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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

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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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开箱子拿了现钞与旅行证件,转身又要出去。对于亦珍的死,要说意外,一点都没有。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什么都没做。
而最好的诱饵,莫过于唐竞。
乔秘书点头,没有半点托辞。
他们的房间还在原处,但房门洞开,里面没有人,只一张字条搁在茶几上。
原本穆维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国,穆骁阳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日已经开战,张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东北区日本人的地盘上去躲着,要除掉他只是有一个办法,就是诱他自己回来。
唐竞没想到穆先生又会提起往事,非常久远的那一种,久到将近三十年以前,淳园里的那一场枪战。
第二枚,在华懋饭店正门爆炸,数百块玻璃被震碎。
“你怎么知道?”乔士京看着他,彼此都是知晓往事的人,其实猜也猜到大半了。
穆先生看见他,伸手示意他坐下。来意双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穆先生再开口,便是正题了:“那一夜,他在淳园宴请老头子,我也跟着。外面枪手混进来,朝老头子开枪。张帅好身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是他救的,只是可惜了你母亲。”话说到此处嘎然而止,但却也已经足够唐竞忽觉荒谬,却又震动。而这荒谬与震动,都是为了当年挡了那一粒子弹的唐惠如。所谓侠义,所谓重情,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张帅的一场戏而已。
“她现在在哪里?”唐竞又问。
hetushu.com.com“你放心,”穆骁阳总算开口,“维宏也是样,只要他在那条船上,唐太太便在那条船上。”但要是穆维宏上不了船呢?穆先生没有说下去,唐竞也就不问了。他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做成。
“我不光要带她一个。”唐竞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在那条船上,他得要个更好的价钱“可以,只要你做成这件事。”穆骁阳一口答应。
他这才明白穆骁阳这番话的用意,这是生怕他面对那位养父心软,再给他又一个行事的理由。
如果,只是如果,他认真地想,这一次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过去所有的一切,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们可以平安离开这里。
台风像是已经过去了,外面云开雾散,月色正好。树影斑斑驳驳撒在新割的草地上,隐隐闻得到一点清香,除去华界那边传来的枪炮声,一切都是正好。
阿妈没有回答,转眼已经被挤得老远。唐竞只得继续往上走,到回廊处才看清那个炸弹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里面,正一点点蠕动。
唐竞不可能快过四个人,他只有一次稍纵即逝机会,对着张林海开枪,然后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怎么撤出来,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事情进行到那个地步,早已经与他无关了。
“是什么人?!”唐竞问。
第一枚,落在爱多亚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门前。
多年以后,唐竞始终记得那个时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那之和_图_书前,张帅与我们势同水火,但时势如此,又不能不投。”穆先生继续说下去,“也是巧,偏就有了淳园那档子事。”唐竞听出这话里些微的意思,只是等着,等待后面真正的意图。
“放话出去,”唐竞回答,“就说我有事要跟张帅当面交待。”
乔士京点头。
穆公馆依旧是老样子,管家太太挺客气的迎他进去,一路领他到客厅。穆先生和乔士京都在,旁边无线电响着,傍晚发生在租界的轰炸已经报出来。播音员说,总共落下三颗炸弹,死伤三千多人。
答话的却是乔士京:“唐律师不必挂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这一句,唐竞顿悟,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出尔反尔,当然只可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穆先生,”唐竞便直接向正主开口,“有句话是您说过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只是家里人开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说,您不要逼我,穆骁阳却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这时候,唐竟还是禁不住佩服这份高明。这样一来,威胁便不成了威胁,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能不撕破脸,也是不易。
唐竞眼看着汇中屋顶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随后地面震动,爆炸反倒是最后来的他朝着那里跑过去,脑中一片空白。饭店的住客从正门涌出来,无论老幼,每张面孔看起来都像是惊恐的孩子,要么惊叫,要么牙关紧扣。
一架飞机被击中要害,身后拖出长长的黑色尾迹,一头栽入江中。其余编队疾速回旋,试图离开初云丸的上空,www.hetushu.com.com不知是其中哪一架开始投弹—三,落下的黑色颗粒随着滑翔的惯性朝租界飞来,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微小的一点迅速变成庞然大物。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并非一点筹码都没有穆骁阳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还有,锦枫里。他们带走周子兮,无非就是因为锦枫里。
