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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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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章 春秋代序

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章 春秋代序

“是。国富民强者,根基也。帅将辈出,可备也。无后顾之忧,势方可成。”
木清嘉由一侧的槐树背后转了出来,看着这一大群相拥而去的人群,对着其中一个特别清朗的身影倒是凝神看了会儿。随即转身一叹,默默地往回走。士子取试,对于功名自然看重,木清嘉当然不会例外,他只得了个二甲一名。虽不甚差,但于他心中所想来说,却终有些不甘,神色难免有些悒悒落漠。但行至岳府时,一即入门,他已将满脸悒色尽皆抹去,神情自然沉稳,仿佛连其心中亦是平湖静月,波澜不兴。
项平一时怔住,只觉心中又紧又松,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辨不清什么思绪,隐隐有一腔血气在胸臆间涌动。“臣,臣铭记于心。”
项平一愣,随即领会,但要应下来又觉可惜,“这木清嘉……”他忽然想到这人是岳穹的门生,当下不再执着,“是。臣明白了。”
“朕听说洛州有个士子叫颜旗是吧?”
木清嘉见他这副神情,亦猜到他心中所想,便又道了句,“恩师不喜张扬,故只作家录,并不曾见传于世。”
“回皇上,学生以为,吏者,当以民为本。修饥馑,救灾害,振疲露,富民生。民安则家国定,国定则世治,世治则国强,国强则外侮不敢侵凌。总此,则四海呈平。”木清嘉头额虽低垂着,然脊背已然挺直,似是这番话由其腹中直冲胸臆,脱口而出。
木清嘉长身一诺,“领旨。”他心中虽疑,但面上却是一片沉稳。
妫语缓缓一笑,“果然不负岳穹、段辰所荐,堪当大任。”她款步离座而下,“你起来吧。”
“是,这颜旗人品高洁,一手好字,文章亦是不凡,可取探花。”项平马上接了令子。
这话里有暗示,项平微微一皱眉,不再说话,二人便这么静静地走着,穿坞绕水,几折长廊。到底是阳春三月了,枝叶盈翠,百花吐蕊,蜂蝶争舞于前,时有芳香萦鼻,众鸟啼鸣。走过一片青青草地,项平远远望见前头的庭院有宫娥出入,心道这大抵便是桃塘了。至一月洞门下,项平不由轻笑,“化外武陵”?这禁宫之中最是富贵幽深,又岂会忽然冒出个高蹈远隐之居?定是人力穿凿,难成一景,不过多种几株桃花罢了。
唱名之后,一甲三名赐御马游天都,循惯例,三人当佩花而行,纵马款段,遍看天都春花争妍。颜旗、曾合闲虽为文士,却俱是北人,身着红袍,襟佩牡丹,总不如覃思一身清朗,颀长隽秀,毫无局促之感。天都百姓都出门争观,沿途指指点点,都道“好一个俊秀的状元郎”。
岳穹也不多说,只是又提点了一句,“皇上近日还将开制科,到时入闱进士还可再考,这一次的举试,才是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啊。”
妫语淡淡一笑,并不置评,只是沿www•hetushu•com•com着水边款步而行,项平自随在其后。
二月之后的天都是热闹不断的,天子脚下,物事繁华,街衢巷陌,俱是喧哗人事;而西苑河两岸,柳色青青,杏桃吐蕊,一片春信,有燕尾相逐剪春,有百鸟婉转回鸣;总之就是人事热闹,物事热闹,春光争妍。
木清嘉的神色愈加恭谨,“谢老师挂心,学生一直铭记老师之言‘得失不计,宠辱不惊,方为君子之达也。’。学生才疏学浅,日后必当发奋自强,不敢稍怠。”
“平身吧。”妫语将奏折放于一边,目光看去,正是细细打量着木清嘉。
“臣参见皇上。”项平引着木清嘉行参拜之礼。
妫语一皱眉,连带地赏花的兴致也全无,她脚步一顿,“项平,君臣之间并非只一个惧字。君有信,臣有义。你的能耐朕很清楚,朕并非是要你动辄言咎。你可明白?”
