谁啊。”
昨日下了一场雨,黄霾将平,满城叶落,道旁的枯叶混着尘沙沾粘在地上。
接着钦天监监正葛玉成也揣着手走了出来,杨伦唤住他道:“这几日的沙霾,陛下今日可有垂询。”
“有。”
殿内沉寂,只有炉烟流泻,又过了半晌,贞宁帝忽连嗽了几声,挡下易琅递上的茶盏,哑声道:“给张洛传旨,让他明日把邓瑛带进宫来,朕见见他。”
“有。”
杨婉伸手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邓瑛的脸颊,声音渐柔下来,“就是对妻子不好的男子。”
杨婉闻话回身,行礼应道:“是,殿下在内殿为陛下侍疾。”
邓瑛怔了怔。
贞宁帝靠坐在御榻上,易琅独自侍立在旁。
杨伦道:“尚书今日休沐。”
易琅放下书道:“我是被罚俸的皇子,能吃腻什么,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对不起婉婉,我……”
邓瑛将手按在地上,伏身应道:“奴婢在。”
贞宁帝咳了几声,哑声对何怡贤道:“朕喉痛难言,你替朕跟他说吧……”
“知道。”
杨婉站起身道:“我让你去问陈掌印,青天观的事,你问了吗?”
合玉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懂了。”
贞宁帝沉默了一和-图-书阵,忽道:“邓瑛什么时候斩。”
他说着朝前一扬下巴,“陛下最后还是要信天言的,不过,我将在里面听了一耳,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
合玉应道:“问了,掌印听了你您的吩咐,昨日亲自去瞧了一眼,说是塌了一半,连里头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观里的人拿了个草棚子遮着,都不敢动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儿看呢,说什么的都有。”
贞宁帝道:“白尚书还未到吗?”
“不是。”
贞宁帝捏着手串沉默了一阵。
八月十三日,京城起了大风,一连刮了三日,到了八月十六这一日,尘暴四起,黄沙蔽日,不辨天色。城内的庐屋倒了近百间,数名百姓因此丧命。十七日夜里,京内青天观中的云崖殿殿顶,忽然塌了一角,工匠们连夜补瓦,谁知第二日竟又塌了一半。
“嘿。”
老阁臣道:“还用我们问吗?陛下虽病着,但今日卯时,就已在养心殿召问钦天监了。你进会极门早,没听着消息罢了。”
杨婉打断他,“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花,什么都没有给我买,就差点死了。你就是个渣男。”
合玉还没反应过来,问杨婉道:“姑姑和殿下说什么呢。”
杨伦起身走到门前道:“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邓瑛依言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让杨婉握着,雨后的风轻轻吹着杨婉略有些潮湿的头发。
说完便侧身让到门边,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个“心”。
“奴婢涕零,叩谢天恩。”
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头难免碰撞,杨伦刚走到值房门口就与一个老阁臣撞了个满怀,他倒是没什么,两三下弹了起来,站在门前拍灰,老阁臣就没那么利落,挣扎了两下才勉强坐起来,杨伦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没看见阁老。”
杨婉笑了一声,眼眶却已发潮,她抬头望着邓瑛道:“邓瑛,我每一日都很想你,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讲,我装得特和图书别冷静,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同情我们。我就一直等这一天,我要第一个见到自由的邓小瑛,穿着我做的衣裳,开开心心地跟着我回家。”
合玉垮脸道:“殿下还没吃腻姑姑做的面啊。”
邓瑛脱下囚衣,抖开新衫,第一眼便在针脚上看出了杨婉的工夫。他捏着衣袖忽然有些恍惚。一晃大半年,诏狱中分不出寒暑,他一直不敢太想念杨婉,唯恐时间因此而变得更加漫长。
杨伦与易琅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李江道:“奴婢就不进来,这尘扬得厉害,门一开,没得扑大人们一身。”
“知道以后要怎么做吗?”
“你有好好吃饭吗?”
贞宁帝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垂手唤道:“邓瑛。”
邓瑛背脊一僵,久违的肢体触碰,她身上的温度依旧比邓瑛要温暖一些,声音温和,令他安定。
杨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抬脚朝琉璃门内走。
邓瑛点了点头。
贞宁帝道:“张展春与你提过云崖殿的营造法吗?”
杨婉忍泪道:“你就是憨的。”
邓瑛无言以对,只得垂眼看向杨婉的膝盖,“对不起婉婉。”
“真丑。”
杨伦与葛玉成相互辞礼,直身走进内殿。
那日风大,即便锁着门,灯焰也不安静。
养心殿内,何怡贤并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都侍立在御榻旁,邓瑛被张洛亲自带入殿内,于御榻前跪下。
“你知道错了吗?”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门道:“外面风太大了,吹得人什么都瞧不见,今儿膳房送膳得晚了。”
何怡贤躬身应“是。”撩袍行至邓瑛面前,低头正声道:“邓瑛,原本你不在太后千秋的大赦之内,但主子对你开了天恩,降斩刑为八十杖,除官职,流南京行营为奴。”
闻报后,立即命皇城锁闭了四门,各部科的官员都不敢轻易离衙。
易琅问道:“为什么不敢修。”
“有……啊?”
