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深宫篇
第二十一章 柳歇
一见信函，薛炳惊得魂飞魄散，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便这么光着身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大……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情急之中竟是什么缘由都想不出。
柳歇见机连忙换了一副面孔，笑得无比殷勤，“呵呵呵，恭喜大人，夫人。”
不错，谁说现在的柳歇就一定要惧怕那左明舒呢？心思辗转间，已有一计。
“难得柳大人也是爱画之人，如不嫌弃，在下便将这幅画赠与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赏脸？”
“谢大人。”平执原又与薛炳互相见了一礼。
“如此柳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柳歇朝长光使了个眼色，长光自是心里有数。
“这位先生哪，有人中意您的画……”
那床上人便是长光，烛光里长光极秀气地笑了笑，看得柳歇一怔，忙别开头，长光只作不见，压低了声音，“大人有何安排？”
柳歇盯着左明舒，却想不透他是何用意，“那先生的意思是……”
柳歇一愣，仿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这是天德年间的事了，那时就是先皇都未婚配，难怪公公不知了……公公可曾听过‘辛酉三才’？”
柳歇正待要出口寻问，长光长剑出鞘，凌空一跃，一剑直刺屋顶。柳歇，左明舒只觉寒意扑面，白光一闪便没了动静，再回神时，长光已回复之前的姿势，喝着茶散漫地看着窗外。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剑仿佛只是梦幻一场，了无踪影。此时屋顶传来一阵响动，一具尸体轰然摔下，砸在柳歇脚边，双目圆睁似是不敢置信，喉咙处一道口子，血正汨汨流出。柳歇别开头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
“柳大人哪！今日若不是你在，我命休矣。”
柳歇淡淡瞥了他一眼，“自古良禽择佳木而栖。公公，还是识时务的好。你我投在薛大人、薛夫人手下，助麟王成就大业，日后必定荣华富贵，公公何必执意愚忠呢？”
柳歇捏了捏手中的信，并不作声。
“好，事不宜迟，长光这便上路……”长光说着便要掀开帐子，却被柳歇一手止住。
小妾暗中拧了一把薛炳满是赘肉的腰，娇笑道：“我说老爷，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成大事要的可正是像柳钦差这样的才来相助呀！再说，”她凑到薛炳耳侧，“他的身家性命还不是在您手上，老爷您还有什么好怕呢？”
“好。先生后会有期。”柳歇还了一礼。
那人一笑，将一锭银子放在店老板手中，又把画卷好，才道：“柳大人可否移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聊聊。您意下如何？”
“啊！将军公务繁忙，我也不留您了，过几日我与监军大人再一同拜会将军。”柳歇也跟着站了起来。
一旁的柳歇见事已差不多定下来，就插了一句话，“大人，此事已被长光知晓。和*图*书这个人不能留了……”说着向小妾看了眼，笑了笑，“夫人定是早有妙计了。”
柳歇叹服，“左先生果真名不虚传哪，柳某佩服之至。”
这日清晨，柳歇与长光换了便服上街晃悠，避开薛炳的耳目，也查探一下永治的实情。说这麟王，还真是沉得住气，一两日过去了，却是丝毫动静也无。
薛炳也点点头，披上中衣，与小妾一同走到院子里。
来人轻轻一抬手，止了他的话，“我知道了，有劳店家。”
柳歇问道：“先生客气了……对了，先生将此信盗出郡守府，不怕有事么？”
那小妾嫣然一笑，正待吩咐，却听一名侍卫急急奔来禀报，“大人，那关监军的柴房起火了。”
“……店家，这幅＜湘妃垂泪＞怎么个价钱？”