海寇倭奴?妫语快步走到皇舆图前,目光直划过长泉、平州、乌州、乃至元州,这四省俱是饱受海战之累。近年海禁虽除,然商贸惧于寇盗,心终惴惴,商路不通,不禁亦禁,更有四省粮食赋税,多遭劫掠。长泉在孙颐妥善治理下,匪寇不行,然于平乌元三州却更为肆虐。“肃清海防,的确走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但是,现在还不能遽动……木清嘉,暂封你为起居郎,特准御前掌笔。制科在即,你好好准备着吧。”
“皇上,知云方才听得了一句话,”知云在旁微笑着道,“将者,百战而成。”
岳穹仔细看着他平静的面色,不由笑了笑,“虽非预想,倒也不差。”
岳穹锐眼轻眯,精光暗隐,“当朝的右仆射大人,当年也由这一二甲一名起程。皇上用人品才品德,量行察止,年轻人,得沉得住气啊!”看来皇上的确是甚为看重他,才会如此明显地将其特立出来,这木清嘉不旦有笔试,只怕日后的每一关都是试题,就看他能不能戒骄戒躁,顺利成才了。不过话说回来,当今皇上更为年轻,但那种稳而不露,却是让人难测得很哪!
木清嘉微讶,眼中有不解,却并未问出口。
木清嘉揖了揖,“学生知晓了,二甲一名。”
妫语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并未遽然作答,他的话前半段全是准备,直至点到外侮,才语出响亮铿锵。他的目光放在北防,“外侮之患,可不只须国富民强即可呀。”她何尝想在匈奴面前如此窝囊?就为他一个匈奴,她才放任了麟王。
“起来吧。”妫语缓和了语气,继续往前走,“关于三甲,你有什么看法?”
项平心中有数,“臣告退。”
木清嘉自然听出了这其中微讽的意味,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有劳挂怀,愚兄蒙岳大人错爱,这几日正拜读其《史册雕笔》一书。”
“你当日说到治世https://m.hetushu.com.com良吏,那你现在好好说说,良吏当如何治世?”
“《史册雕笔》?”覃思隽眉一挑,显也来了兴致,他本是个嗜书如命之人,但又自恃博览群书,自号‘抛书人’,现在听闻有一新书,自然兴致昂然。
覃思人虽狂狷,此时对于木清嘉亦颇有微词,但也非小气之人,便也回了一礼,“木兄安好。”
木清嘉略略听出些意思,“学生身为人臣,于君王面前自当守纲守仪;若小人得为民官,于君主面前则为民意之趋,不敢不直言呈谏。”他答得一派沉静,并无局促,亦未见怨怼。
项平心中一凛,不敢再有遐想,“回皇上,天都桃花当属禁宫桃塘方显其臻妙。”
“好了,起来吧。”妫语轻轻一摆手,阻去他的谢罪,她放眼四处桃花环肆的美景,淡淡将话补圆,“在宫外,这桃色也是这般让人掉不开眼吧?”然语出之时,却沾上了一萦淡得不易让人察觉的萧索。
“皇上传诏,请木进士入宫面圣。”
“木清嘉,你若以为你的二甲一名是如此得来,那你就太让朕错看!”妫语把话故意说得极重。
“呵呵呵,”岳穹笑着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才疏学浅才得的二甲一名,相反,正是因你才学拔人一筹,才使得你生生降了一级。”
“谢皇上。”木清嘉心头一重,这起居郎一职,品阶是为从六品,专侍君王一侧,每仗下,议政事,皆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这越级封官不说,而且还是如此近职,这让木清嘉不由动容,连带跪安而出之时,不自禁地都有些激动。
“谢皇上。”木清嘉悄悄捏了捏衣袖,手心有些粘。
这便是有些责难的意思了,项平惶恐一跪,“皇上,臣办事不利……”
是夜,女皇又赐所有及第士子光禄寺享宴,由项平代行女皇之意,嘉奖的同时,亦有勉励之辞。
“是啊!”项平点头一叹,“难得皇上有如此雅兴。”想来心情亦是不错吧。
“覃贤弟。”木清嘉也瞧见了他,当下谦和地一礼。
“好!覃大才子痛快。”
“好,这可是覃大才子你说的啊!”
发榜之日,礼部官署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举凡参加春闱的士子,一大清早便候于一侧,寒窗十载苦读,莫不为了这个一朝登科的日子。一旦得中三甲,便可入仕朝堂,一展宏才,他日衣锦还乡。
覃思在看见榜册后,自是志得意满,欢欣满面,一番友朋互相吹捧,少不得摆宴酬唱。
“正是。”木清嘉微仰起头,神色间略带孺慕之思,“贤弟不知,大人是在下生平最为景仰的人之一,那本亲辑史论,语语中的,上述君王之政,下评百官之行,有海纳百川,博贯古今之识见。”
此语一出,说得覃思面上微微一红,自己如此招摇,这隐喻的岂不是他?当下不再和_图_书言语,只嗯嗯应了两声,仍往前走。好在闱场已到,二人便也再无时间说话,入了试场,心思一定,便待发卷应试。
“哦?怎么那么巧?”
