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二)
却有人冷哼道:“你这女子,好生恶毒无情!”
这厢剑拔弩张,那厢两人连神情都不变丝毫,沐昕听到贺兰悠那句用心恶毒的话,并无畏惧之色,只道:“可以。”
他皱着长长的眉,似是万分为难。
想到那可能的后果,我眼中微掠一丝怜悯,然而转瞬被坚冷的神色所覆盖,沙场无情,不过是你死我活,为敌人思虑太多,等于变相谋杀自己。
笛声绕尾三旋,缓缓而绝,我按指于笛,自树梢俯看林中官兵,他们平静躺卧,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侧手掌紧握成拳,于懵懂睡梦中,已经历了一场出征,对阵,兵败的军旅三部曲。
眼角觑到那瘦小汉子冲到一半,突然浑身一个抽搐,啪的栽倒在地,闷声连滚了两滚,惨绝人寰的唿声随之响起。
我苦笑着看了看他,心想这对盟友还都真不是东西,只不过一个卑鄙得欲盖弥彰,一个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贺兰悠根本不看他,只是惋惜的撑着腮,望着地面,“与上司争功杀人致死?或者因妒生恨,暗杀同僚?或者办差不力畏惧被责,干脆杀人灭口?嗯,哪条更适合你,让你死得更痛快呢?”
月渐西沉,而天边,姗姗来迟一线明光。
走开那一刹,正看见那艳色女子急急向贺兰悠走去,无意中眼光一掠,又见贺兰悠肩部衣服因为颈上血迹流下,在白色深衣上洇开一片浅淡晕红,微微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多想,自顾走开。
他乍一醒转,见这多人的脸俱俯身望向他,顿时惊得一跳,贺兰悠手指刷的递出,抵在他咽喉,声音低微的道:“别动。”
我突然僵住。
贺兰悠温柔的笑了。
“呛”!
崔总旗茫然点头。
“啊!”
“啊!”
那崔总旗想必再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随便便要陌生人做属下,还说得理直气壮的,呆了半晌,忽地跳起,声色俱厉的怒吼和_图_书:“不!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是朝廷军官!有战功的人!你们,你们挟持有职军官……你们大逆不道……”
初起平平,渐至倜傥之声,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激越阔朗,境大气远,如万军行于道路,铁甲齐整,关山可渡……忽转悲凉凄切,夜声呜咽,飞鸟绕林,寒月冷光,如离乡万里,征战塞外,故园迢迢,雪满弓刀……突转杀伐之声,铮铮宗宗,凌厉之气破空而来,满溢血腥杀戮气息,隐隐哭号喊杀之声,如血战之场,大军将败,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转瞬破阵之舞……
我厉声叱道:“贺兰悠,你够了,沐昕本就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要挟他?你若再如此,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拼着大家一起倒霉,我也要拖着你,去北平找父王问问那图怎生到的燕王府!”
崔总旗停下怒吼,呆呆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贺兰悠手指下移,移至他颈侧,轻轻拨开他衣领,看了一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流露满意的神色。
我正怒得满心烦乱,闻言立即恨恨回头,见正是那名叫千紫的媚艳女子,她并不看我,只遥遥望向天际明月,语调怪异,“又是满月之夜……”
军队最重要的是军心与稳定,最忌炸营哄乱,这百来号人如此放归,不啻于在德州大营,埋下一个无比硕大的手雷。
亏得他一直忍着。
贺兰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约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瞒着我已是愧对盟友,怎好再向我问罪?那岂不是招认他欺瞒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机,定然会吃了这哑巴亏,装不知道。”
那崔总旗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似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少年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呆住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答道:“不是……。”贺兰悠微笑指了指他领口。
“和-图-书哦,”他懒洋洋补充:“自然连带着尸体上的刀。”
贺兰悠和几个手下对视一眼,避开我的目光:“他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势在必得。”
“好刀,想必你的上司和部下,都知道这是属于你崔某人的刀……”贺兰悠曼声道,忽地反手一插!
贺兰悠!
一曲《天魔慑魂曲》。
我皱皱眉,何致于此?这两人,话赶话说到如今这地步,难道真要以血还血结下生死之仇?总之今日之事,不过因我而起,解铃者,自得依旧是系铃人。
沐昕目光一黯,略一沉吟,终因我恳求坚持的眼光而放弃,默默无声将刚才他随手从地上抽的剑扔下。
我霍然转身,急步走到崔总旗面前,见他滚倒在地,满面涨红,神色痛苦,脸部肌肉抽搐成狰狞的线条,捂紧胸口,喉咙里发出忍痛的呵呵声,不由惊怒道:“你怎么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么折磨人?”
笑得很包容,很羞涩,很在意料之中。
正是当年初见贺兰悠,强讨恶要学来的紫冥武功。
我冷笑道:“难不成你还要威胁我?”瞥他一眼,大步走开,“我没兴趣!少教主!”
贺兰悠却也没有起身,只静静坐着。
“你说,”贺兰悠轻轻抚摸滴血的刀锋,动作轻柔细致仿佛那是美人的柔荑,艳红的血沾上他洁白的手指,他笑吟吟的在崔百户脸上一抹,“如果我令人将这具尸体,悄悄放到德州大营里去,你会有什么下场?”
“哼!”
贺兰悠一怔,笑声立止,他目光一转,看着我冷漠的面色,突地垂下眼睫,不说话了。
西平侯府家将们兵器齐齐出鞘。
“哦,”贺兰悠点点头:“善攀援,善钻洞?”