“正是。萧达夺得探花，那个左明舒正是榜眼。本是少年得志，前途无量，无奈状元乔运帆却惹上一件祸事，不但自己被贬泸州康水，两位好友为他说情，也遭贬黜。乔运帆一介文弱书生，入了康水那种蛮荒之地，再加心思郁结，两年之后便抑郁而终。萧达被贬羽州，在与匈奴对决时中毒箭身亡。左明舒见二位昔日好友俱死于非命，心灰意冷便辞官归隐，一时间天下不闻其人。直至十五年后，麟王麾下第一谋士的名号才传了出来，但因默默无闻了这么多年，世人多半忘了他的过往了。”柳歇说至此处不由也是一叹。
柳歇站起，不动声色地道：“大人先别急。昨晚才出事，将军府的消息不会那么快。定是好几日不曾见到我和长光，礼数上来拜会一下而已。”
柳歇面不改色，“大人如果为麟王立下大功，那一身巧计的夫人您不就是诰命夫人了么？夫人正值芳龄，风华绝代，这样的诰命夫人，天下可找不出第二个了。夫人，难道这还不值得恭喜么？”
“将军今日有何事么？”柳歇端着茶碗，温煦地问着。
是夜，薛炳正搂着小妾甜睡着，不意却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长光难得地来了兴致，“是天德辛酉年间的三甲么？”
“大人不必担心。薛炳是个必死的人，就像麟王永远也不可能谋反一样。这都是注定的。”
“此话怎讲？”
翌日午后，薛炳与柳歇正坐在堂前议事，一名小侍来报，“老爷，平将军来了。”
入了二楼雅座，小二送来三盏清茶后便退了下去。长光散慢着眼神看着窗外，竟似对二人说话丝毫不关心。
“有劳夫人挂念。”柳歇再一揖，转身回房。
“那人呢？可逃了？”小妾忙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瀛州永治。
“将军好走。”
一番奉承果然说得小妾心花怒放，美滋滋地想了一遍，才眸光流转，示意手下放开了柳歇。而一旁的长光听了则是气得直瞪眼，“好你个柳歇！通www.hetushu.com.com敌卖国，监守自盗，你这个小人！伪君子！”
“柳大人过奖。左某不过将军府里一小小幕僚罢了。大人赞誉，实不敢当。”左明舒说这话时，不知为何竟透出一丝神伤来。
“好啦！”小妾笑着挽住薛炳的手，“都折腾了大半夜了，天都快亮了，还不回去歇会儿？大伙都累了。”
“那好，那好……咦？今日怎么不见监军大人？”
“这便是钦命金牌？”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左先生。”柳歇看着信，“左先生身事麟王二十年，可是麟王麾下第一谋士，不知今日怎会到永治一游？”
“……大人说笑了，说笑了。”薛炳擦擦汗，暗中吁了口气，心里直道好险。
柳歇与长光俱回头去看，来人四十余岁，着一浅灰长衣，满身的儒雅文气。长光眸光微闪，果然来了。这种目光从柳歇入店时便已如影随行。
柳歇见惯不怪，只是笑着喝茶，“世人素来称道‘赤豹书，文狸画’，这幅＜湘妃垂泪＞更是文狸先生大作。先生收藏真是羡煞天下人了。”
薛炳终于长出一口气，“好，好。有大人相助，我无忧矣。”
“哈哈哈哈……”此时本坐在床上的小妾却娇声笑着一手扶起早已目瞪口呆的薛炳，走到长光面前，“哟！监军大人何必这样心急呢？本来还想让您多活几天的，现在可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人！”小妾轻拍长光的脸，却被长光冷厉的眼神给吓了一跳，讪讪地缩回手，“哼！死到临头还硬呢！”
二人回了郡守府衙后，柳歇便在长光房里踱了半夜的步。长光也真有耐性，雷打不动地只是坐着，不焦也不躁，看着柳歇来来回回地走，也不出个声，直到他对着窗长叹一声时，才问了句，“左明舒是个什么样人？”
“你们反了……反了不成？”长光大怒，却丝毫也动弹不得。
“这个……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店老板叹了口气，忽然眼前一亮，“啊！来了，可不就是这位爷。”
“大人请想，若事败，麟王入关，成王败寇，这谋反之名必不成，而薛炳莫说皇上会要他的命，就是麟王也是第一个要拿他开刀。若事成，皇上要安抚麟州十多万将士，这阴谋陷害的罪名少不得也落在薛炳的头上。如此，薛炳还不是个必死之人么？这信怎么着也得毁了。”
“如此，柳大人，你我日后再联络，左某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左明舒站起身，作了个揖。
柳歇回到房中，将门户都合好，掀开文帐，终于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低声道：“公公的功夫真可算得上是，出神入化了。”