第三枚,掠过华懋的绿色铜顶,掉进汇中饭店,穿透整座建筑,直落底层。
一组中国空军的编队正飞向黄浦江上空,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初云丸即刻发起攻击。一时间,高射炮和机关枪齐鸣,人群开始骚动,周围的建筑里又不断有人跑出来观望。
“枪可以藏好,附近也可以埋伏人,但不可能很近,”乔士京还是十分周到的,“剩下的就是你怎么撤出来了。”
“唐律师打算如何行事呢?”乔士京已经开始考虑更细节的问题。
“枪怎么带进去?”乔士京又问,“他见你之前,肯定会有人搜你的身。”
“会的。”唐竞却十分肯定。
“那一年,华界关闭了所有烟馆,”穆骁阳开口,“上海道台致函英美领事,要求公共租界亦早日禁绝。”唐竞听着,他那时不过七岁大,并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后来那些事都是知道的。公共租界迫于各方压力,逐渐关闭了界內一千多家烟馆与烟土行。自此,所有烟毒生意迁入法租界,张林海也是那个时 候从英租界过来投到老头子门下。
临走,穆骁阳又叫住唐竟。这一回,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夜幕下的花园里。
想清楚所有,唐竟开口谈条件,不带半点情绪m.hetushu•com•com:“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么?”穆先生也是务实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还是原本说好的,你们夫妇可以去美国。”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谬,无数市民与西侨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外滩的马路上,等着看打仗。
抹去浮尘,才看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唐太太平安。乔入夜,卡尔登大戏院的义演延期,唐竞只身去穆公馆。
“这个……。”唐竞倒是笑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张林海至少会带着两个保镖,加上司机就是三个人,再加上他自己总共四个。”
邮轮公司人满为患,等他从那里出来,街上也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唐竞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为这样的事讨价还价。那一刻,他又想起朱斯年,倒是有些好奇要是朱律师在场会是什么反应?脑中是那句话回闪,是朱律师规劝他别总想着跟粗人比拼命。只可惜到了最后,他还是得去拼命。
直到听见头顶战机飞过的声音,唐竞才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是中国空军的首战。
“可这是行规啊,”唐竞反问,“帮中招募枪手,事情没成,枪手死了,报酬照样给他家人。乔秘书虽然是官家的人,但在帮这么些年,应该也知道吧?”乔士京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怔了怔,随即却又笑了,仍旧是一贯人畜无害的样子。
当炮弹呼啸而至,人群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硝烟散去,才看见眼前的废墟、火海与残肢断臂。无数满面尘埃与鲜血的人在呼喊,耳边却只有尖利的鸣响,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我太太是你带走的?”唐竞问乔士京。
“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www.hetushu.com.com”临走,他关照。
鲍太太只是摇头,一把推开他,又拖着儿子往下走。倒是身后的上海阿妈答了句:“唐太太早跟着几个人出去了。”
电梯当然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烟尘,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弹。他逆着人流进去,在楼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鲍太太“她在哪里?你看到她没有?!”他抓住鲍太太问。
“我会把名字列出来,还烦请乔秘书去准备旅行证件,船票,还有钱。”唐竞继续。
乔士京不答,这个保证他没法给。
只这一句便都已经明白,这场会面发生的地点,完全取决于一个问题的答案——张颂尧在哪里?
“张帅愿意见我,无非就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唐竞回答。
“就藏在见面的地方。”唐竞说得言简意赅“不会让你事先知道在哪里见面的。”乔士京提醒。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仍旧坐在电话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对他说。
去国泰办理船票的一路上,一个念头在唐竞脑中反反复复——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破灭幻象,叫她厌恶自己,却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气了。
那一瞬,他心中锐痛,但还是走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周子兮走到门边,手搁在门球上,许久才轻轻转动。锁舌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门开,但他已经不在外面了。
而她回答:“那你把门反锁了吧,反正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回头,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却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清楚地记得曾在她十七岁的眼中见过。
“不管成没成,他们都可以走?”唐竞又试图要一个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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