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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

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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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唐竞笑了笑,不与她多语。
张颂婷看见唐竞,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师到底是大忙人,我们这儿都张罗一天了,就只等你。”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围巾裹在她身上,这才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她还站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迟疑了一下才追上去问:“那你为什么来?”
然而,入夜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却见吴予培写字间的窗口仍旧亮着灯。他犹豫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如从前一般走进去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最后,还是作罢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这样想。
日本人的措辞可说是十分艺术,数次强调这是和平解决此次事件的唯一办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诉诸武力了。
唐竞下车,推门走进去。室内无有灯火,借着一点天光,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影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唐竞问。
就这样,农历新年来临之际,吉田丸驶离了中国水域。
唐竞不语,只点了点头,继续沿着车道开进去。
她并不争辩,直截撂下脸来问:“新年新岁的,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出了锦枫里,他驾车离开,车轮一路碾着鞭炮的碎屑过去。许久,他才意识到这是去周公馆的路。
她不语,似是不确定应该怎么回答。
可也是怪了,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让他想到周子兮。
他拍了拍她肩头,并不想解释她的婚期是照着西历算的。当然,她一定也知道。
转眼便到了除夕,就连鲍德温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样。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乡随俗,这辞旧迎新也变得格外漫长,每年的节日气氛总要从西历十二月开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渐渐退了去。https://www•hetushu.com.com
与此同时,各种联会、社团也像上一次一样纷纷发表通电,谴责日本人的暴行。
唐竞便也不碍他的事,径直走进最深处张帅的府邸。
车开到公馆门口,唐竞按了按喇叭。负责戍守的门徒赵得胜正与值班车夫一道在屋里围着一只暖锅吃酒,听见声音出来,看见是他十分意外。
时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视作国耻的判决竟然也可算是一种胜利了。也是难怪,若是没有吴予培,恐怕连这两年徒刑加三千元赔偿都不会有。在这样的国际诉讼中,此番“胜利”已是空前。
而日本领事方面也出来表了态,愿意以公断会的形式妥善解决新兴轮案,但其条件是以一万元保证金作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唐竞还是笑,默默消受了这一句褒奖,心里知道亲疏总是摆在那里,只是张林海年纪大起来,想到这些儿女事就愈加心急。
才跨出外面一进的院门,有个孩子一头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颂婷的儿子,手里正拿着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长得不好看,一脸顽劣相。
民国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总领事致电抗议,并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惩凶、抚恤的要求,甚至还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将收回内河航运权,禁止日轮在长江口航行。
当然,此时被顶在杠头上的不止是通达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吴予培。
她却又想到什么,喊了声:“你等一等!”
想到这些,唐竞只好叹气,心想君子就是麻烦,尽挑这些事来做。但反过来想,若不是尽做这些事,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了。
此时,那些曾经在报上发声抗议的联会社团便和图书显得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总算官家想得周到,为了安抚舆论,又在报上发文解释,称既然日方已有书面保证与现金抵押,那么继续扣押吉田丸的确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担保,比扣留船只更有效力。
新兴号事故的后续却是不断传来。起初,事情进展的方向看起来十分正常——事发之后,通达轮船公司即刻与吉田丸船主交涉。
那两人得了好处自然高兴,说了几句吉祥闲话。
不知她懂不懂,看脸色倒是气顺了些,跟着他走到外面门廊下。
终究不是自己家人,团圆饭之后,张太太留他住,他还是如以往一样婉拒,也没陪着守岁。等到夜深了些,张帅去里面歇下,他就告辞走了。
他于是等在那里,又看着这个纤细的白色背影快步走进房子深处,片刻再跑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我不想长这一岁。”她轻声回答,没有动。
周遭黑暗,唐竞几乎可以确定她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也知道这句话多半不是对他说的。他只是关了门,下意识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来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绸子睡衣裤,连晨袍都没有披,一把纤弱的骨肉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记心跳都清晰可闻。
暖色的光在祖母绿灯罩下透出来,并不太亮,却足够驱走黑暗。只一瞬,魔障尽失。
反光镜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脸,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里,肃穆而精巧,犹如黑白版画,又像艳阳下的闪光,在眼前烙出一个印记,经久不去。
