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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

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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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周子兮已忍不住笑,却还是憋着一口气不语。
这下轮到唐竞没脸,但这二位是他自愿带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只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试图抽手而去,他却不放,就这么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箱子,穿过人流出了码头。
若是认真算起来,他们成婚已整整八年,还要这样猜着念着,实在是有些奇怪。但也就是因为这一份不确定,令此时的等待有了一种莫测的魅力,叫他全副心思都牵挂在这里,无暇旁顾。
她忽然动容,装作埋头吃面,不叫他看见。她喜欢他说的这番话,却又不能不想到曾经犹如囚禁的一年。就像她喜欢他霸道一点,又心有不甘,总惦记着要在他身上霸道回来。
等到车子在吴家院门前停下,娘姨听见声音便开了铁门出来迎接,脚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子。那是吴律师的头生子,名字叫吴渊,已经两岁多,正是好动的时候,满地跑跳,能说会道的。
“房子又带不走。”她笑他。
周子兮倒是听话,跟着他从十七号院子出来。吴家的院门才刚关上,她便在他身后问:“这是去哪儿啊?”
“看什么呢?”周子兮肚子里有了些底气,总算得了空从那碗上抬起眼来。
“那是当然。”他点头,并不意外。
“去哪儿了?”她看着他。
来码头的路上,三人在车上聊天,是他先起的头,说的是一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市长质问抗日救国会的法律顾问,是否知道自己是在为赤色分子辩护?那位顾问当面回答:身为律师,只知道接受委托,依法办事,颜色不论。
可她却是铮铮有词:“你好歹也是学法律的,总归读过罗马法,不会连这都不晓得吧?”
唐竞在旁边看着,忽然动容,心想他们虽然认识了许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妇,但他何曾看见她这样开怀地笑过?如今她是真的回来了吗?人已在他眼前,他却有些难以置信。以后又会怎样?他是不是也能给她这样的快乐呢?
唐竞简直要吐血,胡乱揉她一把头发,不想再跟她讲话。
“老吴?”旁边沈应秋也打压起自家先生来,“他现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国www.hetushu.com.com粹。”
他倒还真读到过,只是这并非法律程序,而是民间习俗——每买下一处地产,主人家得在这土地上行夫妻之事,交易才算完成。
“小时候我跟母亲住在那里,”唐竞缓缓道,“母亲有一只小箱子,里面有一些钱,几样首饰,还有些书信与照片。那时候,我只有几岁大,但却一直知道淳园不是自己家,只有那箱子是我们的,其余屋里的东西都不是,分得清清楚楚。后来,母亲过世,我一个人跟着张帅搬去锦枫里,也是带着那只箱子。再后来,出去读书,又住过许多地方,但我从来没把其中任何一处当作是自己的家……”
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手杖抵在她背后道:“大约是抱不了了,那怎么办?”
“这规矩不行,还有别的……”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
等两人有心思想到别的,天色已经很晚。吴家那边多半是沈应秋拦着,否则照吴予培的性子,早就过来敲门叫他们去吃饭了。
毕业之前做论文的时候,她就常写信向吴予培请教,更趁着这机会大提要求,早早地就在吴律师的事务所里讨了一个帮办律师的职位,只等学成归国,申请了照会,便可正式执业。
周子兮抱着他的手臂缩在床上,根本不想动,尚在纠结如何回答,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噜叫起来。唐竞听得大笑,她恼羞成怒,狠捶他几下。他这才讨饶,说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看到隔一条马路有个馄饨摊,他这就去买回来给她吃。周子兮对这个办法表示满意,可再想却又不对,房子里家什实在太过简略,锅碗瓢盆一概没有,便是找到那个馄饨摊,也没法买回来。
唐竞觉得这样子有些好笑,低下头草草收场:“总之看到那房子,就想起那只箱子来。”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天气虽好,日落时分的江边却已有些清冷。邮轮缓缓靠岸,如一只搁浅的巨兽,吐出几道舷梯,如蚁般的人流就从那上面涌出来。
唐竞在一旁看得要笑,却不想吴予培也来凑热闹,看他一眼道:“唐律师也是,今天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着,方才在车上我跟他说话https://www.hetushu.com.com,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一样。”
“唐太太?”唐竞在她耳边轻唤,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
他明知是诈,可叫她一说,脸偏偏真的红起来。周子兮看得愈加要笑,唐竞拿她无法,索性拦腰抱了她。可她又怕痒,笑着好一通挣扎,直到被他紧紧按在怀里,这才认输作罢。
“我是要出去做事的。”她终于开口。
“就是你带我去练枪的地方。”她点头,脸上收了笑,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厨房里的娘姨听见,赶出来留客:“怎么要走呢?马上开饭了,吃了再去吧。”吴予培也在一旁附和,直到被沈应秋踢了一脚方才作罢,但还是一脸迷茫,搞不清自己错在哪里。
周子兮见他动气,才又笑问:“那是为什么?”