柳歇在旁看着火光冲天，半垂了眉眼，心中半是放心，半是忧心。
柳歇甩了下头，“那薛炳夫妻对我仍未信任，这几日我是脱不得监视了。公公现在是已没了的人ｈｅｔｕshu.ｃｏｍ.ｃoｍ，还请走一趟将军府，将讯传到，让他上门来问。”
“正是。”
“大人此话真是令我等茅塞顿开啊。既然监军大人疲累，我等也不敢叨扰过多，就此告辞了。”说着平执原朝几名小将使了个眼色，都站了起来。
“不错。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我还没出世呢。但家父却极为景仰三才，我幼时便熟读他们三人的诗文了。萧达的沉郁雄浑，左明舒的苍秀健朗，乔运帆的清隽高华，一代风流啊！三人中以萧达最年长，乔运帆次之，辛酉科举时，萧达二十有一，乔运帆刚好弱冠，而左明舒才十八岁。”
薛炳与柳歇一同来至花厅。平执原上前行礼，“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此时外面有侍卫把守，恐怕不易。不如明日我走了之后吧。”
“柳大人不必客气。请。”
送走了平执原，柳歇回身，见薛炳已瘫坐在椅子上。
柳歇仍是盯着这画不放，“这可是前朝”文狸先生“的大作啊……店家，可否告知这画的主人是谁，我自己去问……纵使不能得，结识如此雅士也是美事。”
柳歇闲适地四处看看，“公公，这永治也算是瀛州大郡了。南来北往，虽说上比不得天都繁华，下比不得再北几个榷场新奇，但也算集各所长了。瞧！”他买下身侧摊位上的一串挂件。“这串骆驼齿做工倒也精致。”
“哼！你这等小人还妄想活命么？我明日就上报皇上，将你押解入都！来人！”长光一喝，立时上来了四个侍卫，“将他绑了。”但四名侍卫却将长光一把按住。
“呃，多日不见钦差大人与监军大人，特来问候。”
柳歇笑着长身一揖，“柳歇唯大人、夫人之命是从，还望大人，夫人勿要见疑。”
左明舒见说，利目瞥了眼尸体，虽然身着便服，但腰间的腰牌可泄了底。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皇上身边竟有这种人物。
“先生好好休息。”
“老爷……”小妾娇笑一声。帐内一时风流无限。
“哦？”
“什么？”薛炳霍地站了起来，“怎么会起火的？”
柳歇当下不动声色地一笑，“敢问先生贵姓？”
“将军此话客气了，都是为皇上效力，敢不尽心？”
长光接过细细看了看，也是微微一笑，“大人见多识广，此次同行，真是让长光长见识了。”
柳歇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柳某定会全力相助大人，到时还请您在麟王面前美言几句。”
“唔，夫人言之有理。”薛炳拍拍爱妾的手。
“那监军挣扎想逃，碰翻了油灯。”
“啊。这样吧。在下已在‘飘香楼’二楼雅座包了个间，如果柳大人不嫌弃的话……”
“呵呵……大人敢盗出书函，仿作伪信，在下这招可是学大人哪！”
“你……你……”
一个时辰后，众人将火扑灭，薛炳挥了挥手，“进去看看。”不一刻
hetushu.com.com，几名侍卫抬出一具烧焦的尸体，柳歇上前细看了看，从尸首腰间拾起一块金牌，笑着递到薛炳面前，“大人，夫人已无后顾之忧矣。”“柳歇敢不效命。”
“大人，各为其主。今日的左明舒早非往昔‘辛酉三才’的那般清高自洁，而大人你也非往日只知诵读其诗文的小童。”长光淡淡一笑，却说得柳歇浑身一震。
柳歇“呯”地一脚踢开房门，与长光一同入得屋来，“薛大人，到底是谁一定不想有个活路呢？”说着，柳歇将那封‘永治郡守薛大人亲启’的密函扔在地上。
“啊，对对对。瞧我，一惊一诧地，连这也忘了，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柳歇扫了他一眼，笑道：“郡守大人想什么这么入迷，竟致茶碗放在何处都不知了？莫不是被这花厅百花摄去了心神？”一语就把僵住的气氛给带了过去。
“谁？”几名侍卫俱向那边扑了过去，乘此，长光拔身而起，几个闪身已出了郡守府。
“乔运帆？可是那个状元郎？”
身后几个侍卫边走边嘴里抱怨，“你花了眼吧。”“你不是也看见听见了么？”“别吵了，不定是只野猫野鼠什么的。”
“大人放心，柳某自会应付。但将军，大人还是要见见，只要不露什么马脚，自不会有事的。”
柳歇很是吃惊，“先生此话当真？”