贺兰悠垂下眼:“郡主,你是很聪明,不过我奉劝你,人还是不要太过聪明的好。”
这些借音韵自内心深处虚化而成的记忆,乘虚而入他们此刻最为空荡软弱的心神和*图*书,牢牢而不为己所知的盘踞在他们内心深处,只待合适时机,合适场景,再被有心人,对景唤醒。
我站在一边,疑惑的上下看了看崔总旗,除了觉得他身形特别瘦小,四肢却奇长,以及黝黑皮肤和深轮廓的五官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贺兰悠高兴的地方。
不待我们插话,他又道:“你向怀素赔罪,我便自刺心血。”
如今看来,效果良好。
我叹息着,背过身,将愤怒大唿的崔总旗摇摇晃晃扑向贺兰悠的身影丢在背后。
霍地立起,我掠下树,直向贺兰悠的方向掠去。
月圆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长的月圆之叹息……。她望向贺兰悠的关切目光……她的不平与微微愤懑……月圆之夜五针激魂的崔正奇的惨状……当初月圆之夜,贺兰悠胸前飞射出的九枚紫色长针……
将那黄铜吞口鲨鱼皮刀鞘的长刀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在看到刀背上镂刻着的崔正奇三字时,贺兰悠笑得分外愉快。
“还不错的刀,”他伸指轻弹刀面,其声清越,袅袅不绝。
“你----”崔总旗嘶声欲裂:“你这奸佞小人,无耻匹夫----我和你拼了!!!”
贺兰悠伸袖一拂,点了他穴道,抬头看我一眼,神情无辜,甚至有些微的哭笑不得,“郡主,他这样,好像是拜你所赐,你责我作甚?”
上前一步,我的手,按在沐昕手上,轻轻道:“先收了剑吧。”
听得身后一叹,风声微掠,再转身,便见那女子扶持着他,远远掠出我视线。
那崔总旗茫然低头看了看,才想起来了似的回答道:“我是壮族……自小和都掌蛮人居住一起……”
他中间几个字说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却见他已掉开目光,轻轻道:“我回王府……”
明日,这些官兵会在林中茫然醒来,失去晚间一切记忆,只记得自己追丢了人,于是悻和图书悻然打道回营,然后一切如常,再在数月后或更久,某次聆听一些奇异而熟悉的音乐时,突然疯狂作乱,心神昏迷,行出种种违背常理之事。
轻吁一口气,我仰头,看向明月,对坐在我身侧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看见我过来,他勉强睁眼笑笑,“事儿完了?”
我诧道:“父亲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书房物事,你还要回去……”
我走到沐昕身边,见他已和几个家将将官兵们围拢一处,便令家将们堵住耳朵,跃上树梢,取出玉笛。
刚刚赶来的贺兰悠手下,冷笑着迈前。
“然也。”
我转开眼,凝定心神,举笛就唇。
他正就着那女子的扶持,缓缓站起,脸色煞白,连唇也无血色,寒冬天气,衣服里外尽湿,半个身子,轻弱如柳,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突然想起贺兰悠先前的话,“……必定要折阳寿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针时刻必痛不欲生……”怔怔问道:“这是……施五针激魂的后果?”
以山庄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慑魂曲,有迷神,移心,摄魂,转魄功效,这是当年,我和贺兰悠游历江湖中无意发现的,曾和沐昕说过,是以他仓促间想出了此计,不过拿来施用人身,却还是首次。
“很好,”贺兰悠一笑,“你跟我走吧。”
沐昕也微微仰头,他优美的下颌仰出动人的弧度,月光下看来清贵绝伦:“又是月圆之夜……”
正想着,却听贺兰悠问崔总旗:“都掌蛮人?”
贺兰悠一直静静看我们动作,见我目光转向他,立即笑道:“你果然还是……。”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的这句话是什么用意,下意识的也看向贺兰悠,然而他一动不动,长发泻下,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伸手轻轻一招,原本悬挂在崔总旗腰侧的腰刀,便飞到了他手里。
还有……始终没有坐起来的贺兰悠……深衣上明显淡去的和-图-书血迹……那是因为深衣已被汗水浸湿,所以洇开了血迹……
说着目光缓缓看向垂目盘膝坐地的贺兰悠。
吹奏前,我远远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贺兰悠一眼,他背对我,身子懒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长衣逶迤一地,乌亮长发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场景。
看着他勉力支撑却已实在不支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当下转身道:“你先走罢,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你……为何不说?”
躺在贺兰悠身侧的郑百户,吭也不吭,已经煳里煳涂丢了性命。
我沉吟道:“都掌蛮人……都掌蛮人,你一定要这个民族的人做什么?悬崖上的民族……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勉力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
崔总旗嘶哑的惊唿起来,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气,坚韧隐忍里的难以自控的脱逸放纵,甚至挑衅沐昕的奇异行径,不由暗怒自己,素来自负聪明,如今却可这般迟钝了。
“咳咳……”
僵窒的沉默里,那崔总旗及时醒了过来。
我??
贺兰悠垂下眼,“不过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没事了”。
我只觉得心里如燎着了一把茅草,燥热而乱糟糟,直觉的去看那女子,她却一脸不屑的转开头去,不肯再说话了。
倒是贺兰悠拨开他衣领时,我隐约见他锁骨上方,纹着一个类似蛙头的图案。
刀声入肉的闷响听来令人心寒,鲜血飞溅,激起丈高。
他语气肃杀,那崔总旗倒是个灵活汉子,顿时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怒哼一声,转过头去,转身一刹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念头飞快掠过,然而快得令我抓不住,想了又想,仍然不得要领,只得转移话题:“你一定要他干什么?”
林木中枯叶碎枝,立时因他们散发的强大气机,激得腾飞而起。