“这是什么?”他问。
“你知道怎么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和图书她双手抱臂,口中吐出细细的白雾来。
许久,他手上才松了松,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埋头在他胸前,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计较后果,一切自然而然。
“唐律师怎么这时候来了?”赵得胜一边开门一边问。
他于是展开来看,借着门廊下的灯光粗粗读过一遍。那信纸是挺讲究的云笺,落款写着何世航的名字。
一连好几天,唐竞都没能见到吴予培。他不确定吴律师是真忙呢,还是存心回避。
而日本人此时对公断会形式的限制,其实也就是为了实现这样的操作,如若只有两家轮船公司对簿于仲裁庭上,最经济省事的办法莫过于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对遇难者的赔偿金额便可压到最低。
他在前面,仍旧没有回头,心中却有些受宠若惊。她这样一个人,才不会讲究什么迎送的礼数。她跟着他出来,只能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这话确是实话,脱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两个人既可说是明月与沟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说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怜。
“该是睡了吧……”赵得胜也跟着往那边望了一眼。
就这么想着,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开车门,他才转身打发她回去。
周子兮亦看到了门口的男人,正站在门厅里摘掉礼帽,脱去大衣。大门仍旧开着半扇,男人被身后门廊上的灯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长。
似是心照不宣,没人想要开灯,他们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直到客厅里传来落地钟报时的声音,窗外遥遥有爆竹声响起。
于是,那些罹难者亲属很自然地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吴予培大律师身上。
他没回头,在门口穿上大衣,戴上礼帽,一边和_图_书穿戴一边回答:“在别处看见个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倒是旁边张林海骂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这里抽烟赌钱一年年地混过去?”
“又长一岁了。” 他低头在她耳边道。
仍旧是往年的老规矩,他这顿年夜饭还是得去张林海那里吃。
唐竞已然听闻,吴予培接受了这些苦主委托,仍在努力交涉,坚持公断会应当另有一位独立仲裁员,遵循国际惯例,少数服从多数。只是这逢年过节的,不知还有没有人睬他。
张府里情形也与往年差不多,请了堂会,摆了几桌麻将,三个姨太太相约穿差不多款式一样颜色的衣服,以免谁抢了谁的风头。
也是怪了,听出来她不高兴,他反倒是挺高兴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你要我怎么做?”他抬头看着她。
而官家的反应一如张林海所料,外交部随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书面保证与一万元的保证金之后,便将吉田丸放行。
再加上那些时常到楼下事务所去磕头嚎哭的妇女老幼,吴律师在这案子上不仅收不到分文律师费,估计还得搭进去不少钱。这种事,哪怕朱斯年那样的身家也未必愿意沾手,更何况他这才开张没多久的买卖。而反观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这公断会拖到地久天长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唐竞原本的猜测已然成真——日方和通达公司这两方确是准备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了。
走进锦枫里,哪怕是帮派的地界,过年的时候看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悠长的一条青石巷,左右一进进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门徒聚在一起吃饭。谢力也正与人围炉,远远看见唐竞,酡红着一张面孔招呼一声,又赶和_图_书不及地回去喝酒。
“我得走了。”他退开一点,伸手拉亮身边一盏落地灯。
这样的结果,可能也不是通达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众多苦主顶在杠头上,想要解决事端,多少收回些损失,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按照原本达成的协议,接下来就看公断会的结果了。但日方却又提出,此次的公断不能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惯例,而应该由吉田丸与通达公司各请两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续聘独立仲裁员,公断结果要以全体一致通过为准。
车子开到大门口,偏屋那边尚有灯亮着,他本想过去跟赵得胜打声招呼,也算是叫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此时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像是难得任性,他决定纵着自己一次,就这样走吧。
唐竞随口谢过,隔着车窗朝园子里看,正宅那边没有亮着灯,反倒是佣人住的偏屋还热闹些。
“没事,”赵得胜笑着打包票,“过年佣人走了大半,但前后都留了人,跑不了。”
而她如梦初醒,明白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颂婷却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响。唐竞明白这是摔给他听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输钱输到她高兴为止。
正宅三楼的卧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听到轻微的汽车引擎声,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见那一辆黑色轿车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前停下。细节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见似乎与记忆里无数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才从锦枫里过来,有些急事。”唐竞也觉得不妥,只好这样解释,待车驶进大门,又递了红包过去。
“你来了啊?”她对他道,脚步却未曾慢下来,迎着他跑过去,撞进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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