杨伦撩袍行君臣礼,贞宁帝连手也懒怠抬,嗡声说了一句:“立吧。”
杨伦点和图书了点头,回头对齐淮阳道:“我若能见到监正,就顺便问一句,内阁倒也不用特意问询。”
杨伦站起身,又朝易琅行过礼。
杨伦一直不屑这些人,索性侧身不看,避了礼。
这一日黄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伦在会极门上找宫女要了一张纱巾子,遮着面朝内阁值房走。
他说着刻意顿了顿。
李秉笔凑近回道:“已经去传召了,只是这路上怕是不好行,大人脚程慢了些。”
杨伦抬起头,“云崖殿当年乃张展春所建,独柱撑殿,其营造之法,如今所识之人并不多。”
不多时天清观的曹真人并几个青衣道人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伦侧头道:“我在,李公公进来说。”
曹真人派人奏报贞宁帝。
贞宁帝睁眼道:“他们不敢荐人对吧。”
次日,邓瑛被北镇抚司带入了皇城。
邓瑛听完下拜谢道:“奴婢愧受陛下隆恩。”
杨婉冲他伸出手,“你过来。”
“那你这十日都归我管,不准下床,不准劳神,我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要治你的腿上的旧伤,还有你在牢里患的病。”
杨婉道:“晚就让他晚吧,我煮面给你们吃。”
何怡贤等人闻话皆跪道:“奴婢等必慎思己行。”
她分明在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我做的这件衣服,真的很丑。”
邓瑛无措道:“你别哭,你让我再想想,回去以后怎么跟你认错。”
杨伦应下,跟着李江行至养心殿前的琉璃门下,见杨婉背风立在门下,承乾宫的宫人们皆以纱遮面,浑浑噩噩地立在杨婉身后,殿前不能私谈,杨伦索性正声问道:“殿下在内?”
杨婉笑了一声,“骗人,你啥也不知道。”
“有想我吗?”
“哈……”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
“你说的?”
“你怎么了?”
云崖殿乃是贞宁帝尚为皇子时资建的,二十年前由张展春主持设计修建,此时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数一般,令其心大恸。
杨伦坐下了一hetushu.com•com口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入秋的时候起这么大的沙霾。”
杨伦禀道:“秋后处决。”
易琅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那厂臣是不是……”
合玉被“训”得红了耳,连声应“是。”
杨婉抬起头,“陛下准你修养几日。”
镇抚司诏狱中,狱卒卸掉了邓瑛手脚上的刑具,将一件新衫递给他。
不日,贞宁年间的第一道大赦令颁传天下。
葛玉成看着曹真人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我也只把灵台的事题本呈上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钦天监听大雷,我也是呈的事题本,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等言力有限,只得观看天,不得通天。”
二人搀扶着走进值房内,两个内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齐淮阳坐在椅子上脱鞋抖沙,见二人进来,忙将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两位大人也来得不容易吧。”
“是,陛下召杨大人和白尚书去养心殿。”
贞宁帝道:“朕准你养几日。”
“既如此,此刑待青天观云崖殿修缮完工后再行,邓瑛,这是朕第二次赦你,若云崖殿工程顺遂,朕还可以对你加恩免罪,若有纰漏,你则罪加一等,朕会对你处以极刑。”
贞宁帝咳叹了一声,“下月是太后的千秋,朕有意跟你们议一议‘大赦’的事,朕登基以来,还没行过大赦,今日曹真人跟朕提了一句,朕念太后慈范,也觉得该行降一回仁德。”
文华殿也停了日讲,杨婉陪着易琅在书房里读书。
齐淮阳道:“也有道理,最近云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宁,我刻意过问也不好,还请大人留意。”
说完对张洛道:“先带回去吧。”
杨婉望着邓瑛的面庞,半年的囚禁消磨了他大半的精神,伤病叠加,他根本不可能像他说得那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杨婉想起杨伦的那一句,“人面虽如昨,魂已销七分。”不由伸手搂住了邓瑛的腰。
“我不问他,我自己想。”
邓瑛应道:“尚可支撑。”
齐淮阳道:https://m.hetushu•com.com“我们是不是该问询钦天监。”
正说着,胡襄在地罩前道:“杨大人,陛下召问。”
“我知道错了。”
“你又回去问陈桦啊。”
忙跪身道:“陛下仁义,与上苍同德。”
邓瑛道:“奴婢曾看过老师的手记,老师归乡将手记带走了,奴婢如今尚能记起七八分。”
杨伦道:“此事臣已与工部议过,云崖殿规模并不算大,所耗资费也不多,但工部……”
易琅从书本上抬起头,“我愿意吃姨母做得面。”
邓瑛浑身一僵,杨婉嗡声道:“邓瑛你不知道我抱着你哭的时候,你要说话安慰我吗?”
养心殿内药香四溢,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丹沙的气味,杨伦站在地罩后候传,隐约听见贞宁帝的嗽声,喑哑而沉闷,像粗糙的石头的石头在地上刮擦一般。
连过了两日,尘暴仍然时起时平。
邓瑛温声道:“可我很喜欢。”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他说着扶着易琅的手坐直身,“青天观云崖殿垮塌,朕心内着实不安,不过,那是朕年轻时积的功德,并未归在内廷,朕想趁着此次翻建,将它收归大内,你领户部与工部一道议一议。”
李江应道:“不妨,司礼监已有人去传了,侍郎大人先随奴婢去吧。”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李江捂着纱绢子在门外道:“白尚书,杨侍郎在里面吗?”
“嗯。”
他说完伏身再拜。
贞宁帝低头看着他,对何怡贤道:“你们也看看下场。”
贞宁帝点了点头。
“是。”
这一句话,倒是让邓瑛忽然松了精神,他低头望着杨婉,索性认道:“对,我就是憨的,婉婉,你带我回去,教我行吗。”
“十日。”
贞宁帝道:“具体的等白尚书到了再详议,朕如今要跟你议另外一件事。”
“这里啊,邓小瑛。”
杨婉站起身道:“走,烧火,我先煮点面给你们垫着。”
“有好好睡觉吗?”
合玉搓着手从外面进来,杨婉忙抬袖替易琅挡风,“快关门,我才扫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