三月十五,项平刚吩咐署官将各部呈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宫里就来人传召。项平心中有底,便随了人入宫。直至入宫由知云带往禁宫东头走时,他才略带讶异地起了个话头,“公公,皇上不在安元殿么?”
覃思一怔,他自是知晓,依木清嘉为人,断不会轻易捧吹某人,必定那人有过人之处,才使得他倾心相赞。只是,好像并未听人说起过岳穹有如此才名呀。
“多谢老师提点,学生记下了。”木清嘉的目光镇定下来,敛住一派山河无限的雄图,眼中有的除了一个稳字,还是一个稳,扎扎实实,步步进取。
“这次入闱的士子是不是少了什么人?”
宴罢之时已近戌半,众进士陆续离去,但项平独独派人暗中叫住了木清嘉。
二月初二龙抬头,便着一番春雨,绵绵润润,舐去了多日的晴躁。紧接其后的便是香市,由二月十二的花朝日起,一直要热闹到端午方会歇下。是时,殿庙中边,通道上下,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篷,篷外又摊,节节寸寸,什么胭脂簪珥,齿梳剪刀,以至经典、书籍,木鱼嬉具,无不云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再加上春闱在即,士子齐集天都,真个是岸无停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
知云回头一笑,“回大人,皇上正在桃塘。三月天,还没下过几场雨,这桃花开得可闹了。”
“朕有怪罪于你么?”妫语朝知云瞪了眼,接过他呈上的药,不由语气有些迁怒。但当着外臣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一气喝完,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条条通衢,你来我往,俱是香车宝马,有歌肆勾栏之轻佻妩艳,亦有茶楼酒馆之诗酒唱和。西苑河畔,堤柳拂水,芳兰芗泽,桃艳杏红,娇花照水,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直欲把游子都酿进这醉人的春风里。
“覃某言出必行,如若制科一试乌州木清嘉榜上无名,那我覃思便在‘揽芳亭’包下十桌酒席。”
“臣以为乌州覃思文章出众,见解卓识,堪取第一;而木清嘉,文质有言,心忧天下,所论不俗,可当第二;而陈州曾合闲,秉气凛然,气象宏大,只稍嫌浮躁,可为探花,至于二甲,臣与各主考大人商议,可取士子二十八人,三甲可取士子四十二人,此是名册,请皇上御览。”
妫语接过扫了眼,交于知云,“一甲三名倒有两名入了乌州。”
岳穹点点头,明锐的眸光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今科名次,已知晓了吧?”
“项平来了呀。”
“哎,覃兄,听说那个投了岳大人的木清嘉中了二甲一名呢。”
此次春闱意义重大,人人都吃其斤两,和*图*书项平更是不敢怠慢,与礼部各员初评之后,便将议定中了进士的卷再呈御览,以定三甲。这中间还稍稍出了点变故,好在项平临入宫前又将卷子细看了一遍,方发现独独少了乌州士子覃思。急回去寻,他心中亦略略有所知觉,礼部多有闻氏之党,这覃思狂狷疏荡,与闻谙自有过节,此番少了覃思之卷,必是要拖他下水,由他出面顶着。项平心中暗恨,但一时间急寻又寻之不着,料想必是教人给毁了。他满头冷汗,也顾不得误不误面圣的时辰,忙自己研墨。亏得他记性超绝,过目不忘,也亏得覃思文章的确了得,让人记忆深刻,这一番默录出来,也丝毫无差。项平还特意改了笔迹,待誊完,他也吁出了一口寒气,匆匆赶去安元殿。
木清嘉只觉鼻端飘来萦萦药香,只堪堪辨出了其中一味,当归补血。“学生妄度圣意……”
“这么着就不敢,那还怎么治郡有方,不畏强权?”妫语语出偏刁,竟似有意刁难。
木清嘉听了岳穹的话也是一怔,这样的暗示,可能么?以声名而论,他远不及覃思出众,何以皇上竟会注意到他?