再比如一年之后,华商集资在外滩兴建银行大楼,原本蓝图总高三十四层,地基都已经打好。隔壁沙逊爵士听说有人要超过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发营造执照。那几位华商也不是寻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国枢密院,最后还是由英方根据中英天津条约做出裁决——沙逊胜诉,大厦腰斩,造到十七层为止。
“这算哪门子规矩?!”他听得笑出来。
“你觉得好不好?”唐竞存心轻描淡写。
周子兮便也只当自己是来看房子的,走进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里面是跟十七号一模一样的格式,只有简单家具,显得空空荡荡。
吴予培和沈应秋也被周子兮一封电报叫来接船,唐竞实在说不清此时是有这两个人比较好,还是他独自一人更好一点。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唐竞却是答非所问。
“因为你想住在吴先生隔壁。”周子兮损他,损得简单粗暴。
从日内瓦辞官回来之后的吴予培与从前的确不一样了。新事务所开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几个帮办与秘书,仍旧像过去一样承接华洋委任,但办的大多是定约、和解、登记、公司文牍之类的琐碎事务。
唐竞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要笑不笑,就知道是在装样子。他只是不语,牵了她的手走到隔壁十九号铁门前面,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把m.hetushu•com•com门打开。
“子兮……”他唤她,又向女主人沈应秋告辞。
唐竞这才拉住她一只手,将她拖进自己怀中,从身后抱着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赏脸跟我住在这里?”
吴予培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里轮得到我啊……”
其实,那几年并非没有大公案。
沈医生眼毒嘴快,几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问:“脸上怎么这么凉,鼻子都叫风吹红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听他又是满口生意经,完全不是信中那个将自己剖白得一干二净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话里筛不出一句真话的唐竞。她觉得甚是没意思,转身作势要走,只抛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馆去。”
“吴先生肯定告诉你了,”周子兮抬头瞟了唐竞一眼,“你们两个一定又商量着怎么收拾我呢!”
“原是打算买大一点,”唐竞顺着她说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园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段,万一哪天防空警报一响,总归不保险。”
她这才满意,抬头看着他,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唐竞以为总该有一句好话,结果却听见她轻呼:“哎呀,忘记一件事!”
比如那一年,沪上几位律师组成律师团营救进步人士,据理力争,阻止引渡。
就这样两年下来,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的担忧有些多余。或许是经过几年官场的洗礼,又或者是因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牵绊,如今的吴予培中庸为上,任由外面多少风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你这算什么意思?”她问唐竞。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听他说出来。
唐竞吃得快,吃完了便看着周子兮,只见她埋头在那只海碗上,专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样子。他爱抚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小动物,忽而又觉得不真实,长久以来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转眼间却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个妻子,夜里一起牵着手出来吃馄饨。
而吴予培果然就转了话题,说起上个礼拜天在陈佐鸣家里打麻将的事情。唐竞只听进去没头没尾的几句,不禁觉得这位和-图-书仁兄变得有些嘴碎。
“唐竞,你脸红了。”她指着他,慢慢笑起来。
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约只有周子兮甘愿落在后面,是那样的近乡情怯。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带回来一纸博士文凭,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虽然没办过什么要紧的案子,但凭着早有的名气,那间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务所还是接了不少法律顾问的聘书。吴律师就这样每日定时上班下班,周末去陈佐鸣那里与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尔经朋友介绍,做几件斯文妥当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计无虞。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装起来。”
“要么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竞出主意,“或者索性问问吴先生家里可还有剩饭?”
原本是要留下吃饭的,但有些话他已经等了许久,只想立刻对她说出来。
消息从伦敦传来,全市哗然。有记者来找吴予培,请他从法律角度发表意见。他只说这事他不清楚,无可奉告。
周子兮被戳破,一时绷不住,又低下头,心中十分后悔把沈应秋叫来,若只是她与唐竞两个人,倒还不至于输了这第一阵。
“你还记得淳园吗?”唐竞终于开口。
夜已深,毕勋路上一片静谧,循着那竹板叫卖的啲笃声,果然找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天气挺冷,锅盖一揭,便是一片洁白的水雾蒸腾起来,做生意的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见他们倒是有些意外。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也不嫌弃夜深露重,就在这街头坐下,要了馄饨,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馄饨面,这才满足。
“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吴律师说的。”唐竞揶揄一句。
与此同时,唐竞等在码头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时更甚。哪怕他们已经写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往来的照片,他仍旧不确定等到真的见了面,周子兮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眼中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唐竞摇头。
周子兮这才又抬头,挂上一个笑,朝他们走来。
还是旁边的沈应秋先朝舷梯上挥手,提高声音招呼:“子兮,我们在这里!”
周子兮再一次见到唐竞,还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什么事和-图-书?”他倒被这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
院门吱呀一声展开,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门里面,跨过门槛走进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还是唐竞先问周子兮:“你肚子饿不饿?”
下了车,三个人等在码头上,直等到头等舱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见周子兮出现在舷梯尽头,一步一步下来。唐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低了头,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细微的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见他了。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的面孔,指腹轻抚,亦像是抚摸一只动物,而且还是受伤的那一种。
她却只是贴上来对他说:“唐先生,你还没有抱我过门槛。”
“怎么会?”唐竞笑,心里却是有些虚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师,他还真跟吴予培好好商量过。在这座城中,这样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吴律师很叫他放心。
四人上了车,去往毕勋路,一路上尽是吴家夫妇在讲话,告诉周子兮上海的新闻,又问她法国那边的情况。唐竞只是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目光。
“地方小了些,”她品评,“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来。”
对于这种改变,唐竞不知该欣慰还是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很想问,那座滩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么样了?
“那箱子你还留着吗?”周子兮忽然问。
那个时候,吴予培正办着一件名誉侵权的案子,委任人是一个漫画家,因为跟同行不对盘,在报上发表连环画,把对方画成猪猡模样,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赔款道歉。事情听来好笑,结果倒是不错,两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办法倒是个办法,周子兮却不好意思,非不让他去,后来实在饿得无着,才穿了衣服起来,两人踏着夜色出门。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见过这孩子,此时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吴渊怕生,断然拒绝,绕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罢甘休,跟在后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样。
“被人恶作剧烧了。”他回答,并不多做解释,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自张颂尧还是张颂婷,他至今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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