“小公公这话可是在笑话在下了……咦？”柳歇蓦地住了口，顾不得一边的长光，急步走向一家书画店。长光浅浅的目光带过斜对书画店的酒楼。二楼里有个人，长光微微一哂，也随柳歇入了书画店。只见柳歇惊叹地捧着一幅画，小心翼翼地细看着。
“如此，柳歇告退了。”
长光轻笑，“那些个三脚猫，长光还没放在心上。大人，告辞！”说着人已闪至窗边，轻轻支起窗架，手向远处灌木丛一弹。
“呵呵呵呵……免贵姓左，左明舒正是区区。”
“没有。我等将屋锁了，守在屋外并不曾见有人出来。”
“呵呵。”柳歇放下茶碗，轻笑，看了看不停擦汗的薛炳一眼，“有劳将军惦记了，我们可不都好着呢。”
“永治郡守薛炳与麟王相应和，此事大人想必早已知晓。”
“好。我等恭候大人。”
柳歇在接到信时面色一变，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先生贵姓？”
长光放下茶盏，扫了眼尸体，“二位还请散了吧，郡守府衙少了一人，恐怕再迟一步这里就热闹了。”
“左某想与大人做个交易。于我有利，于大人可保住永治，顺利回差。”
“唉……”薛炳低低一叹。
长光狭长的丹凤眼没有漏了那小妾对门口侍卫使的眼色，但却并不加理会，上前一步，对着薛炳冷声道：“薛炳，你可知你犯的是什么罪？私通藩王，引兵入关，图谋不轨，你这是造反！”
“这位先生好眼力，只不过，”店老板和-图-书有些为难地开口，“不瞒您说，这幅画是昨晚一位大爷寄放在这里的。请先生见谅，此画不是小店所有，小店作不得主啊……不如，您再看看其它的？”
左明舒看了看一侧依然事事不关心的长光，笑着喝了口茶，才道：“左某此来，自是为了柳大人。”
薛炳与小妾回房后，仍是心里不踏实，“我对那柳歇还是不太放心。”
“如此甚好。先生请！”柳歇与长光互视一眼，决定将计就计。
“怎么回事这是？作死啊！深更半夜的？”
柳歇俊眉微挑，“先生所言，真是点醒我了……”柳歇突然住了口，因为长光已然立起身，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柄剑，眸中精光顿盛。左明舒也微微皱了皱眉。
“自是当真，不止这幅画，还有当世名家的墨宝一件，也一并送与大人。”那人从怀中又抽出一封书信，连画一并交给柳歇。
“先生说的是，说的是……可他若要见长公公，那可如何是好？”
平执原也陪着一笑，“二位上差不畏辛劳，体察民情，真是我等楷模啊。”
“哐啷”一声，薛炳手中茶碗碎了一地，脸上颜色已变了三变。
“好了！拉下去！”小妾冷冷将茶碗一搁，四名侍卫立即将长光押了下去。
柳歇苦笑，“先生见笑了。”
柳歇也是微微一愕，这人，不就是那日两骑入城与薛炳密谋的人么？若非是……左明舒！
“我说老爷，这可不成！平执原那头老狐狸还得用他去应付呢！”
好个左明舒！
“柳大人以为任区区瀛州一万兵士可抵得住麟王的十五万精兵？不管知不知情，就算柳大人才胜诸葛，恐怕也难吧？”
“愿闻其详。”
薛炳在一旁呆了半晌，到此时见情势又转回己方，才冷静下来，看着柳歇，小心翼翼道：“柳大人，你……你真的愿意相助？”
“说是这样，但总还是除了的好。夜长梦多啊……”
“啊，先生如此盛情，柳某怎么好意思。”
“大人留步。”
“监军大人昨日沿永治郡走了一遭，看看民情，今日有些累了，正在房里休息。”
“……也罢。不见反而见疑。”薛炳对小侍吩咐，“去请将军等人入花厅。”
小妾趴在薛炳胸前，笑道：“老爷，您怕什么！我已叫人盯实了他，谅他一个白面书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什么！”薛炳“噌”地站起，心里已是慌了。
“那就好。”小妾放下心，“火也不必救了，那便烧死他好了。”
“哦？钦差大人这是如何说来着？”小妾袅娜地落坐，媚眼瞟了眼斯文秀气的柳歇。
柳歇上前一步扶住他，同时不着痕迹地将一张纸条塞入他手里，口中客气道：“将军何必拘礼，快坐，快坐。”
“呵呵……”左明舒一笑，将详细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小……小人知罪……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啊。大人……小人也是不得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