众士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却见覃思忽然停住了步伐,“以他的才学当可入了一甲三名。”
“呵呵,他哪能和覃兄弟相提并论,一个文采风流足当本朝第一,而另一个,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覃思气格清朗,一身淡紫春衫,洒脱有致地将其俊朗之姿拱托了出来,玉树临风。举步不见急促,只是从容,在快行至闱场时,他正眼瞧见另一名步履稳健的士子迎面走来,他认出这是声名不下于他的木清嘉,他的同乡。但他心中微嗤,倒不是因其才学,而是因其气骨。拜于当朝权贵之下的举动,他不屑为之。士子文生以文章策试取仕,拜朝臣为师并不为过,但若寻,也要寻个素有文名的大儒,那个岳穹,只见其机智之名,却未闻其有过什么文名,显见这木清嘉必非以策文投进。
“嗯。”妫语淡淡应了声,“传王熙。”萧水天的事看来得由王熙着力了,不知赶不赶得上制科一试。
春|水一湾,载着桃瓣的粉面娇容,流芳澹澹,融融泄泄。而这湾桃花流水之畔,一行人缓步怡怡,女皇春髻环鬓,淡明春衫,罗带迎着煦风于莲裙两翼轻翻,淡青的丝绦蕴着这一笼明媚的涓水夭桃,竟屡屡流出仙气。那一瞬,项平以为自己膜拜的是一位仙子。
项平马上答道:“皇上明鉴,此番春闱正是少了萧水天。据臣听闻,萧士似乎染上了风寒,应试那天卧病在床,起不了身。”
木清嘉经过前院时,忽听到岳穹在正厅唤了他一声,他忙上前施礼,“老师。”
“皇上?”知云看了眼沙漏,轻唤了声仍湎于沉思的妫语。
平和婉约的声音细细地润入耳里,让项平有些难以回神,直至www.hetushu.com.com女皇身侧的宫女掩嘴一笑,才令他猛地回神,立时拜倒:“臣君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木清嘉一愕,这不是……莫非,那日里见到的便是?!他错愕地抬起头,正入眼的果是当日那名绝色少年的面庞,只是如今更显夺人心神。明艳清灵的容貌,春髻罗衫的秀雅娴雅,但是,却已隐去了当日的随和疏散,凝上几许锐利透彻的审视,以及……君王的威仪。看到这一层,木清嘉立即稳住了神情,伏身一跪,“学生愚钝不明,当日冒犯天颜,请皇上恕罪。”
木清嘉揖了揖,微抬起脸,“将者,百战而成。所谓后顾之忧,当在东南。”
“学生不敢。”他眉宇微拢,颇有些不知适从。
项平心中微微一声冷笑,虽不知皇上召他何事,但想来亦不脱岳穹的关系。这些日子来,皇上倒是对岳穹言听计从,似乎是有意在疏远自己了。眼前这木清嘉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沉稳气度,怕是不俗。
此行项平不知根底,木清嘉亦是不知,他起先也道是老师在皇上面前进言,但后来一想又不对,如果老师昨日所说的话为确,那皇上此番传召的用意只怕不简单。
“清嘉。”
知云挑了眉一笑,说得不动声色,“皇上近日处理政务,也烦着呢!见桃花开得不错,便出来散散心,也宽宽怀。”
三月三,就在这个春风温煦的日子,春闱开始了。
清香淡无痕迹,只萦绕了一股安神定心的气息散在殿里,正如妫语淡若无迹的思绪。“目光端的是长远,只不知沉不沉得住气了。”
咦?众人都住了嘴朝忽然敛去笑意的覃思看着,心中俱是一万分的纳闷。
木清嘉见着项平退出,中规中矩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这副模样落入妫语的眼里,倒是颇为有趣,不由微勾唇角,“盛世要有锦心绣口的鸿儒之士,也要有治郡有方的能人良吏,二者缺一不可。”
覃思眼波漫过众人,清灵地一笑,“你们如若不信,就且看着吧。”他不信以木清嘉的才学只考了个二甲一名,莫说他比之那探花颜旗、榜眼曾合闲要来得纵横得多的文笔,就是自己,只怕在策文一试上也难撄其锋。乌州出来的人,断不会输于北地这两个明显差了一截的士子。他信他!“走,覃某可以赌一桌酒,以待来日的制科。”
一抹笑意由朱唇轻溢,“可不是?百炼成钢。”
但及至穿过月洞门,项平蓦然觉得眼前一亮,远山曲水,白云叆叇,而最为煞眼的便是这片粉红嫣然,落英缤纷的桃林。谁说不是化外之境?此处虽无刻意阡陌横亘,但桃花流水,青山云绕,这派恬静,这派无忧,已足当“丽华夭灼疑似渔郎到处,落英缤纷本是神仙府第”之句。
“国可治,民可富,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且,”妫语眉峰一蹙,“后顾之忧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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